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林办公室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中央空调送出的风,似乎也被他那句问话冻结,失去了流动的意愿。那是一个釜底抽薪的问题,直接戳向了“人才旋转门”这个构想最华丽外表下,最脆弱的骨骼。
秘密。忠诚。
这是组织工作的两条生命线。付平的构想,似乎要在这两条生命线上同时进行一场高空走钢丝表演,而且不带任何安全网。
付平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不是在寻找措辞,而是在让这个问题在空气中充分发酵,让其锐利的分量被双方共同感知。他能看到王部长眼中深藏的忧虑,那不是刁难,而是一个掌舵者对航船可能触礁的本能警惕。
然后,他轻轻地笑了笑,不是轻佻,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松弛。
“部长,您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这半个月闭关,我们吵得最凶的,其实也是这个问题。”
他没有站着,而是拉开了王长林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两人之间那种上下级汇报的压迫感,悄然转变为一种平等探讨的氛围。
“首先,我们得把‘秘密’这个词,拆开来看。”付平伸出两根手指,“一种是D和国家的机密,这是红线,是高压线,碰都不能碰。这一点,我们现有的《保密法》和D内纪律处分条例已经管得很严了。任何一个出去的干部,都必须签署最高等级的保密协议,设定足够长的‘脱密期’,一旦违反,就不是丢工作的问题,而是要进局子的问题。这一点,我相信没人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和人身自由开玩笑。”
王长林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这是最基本的,也是最不成问题的。
“关键是第二种‘秘密’。”付平的语速放慢了,“也就是您真正担心的,我们内部的运作模式、决策流程、不成文的规则,甚至是一些……嗯,一些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土办法’。这些东西,带出去,会不会让企业摸透了我们的底牌,反过来跟我们博弈?”
他自己提出了这个更尖锐的设问,然后又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的看法是,如果这些所谓的‘秘密’,真的那么容易被一个出去挂职的干部摸透,然后轻易地被企业利用来对付我们,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这套体系,已经僵化到毫无自我进化能力了。我们害怕的,不应该是他们把秘密带走,而应该是我们自己抱着这些所谓的‘秘密’,在信息时代里裸泳,还自以为穿着皇帝的新衣。”
这话说得有些刺耳,但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包裹在问题表面的那层温情脉脉的薄膜。
“我们搞这个‘旋转门’,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想让那些出去的干部,用市场的眼光、企业的视角,回来审视我们自己的这套‘秘密’。看看哪些是真正需要坚守的原则,哪些是早该被淘汰的陈规陋习。这扇门,与其说是泄密的通道,不如说是一个‘病毒查杀’的接口。让我们的干部出去‘染上’市场的病毒,再回来激活我们整个系统的免疫力。”
付平停下来,喝了一口面前已经凉掉的茶水,润了润喉咙。“至于进来的‘狼’,问题也一样。我们怎么保证他不是披着羊皮的?”
他看着王长林,眼神诚恳而锐利:“部长,我们不能保证。就像我们永远无法百分之百保证,我们自己提拔的每一个干部,都不会变成贪官一样。风险,是改革的伴生品,我们能做的,不是消灭风险,而是管理风险,把风险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怎么管?”王长林追问,身体又向前倾了倾。
“用锁和钥匙。”付平答道,“我们的‘项目制’,就是一把锁。这个‘转’进来的企业家或者学者,我们不给他行政级别,不让他进入我们的核心决策圈。他只是一个特定项目的‘总监’。他的权力,被牢牢地锁死在他负责的那个项目范围之内。比如,我们请一个物流专家来优化全省的物流网络,那他能调动的,就只有和物流相关的资源,他接触不到干部任免,也接触不到财政的核心账本。项目结束,这把锁自动锁死,他的权力也就收回了。”
“那钥匙呢?钥匙是什么?”
