然而，就在这气氛看似一片大好，合作意向呼之欲出之际，林总话锋却悄然一转。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将茶杯稳稳放在红木茶几上，脸上依旧是那副“一切都好商量”的和煦笑容，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让久经沙场的付平和徐向翰心中都是微微一凛。他们知道，真正的“戏肉”，或者说“图穷匕见”的时刻，恐怕就要来了。
“徐书记，付书记，”林总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商人逻辑，“项目是好项目，我老刘也确实是非常有诚意想跟曹海镇、跟齐夏县深度合作。不过呢，既然是商业合作，坦诚布公是前提。我这边，也有几个‘小小’的想法，或者说是基于我们集团战略发展和投资回报考虑的‘小小的需求’，想借这个机会，跟两位领导开诚布公地探讨一下，看看能不能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和理解。”
付平心中暗道：“来了。”他与徐向翰交换了一个眼神，徐向翰微微颔首，示意他先听下去。
“林总您请讲，我们洗耳恭听。”付平脸上保持着平静的微笑，语气也尽可能显得轻松。
林总清了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呢，也是最核心的一点。如果这个项目最终由我们宏远集团来投资建设，我希望能够获得项目建成之后完整的、具有排他性的经营管理权。当然，政府的依法监督是必须的，我们也会确保项目财务的公开透明，定期向政府相关部门报备。但是，在具体的日常运营管理、市场营销推广、人事任免安排以及未来的业态调整升级等方面，我希望能够由我们宏远集团全权负责，不受过多行政干预。毕竟，我们是专业的运营团队，这样做，效率会更高，也更能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竞争。曹海镇政府这边，主要负责为我们提供持续的政策支持、优化营商环境以及协调处理一些外部关系，您看，这个想法，两位领导能否理解？”
付平闻言，心中猛地一紧，警铃大作。完整的、排他性的经营权？这不就等于曹海镇辛辛苦苦规划了项目，出让了土地资源，争取了政策支持，最后却只是充当了一个“房东”的角色？那项目建成后，如何保证能优先带动当地村民就业？如何实现与本地特色农业、手工业的深度产业融合？如何确保村集体经济能够从中获得持续稳定的收益？这些可都是当初向上级汇报、向老百姓承诺的核心目标啊！如果失去了对经营方向和利润分配的必要话语权，这些目标很可能就会落空，甚至沦为一句空话。这可不行，这个口子绝不能轻易松。付平的眉头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徐向翰显然也察觉到了付平的细微表情变化，他不动声色地朝付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先听林总把所有条件都摆出来。同时，他笑着打圆场道：“呵呵，林总的这个想法，我个人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企业投资嘛，追求效益最大化也是天经地义。老付，咱们先别急，还是听林总把话说完，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考虑。”
林总见徐向翰如此表态，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似乎对拿捏住地方政府的心理更有把握了。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继续说道：“第二呢，付书记，徐书记，我们宏远集团，除了文旅板块，旗下还有几块其他的核心业务，比如环保科技、智慧农业、大健康产业等等，在国内也算小有规模和影响力。如果这次我们和曹海镇的合作能够顺利达成，也算是为齐夏县乃至黄州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一点微薄的贡献。所以，我冒昧地想问一下，不知道县里或者市里，能不能考虑到我们集团的整体贡献和未来在本地进一步投资的可能性，针对我们宏远集团本身，给予一些普惠性的政策支持？比如，在企业所得税方面给予一定的减免优惠，或者在未来新增项目用地上给予一定的指标倾斜，再或者，在集团融资、银行授信方面，政府能否出面协调，提供一些担保或者便利条件？”
付平一听，立刻接口道：“林总，您放心。针对曹海镇芝麻山这个亲子研学项目本身，我们镇里和县里肯定会给予最大力度的政策优惠。我们已经向上级承诺，可以实行‘一事一议’、‘一企一策’。相关的土地出让价格、基础设施配套、税收返还、行政审批流程等，我们都会开辟绿色通道，提供专项补贴和最大限度的便利，确保项目能够轻装上阵，快速发展。这些，都可以在后续的投资协议中明确下来。”
林总却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付平的话：“哎，付书记，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项目本身的优惠政策，那是应有之义，也是我们投资的前提。我刚才指的是，能不能跳出芝麻山这个具体项目，从更宏观的层面，给我们宏远集团整体一些‘关照’和扶持？毕竟，我们这次如果投资五千万到曹海镇，也是真金白银的投入，也希望地方政府能够看到我们企业的诚意和实力，为我们集团未来在黄州地区的长远发展，提供更广阔的空间和更优越的环境嘛。”
