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他山之石”的“本土化革命”
微龙唐2025-08-22 09:455,858

  从Z省回来的飞机降落在江州机场时,天色已经擦黑,跑道灯拉出两条橙黄色的虚线,像是这个世界刚刚睁开的惺忪睡眼。考察团的人拖着行李,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兴奋和茫然的神情,仿佛刚从一个光怪陆离的平行时空返回。按照惯例,付平本该第一时间带着热乎乎的初步感受去向王部长汇报,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急于向统帅展示缴获的战利品。

  但他没有。

  车队驶入市区,在分岔路口,付平对着司机说:“师傅,不去部里,去燕子湖培训中心。”

  车里的人都愣了一下。燕子湖培训中心是组织部下属的一个招待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平时除了办些退休干部的书法班,就是一片寂静。

  “付处,不先跟王部长……”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付平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光倒影的城市,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子弹还没上膛,枪不用急着拿出来。我们带回来的不是战利品,是一堆零件,现在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组装成我们自己的武器。”

  于是,一场没有事先张扬的“闭关消化会”就此拉开序幕。

  燕子湖培训中心的二号会议室,很快就失去了它往日的宁静和整洁。几大箱从Z省背回来的资料,像被洗劫过的图书馆,摊满了整个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几十万字的笔记,被团队成员按主题、按领域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夹子固定,墙上的白板很快就被各种潦草的字迹和箭头占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速溶咖啡的焦香、打印机墨粉的化学气息和男人熬夜后身上散发的尼古丁味道混合而成的、属于高强度脑力劳动的独特气味。

  这场闭关,一关就是半个月。

  “这个‘政务CEO’模式,我看行不通!”政策研究室的老李,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头发微秃的中年人,把一份资料拍在桌上,震得笔筒里的笔都在跳舞。“Z省搞这个,是因为他们民营经济发达,人才储备库深不见底。我们江州呢?去哪儿找那么多懂市场、会经营,还愿意放弃高薪来趟我们这浑水的‘CEO’?这不现实!”

  “老李,你这就是典型的静态思维!”团队里最年轻的博士小张立刻反驳,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我们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倒逼我们的人才环境改革!筑巢引凤,你连巢都不敢筑,凤凰凭什么来?难道就让我们那些贫困县的书记,继续用老办法种土豆、养猪,然后指望天上掉馅饼吗?”

  “你说的轻巧!凤凰没引来,引来一窝黄鼠狼怎么办?到时候政策给了,钱也投了,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地鸡毛谁来收拾?你吗?”

  “风险控制!我们可以设计制度来规避风险!不能因为有翻车的可能,就永远不开车!”

  这样的争论,每天都在上演。会议室的门常常是紧闭的,但里面传出的咆哮声,连走廊尽头打扫卫生的阿姨都能听见。他们时而为一个概念的准确定义争得面红耳赤,时而为一个模式在江州落地的可行性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候,争论会陷入僵局,整个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和某个人烦躁地用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

  付平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抽着烟,看着白板上那些越来越复杂的框架图和逻辑线。他的烟灰缸总是满的,眼神深邃,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他让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把话说尽,把最尖锐、最悲观、最异想天开的想法都扔到桌面上来。他要的不是和谐统一,而是最彻底的碰撞。他知道,只有在无数次的碰撞和碎裂之后,才能筛选出真正坚硬的内核。

  闭关的第十天,争论达到了顶峰。那天下午,他们讨论的是Z省的“干部绩效KPI考核体系”。这套体系冰冷、精密,像一把外科手术刀,将每个干部的职责、目标、完成度都量化成冷冰冰的数字,直接与升迁、奖惩挂钩。支持者认为这是打破“干好干坏一个样”大锅饭的终极武器,而反对者则痛斥其为“数字暴政”,会逼得干部为了数据好看而弄虚作假,彻底丧失工作的主动性和创造性。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凝重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付平,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白板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他转过身,看着一张张熬得通红的眼睛,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沉稳,像船锚落入海底。

  “同志们,我们吵了十天,我觉得是件好事。这证明我们每个人都把脑子带来了,把心也带来了。”他顿了顿,环视一圈,“但我们似乎都忘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指了指桌上那堆来自Z省的资料:“我们是来找药的。但找药之前,得先搞清楚,病人是谁?得的是什么病?”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涌了进来,有些刺眼。窗外,是燕子湖平静的湖面,远处是江州省连绵起伏的、略显厚重的山峦。