“钥匙,是双向的。一把钥匙,是‘契约精神’。我们和他签的是商业合同,不是任命书。权责利,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干得好,有奖励;干不好,有惩罚,甚至要赔偿。另一把钥匙,是‘监督机制’。我们不能只靠纪委,还得引入第三方评估和社会监督。他做的项目,进度、成果,全部对社会公开,让所有人都盯着他。狼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吃羊,也没那么容易。”
付平说完,整个办公室再次陷入了沉默。
王长林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手指在红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他正在脑海里飞速地推演着付平描述的这套“锁钥”系统。防火墙、脱密期、项目制、契约化、社会监督……这些词汇,像一个个精密的齿轮,在付平的描述下,似乎真的能组合成一部可以运转的机器。
他承认,付平想的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也周全得多。这个年轻人,已经搭建起了一套完整的逻辑闭环。
“你的这些想法,草案里并没有完全体现出来。”王长林睁开眼,语气缓和了许多。
“草案只是一个战略构想,是一个‘是什么’的问题。至于‘怎么办’,我希望是在得到您的原则性支持后,再组织团队,制定出更详细的、可以落地的实施细则。”付平坦然道。
王长林点了点头。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付平连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火机,给他点上。
青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王长林脸上的表情。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说道:“小平,你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这套东西,太快了,快得让很多人会跟不上,会害怕。”王长林看着他,“在一次内部讨论会上,有位老同志担心,‘步子太大了,容易扯着蛋’。你怎么回答的?”
付平没想到,连这种私下场合的对话,都传到了部长的耳朵里。他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回答:“我跟他说,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怕扯着蛋,而是怕我们根本迈不开步,最终被时代远远地甩在后面。”
王长林闻言,竟然笑了。那是一种复杂难明的笑,有欣赏,也有无奈。
“好一个‘怕迈不开步’。”他弹了弹烟灰,“草案先放我这里。你回去,把刚才跟我说的这些,关于风险控制的细节,再形成一个补充材料。要细,要具体,要有可操作性。我需要更多能堵住别人嘴的‘炮弹’。”
“是!”付平站起身,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王部长的这句话,无异于一张通行证。虽然前路依旧艰险,但至少,他拿到了出发的许可。
就在付平走出部长办公室,感觉浑身轻松,像打赢了一场大战役时,组织部的另一间办公室里,气氛却截然相反。
干部监督处的处长办公室里,丁绍华正襟危坐,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审阅着面前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文稿。
文稿的标题,用黑体三号字,显得格外醒目——《关于对<构建面向未来高素质专业化干部队伍的战略构想(草案)>几点疑虑和看法的汇报》。
丁绍华对这个标题很满意。它不叫“反对意见”,也不叫“批判文章”,而是“疑虑和看法”,姿态摆得很低,语气显得很谦逊,很“对事不对人”。但里面的内容,却字字诛心。
这份被他私下里称为“万言书”的汇报材料,是他这几天联合了几个观点相近的老伙计,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结晶。它不像那些年轻人一样,去争论“积分银行”会不会沦为形式主义这种技术层面的问题。它直接从政治站位、理论根基和意识形态的高度,对付平的整个构想,进行了系统性的“升维打击”。
报告里,他把“积分银行”称为“将庸俗的物质激励引入D内政治生活的危险尝试”;把“第一书记PLUS”计划,定性为“试图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复辟‘能人政治’,挑战D管干部原则的冒进行为”;而对于“人才旋转门”,他的用词最为激烈,称之为“是典型的、受西方‘新公共管理运动’思潮影响的产物,其本质是用资本的逻辑,来消解和替代D的组织逻辑,长此以往,必将动摇我们D的执政根基。”
每一条“罪状”,都引经据典,都站在了绝对的政治正确高地上。他甚至在文章的结尾,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写道:“我们不怀疑提出这份构想的同志的改革热情和良好初衷,但我们更担心,在复杂的国内外形势下,一些过于激进、缺乏本土理论支撑的‘西化’改革,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打开我们制度缺口的‘特洛伊木马’……”
丁绍华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知道,这份报告一旦递上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和付平之间,将彻底撕破脸皮。但这不仅仅是个人恩怨,在他看来,这是一场路线之争,一场捍卫组织工作“正统性”的战争。付平那套东西,太新,太野,让他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他没有打算把这份报告交给王长林。王长林对付平的欣赏,部里人尽皆知。把报告交给王长林,多半会被压下来,内部消化。
他要的,是让更高层看到。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小刘吗?我是丁绍华。麻烦你过来一下,我这里有份紧急材料,需要你亲自跑一趟,直接送到省委办公厅,交给罗主任。”
挂了电话,丁绍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秋风扫过,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最终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当晚,江州一家名为“老地方”的家常菜馆,二楼的包厢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政策研究室的小张博士,干部一处的几个年轻骨干,还有几个其他处室的“挺付派”,正围着一张圆桌,推杯换盏。
“来来来,为付处那份‘石破天惊’的草案,干一个!”小张博士举着杯子,满脸红光。他今天特意没开车,准备不醉不归。
“干!”一群人轰然应诺,杯子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是没看到,今天下午付处从王部长办公室出来那个表情,云淡风轻,稳如泰山!我猜,部长那关,肯定是过了!”一个消息灵通的年轻人,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那肯定的!王部长是什么眼光?他能看不出付处这套东西的厉害?这要是真能搞成,咱们江州省的组织工作,那可就不是在全国出名了,那是要载入史册的!”