徐向翰沉吟片刻，接过话头，语气四平八稳：“林总的这个想法，我个人表示理解，也符合我们招商引资‘亲商、安商、富商’的理念。如果宏远集团确实有实力、有诚意，愿意把一些优质的业务板块和新增投资项目，优先考虑到落户我们齐夏县，或者加大在齐夏县的整体投资布局，那么，县委、县政府肯定会把贵集团作为重点招商引资对象和战略合作伙伴来对待。在县级层面能够统筹协调、能够给到的各项优惠政策，我们一定本着最大的诚意，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绝不会含糊！这一点，我可以代表县里向林总表个态。”
然而，林总似乎对徐向翰这番县级层面的承诺并不完全满意。他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常务副总王明海，此刻却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嘴，看似随意，实则意有所指：“徐书记，我们林总其实更希望，如果可能的话，能够在黄州市的层面，得到一些政策上的突破和支持，那就更理想了。我们听说，徐书记您年轻有为，不仅在县里身居要职，在市里面也是人脉广博，深得市领导的器重，能不能劳烦您，帮忙在市里相关部门，为我们宏远集团呼吁一下，争取一些更高层级的政策红利？”
林总立刻接过话头，脸上堆满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向翰：“是啊，是啊！徐书记，您是咱们黄州发展的中坚力量，视野高远，格局宏大。如果能够得到您的大力引荐，帮助我们争取到市一级层面的支持，那我们宏远集团扎根黄州、服务黄州的决心和信心，可就更足了！投入的力度，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徐向翰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他打了个哈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似乎在斟酌措辞：“哎呀，林总，王总，你们二位可真是太高看我了。市里的政策盘子，那可比县里大得多，条条框框也更严格，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平衡。我在市里也就是认识几位老同事、老朋友，能量实在有限得很啊。而且，据我所知，现在市一级层面，这种直接针对单个企业的普惠性优惠政策，除非是那种投资额度特别巨大、科技含量特别高、具有行业颠覆性和重大引领性的标杆性项目，否则，操作起来难度非常大，也不太符合当前国家和省里关于规范招商引资行为、营造公平竞争市场环境的政策导向啊。这个，恐怕不是我个人能力所能及的。”
林总见徐向翰委婉拒绝，脸上笑容不减，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而是话锋再转，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仿佛是在请求一位老朋友帮忙：“徐书记，付书记，既然普惠性的政策有难度，那我再说一个具体的，也是我们集团目前最迫切的一个不情之请。我们宏远集团旗下，有一家从事新能源技术研发的子公司，目前正在积极申报黄州市级的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您二位可能也了解，这个‘高新技术企业’的牌子，对我们科技型企业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旦认定成功，不仅每年能享受到国家和地方真金白银的研发补贴和专项资金支持，更重要的是，企业所得税可以减按10%的优惠税率征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而且，对提升企业的品牌形象、吸引高端人才、以及后续的融资上市，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帮助。但是，您也知道，市里的高企认定名额非常有限，每年的竞争都异常激烈，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我们集团的这个子公司，这次能够得到徐书记您或者付书记的人脉资源，帮忙在市科技局、市工信局的相关领导和评审专家面前美言几句，或者在评审打分的环节，稍微给予一些倾斜和关照，我们宏远集团上下，真是感激不尽！这份情谊，我们一定铭记在心！”
徐向翰听完，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明显的为难：“林总啊，您这个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事情，恕我直言，这里面的水，可比刚才那个普惠政策还要深得多啊！市里每年用于高企认定的补贴资金和税收优惠额度，都是有严格预算的，名额自然也就卡得非常死。全市那么多家企业都盯着这块‘唐僧肉’，符合基本申报条件的企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最终能通过认定的，可能也就那么几十家，百十来家。评审标准非常严格，涉及到知识产权、研发投入、科技成果转化、成长性指标等等，每一个环节都要打分，还要组织专家现场答辩，一环扣一环，差一点都不行。我虽然在市里有些老同事、老朋友在相关部门工作，但这种专业性极强、程序性极严的事情，真不是我个人能说上话、能左右得了结果的。我最多，也就能帮您打听打听具体的申报流程，提醒一下需要注意的申报材料和关键节点，真要说能帮上多大忙，或者能保证什么结果，我可真不敢向您打包票啊。”