  “Z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们的文化基因里,刻着的是‘敢闯敢试’的海洋文明,是‘爱拼才会赢’的商业精神。他们的市场经济基础,比我们领先了至少十年。所以,他们那套东西,对他们来说,是猛药,也是良药。”

  付平转回头,目光如炬:“但我们呢?我们是江州省。内陆省份,黄土地,大平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的根是农业,我们的骨架是几十年来建立的传统工业。我们的干部,大部分是在一种相对稳定、甚至可以说有些保守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Z省的药,我们直接拿过来吃,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他没有等大家回答,自己给出了答案,斩钉截铁。

  “后果就是,虚不受补。轻则上吐下泻,重则经脉错乱,一命呜呼。”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付平这番话,像一瓢冷水,浇熄了所有争论的火焰,却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

  “所以,”付平走回白板前,用红笔在那个巨大的问号旁边,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药引子”。

  “Z-省的先进理念、成功模式,我们不能当成包治百病的‘成药’。我们必须把它当成‘药引子’。”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高亢,充满了某种创造的激情,“我们真正的药材,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在我们自己的问题里,在我们干部的思想深处。我们要做的,是把Z省这个‘药引子’,加进我们自己的‘草药’里,放在我们江州这口‘锅’里,用我们自己的‘火’,慢慢熬。熬出一碗,也许不好看,也许闻着还有点土腥味,但却能真正治我们自己病的、独一无二的‘汤’!”

  “本土化!”小张博士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睛里闪烁着醍醐灌顶的光芒。

  “对,就是本土化!”付平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而是消化、吸收、解构,然后,再创造!”

  这一锤定音,为后续的工作彻底定了调。会议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之前那种相互对抗的张力,瞬间转化为一种拧成一股绳的向心力。接下来的五天,再也没有争吵,只有疯狂的头脑风暴。

  在这个“本土化”思路的指引下,一个又一个颠覆性的构想,在白板上诞生、推演、完善。

  针对Z省冷冰冰的“干部绩效KPI”,他们提出了一个充满人情味和游戏感的“积分银行”制度。在这个制度里,干部的日常工作、完成急难险重的任务、参与攻坚克难、提出创新建议、参加学习培训,甚至帮助同事解决问题,都可以被量化成不同分值的“积分”,存入个人的“积分银行”。这些积分不再仅仅与提拔挂钩,它更像是一种“硬通货”,可以用来“兑换”优先的培训机会、更长的带薪年假、甚至是一些稀缺的福利待遇,比如子女的优质夏令营名额。这个制度,试图将冷硬的管理,变得更具人性和激励性,让干部觉得不是在被动地接受考核,而是在主动地为自己“攒人品、攒未来”。

  针对Z省的“政务CEO”,他们绕开了人才引进的难题,提出了一个更具针对性的“第一书记PLUS”计划。这个计划不求全面开花,而是聚焦于省内最贫困、最难啃骨头的那几个县。面向全国,不问出处,不看编制,只看能力和过往业绩,公开招聘有丰富农村工作经验和成功产业运作案例的“能人”。给予他们极大的自主权,县里的资源调配、人事安排,都由他们说了算。省里给予顶格的政策支持和资金倾斜。不给他们进入行政编制的承诺,只签一届三年的“军令状”。干得好,届满后是去是留,是提拔重用还是兑换成高额奖金,悉听尊便;干不好,卷铺盖走人,没有任何情面可讲。这相当于在体制的铜墙铁壁上,开了一个特区,用市场化的方式,去解决最棘手的扶贫问题。

  而针对Z省那个已经很大胆的“双向挂职”,付平他们则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构想——“人才旋转门”计划。这个计划,几乎是在挑战现行干部管理制度的根基。它允许体制内的优秀干部,在保留身份和职级的前提下,停薪留职,到顶尖的民营企业、高科技公司甚至国际组织里去,真刀真枪地干上几年,而不是走马观花地挂个虚职。同时,它也允许那些在市场上证明了自己价值的优秀企业家、顶尖科学家、知名学者,通过“项目制”的方式,短期进入政府部门。不授官职,只给事权。比如,一个顶尖的城市规划专家,可以直接被任命为“江州新区核心区总设计师”,领导一个具体的规划项目,项目完成,聘期即告结束。