“我最喜欢那个‘积分银行’!太绝了!以后谁还敢磨洋工?上班摸鱼?扣分!扣到你连去D校培训的资格都没有!我看谁还敢躺平!”
“我倒是觉得‘旋转门’最牛逼!妈的,我有时候写材料,写到什么新经济、大数据,自己都心虚,都是从网上抄来的概念,自己根本不懂。要是真能去那些大厂干两年,回来还怕写不出好东西?”
包厢里充满了乐观和亢奋的情绪。在这些渴望改变、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人眼中,付平的草案,就像一道划破沉闷夜空的光,让他们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他们把付平看作是自己的代言人,把这场改革,看作是自己这一代人出人头地的机遇。
“不过……”酒过三巡,有人冷静了一些,“丁老他们那边,最近可是静悄悄的,有点反常啊。按他那性格,看到这份草案,不该跳起来骂娘吗?”
“你懂什么,这叫吃一堑长一智。”另一个人不屑地撇撇嘴,“上次他跳得高,摔得惨。这次学精了,知道明着来没用。我估计啊,他现在正憋着坏呢,在底下搞小动作。”
“搞小动作能有啥用?王部长力挺付处,省里的大方向也是要改革创新,他丁绍华还能翻了天不成?”
小张博士喝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酒嗝,摆了摆手:“不能掉以轻心。他们那代人,搞斗争的经验,比咱们吃的饭都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过,我相信付处,他肯定有后手。”
这群年轻人,在酒精和梦想的催化下,对未来充满了盲目的乐观。他们还无法理解,在真正的权力棋局中,一枚看似不经意的棋子,就能引发满盘皆输的后果。
周二上午,省委常委会在一号会议室召开。
王长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除了付平的草案,还有他熬夜让付平赶出来的、那份长达二十页的《风险控制补充说明》。他准备在会议的最后阶段,作为一个重要议题,向省委书记和各位常委,做一个初步的、试探性的汇报。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讨论经济数据,听取扶贫工作汇报,研究城市规划……
王长林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省委书记清了清嗓子,准备做总结发言时,他的秘书轻轻地走进来,递给了他一份文件。
省委书记接过文件,看了一眼封面,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打开文件,迅速地浏览了几页,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整个会议室的氛围,都随着他脸色的变化,而变得有些微妙。
王长林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省委书记放下手里的文件,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仿佛在斟酌用词。
“同志们,今天会议的最后,我这里收到一份材料,是一位老同志写的,很有一些……看法。”
他拿起那份文件,对着众人晃了一下。
“是组织部的丁绍华同志,写的一份关于干部队伍建设改革的汇报材料。里面提到了一些……很尖锐,也很深刻的问题。比如,在改革中,如何坚持D管干部的原则不动摇?如何警惕西方‘新公共管理’思潮的侵蚀?如何避免用资本逻辑替代组织逻辑?”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向王长林。
王长林瞬间明白了一切。丁绍华,这个老狐狸,他没有在部里吵,没有在私下里闹,他用了一招最狠的,直接把战火烧到了省委常委会的牌桌上。而且,他不是谈具体方案的可行性,而是直接上纲上线,把一场业务改革的探讨,变成了一场意识形态的路线之争。
省委书记的目光,终于缓缓地落在了王长林的脸上,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长林同志,绍华同志提到的这份《战略构想(草案)》,是你主持搞的吧?我很好奇,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构想,能让一位老组织干部,产生这么大的忧虑啊?”
王长林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知道,付平和他的“本土化革命”,遭遇了第一次,也是最凶险的一次正面狙击。他原本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铺垫,在这一刻,都被丁绍华这封来自背后的“万言书”,彻底打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