林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笑容，似乎对徐向翰的这番推辞并不意外，也并不生气。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诚恳：“徐书记您太谦虚了，也太实在了。我们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您肯定是尽力而为，成与不成，我们都理解，也绝不会强人所难。不过呢，”他话锋微微一转，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看向付平和徐向翰，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宏远集团刚才提出的这些‘小小的需求’，包括项目的完整经营权、集团层面的政策优惠，以及这个高企认定的事情，最终都能够得到两位领导和地方政府的积极回应和大力支持，哪怕只是部分满足，那我们投资曹海镇芝麻山这个项目的信心和决心，自然也就会更足，项目推进的效率和资金到位的速度，那肯定也就会更快嘛！毕竟，我们做企业的，也要综合考虑投资回报率和整体的营商环境不是？如果能在一个地方，既能把项目做好，又能解决企业发展的一些实际困难，那何乐而不为呢？”
林总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委婉，但其言下之意却再明白不过了——如果这些附加条件得不到满足，那么曹海镇这个项目的投资，恐怕就要另当别论，或者至少不会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钱不是问题”了。这无疑是在用芝麻山项目的投资，作为争取这些额外利益的筹码。
话说到这个份上，包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压抑起来。刚才还热络的谈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中缭绕的烟雾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茶几上的茶水，似乎也已经冷透了。付平端着茶杯，目光低垂，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徐向翰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异常深邃。林总和他身旁的王总，则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付平和徐向翰的反应，等待着他们的答复。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几乎要凝固成冰的时候，一直低头沉思的付平，突然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抬起头，目光平静但却异常坚定地直视着林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林总，首先，我代表曹海镇党委政府，再次对您和宏远集团对我们芝麻山项目的认可和投资意向，表示由衷的感谢。我们也充分理解您作为企业家，提出的这些关于经营权、政策优惠以及具体帮扶的需求。我们曹海镇和齐夏县政府，肯定会本着最大的诚意，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尽我们最大的努力，为投资者创造最优质、最高效的营商环境。这一点，请您放心。”
付平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虽然依旧温和，但立场却变得异常鲜明和强硬：“不过，林总，既然是商业合作，讲求的是平等互利，权责对等。我们政府这边，基于对芝麻山项目未来长远发展负责、对曹海镇数十万父老乡亲的根本利益负责的态度，也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或者说，是我们双方达成合作的一个核心前提条件，也想请林总和宏远集团能够理解和接受。”
林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道：“哦？付书记请讲，我们听着。”
付平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要求其实很简单，也非常明确。那就是——如果宏远集团最终确定投资我们曹海镇芝麻山这个总投资额为五千万元人民币的项目，那么，在双方正式签订具有法律效力的投资协议之后，贵集团承诺投入的这五千万元投资款，需要以项目资本金的形式，在约定的期限内（比如一个月内），一次性全额打入到由我们曹海镇政府、项目所在地的商业银行以及贵宏远集团三方共同监管的专项账户之中。这笔资金，将严格确保专款专用，全部用于芝麻山项目的规划设计、土地整理、基础设施建设、核心业态打造以及初期运营。当然，资金的具体使用计划和拨付进度，我们会和林总您以及您的专业团队共同商议制定，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公开透明，高效运转。这个要求，不知道林总您是否能够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