  这扇“旋转门”,试图彻底打通体制内外的人才壁垒,让最专业的人去做最专业的事,让“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从一句口号,变成一种可以操作的制度。

  半个月的闭关结束时,付平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花了三天三夜,将这些激烈的思想碰撞和大胆的构想,亲手敲成了一份长达五万字的报告。

  报告的标题是:《关于构建面向未来高素质专业化干部队伍的战略构想(草案)》。

  在报告的扉页上,付平没有写任何豪言壮语,只引用了一句古文,出自《荀子·修身》: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力众也。”

  这份草案,像一颗深水炸弹,被付平不动声色地投入了江州省委组织部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他没有大张旗鼓地提交,而是先在自己分管的几个处室小范围传阅,征求意见。

  然而,其引发的“思想大地震”,比之前那份《指导意见》出台时,要强烈一百倍。

  之前,大家只是觉得付平胆子大,敢捅马蜂窝。而现在,很多人觉得,付平已经不是在捅马蜂窝了,他这是想把整个蜂巢都端掉,然后自己重新再造一个。

  “天才!这绝对是天才的构想!尤其是那个‘积分银行’,简直把人性研究透了!要是真能这么搞,我们单位那些‘躺平’的老油条,都得给我蹦起来干活!”一个年轻的副处长看完草案,激动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仿佛已经看到了改革成功后的万千气象。

  “胡闹!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胡闹!”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处长,把草案往桌子上一摔,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人才旋转门’?这是要把我们党的干部队伍搞成什么?人才市场吗?今天在政府当处长,明天去公司当老板?这还了得!党的纪律呢?组织原则呢?保密规定呢?他付平这是走火入魔了!”

  组织部内部的空气,迅速变得诡异起来。表面上,大家还是一样地上下班,开会,写材料,一团和气。但私下里,暗流汹涌。关于付平和他的这份“新政”,人们迅速分化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支持者大多是年轻人,他们被草案中那种挣脱束缚、面向未来的气息所吸引,视付平为偶像。而疑虑者,或者说反对者,则以丁绍华等一批思想和地位都相对稳固的“守成派”为代表。

  丁绍华这次学乖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公开跳出来咆哮。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然后用一种忧心忡忡的语气,在各种非正式的场合,和相熟的同僚们“交流看法”。

  “付平同志的创新精神,我是佩服的。但是,改革,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步子太大了,容易扯着蛋啊。”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一位关系不错的老同志泡着茶,慢悠悠地说。

  那位老同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他这个‘第一书记PLUS’,权力给得太大了,还不进编制,这不就是古代的‘封疆大吏’吗?万一搞出个独立王国怎么办?还有那个‘旋转门’,体制内的干部出去,把我们的决策思路、内部情况都带到企业去了,这算不算泄密?外面的企业家进来,谁能保证他不是为了自己公司的利益,来钻政策的空子?这风险太大了,简直是拿我们江州的未来在赌博。”

  “谁说不是呢。”丁绍华叹了口气,把茶杯推到对方面前,“付平同志还是年轻,有激情,但考虑问题,可能……还是有些理想化,有些脱离我们江州的实际了。好高骛远,容易出乱子啊。”

  这些疑虑、担忧和或明或暗的指责,像病毒一样,在组织部的空气中迅速蔓延。很快,各种各样的“意见”和“担忧”,通过不同的渠道,开始汇集到部长王部长的案头。

  王部长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拿到了付平亲手送来的那份草案。

  他让付平坐下,自己却没有立刻翻看。他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份厚达五万字的报告封面,感受着打印纸的温度和重量。他看着付平,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小付,辛苦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让付平先回去了。

  从那个周五的下午开始,一直到周日的晚上,王部长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他一页一页地读着,速度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对着窗外发呆。他的表情,在震惊、赞叹、欣喜和凝重之间,不断切换。

  他为付平的成长感到震惊。这份草案,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处级干部的视野。它展现出的理论深度、逻辑的严密性和制度设计的想象力,已经具备了顶层设计的高度。付平不再是那个仅仅满足于“破局”的冲锋队员了,他正在试图成为一个“立新者”,一个致力于构建全新组织生态系统的架构师。这让王部长感到一种由衷的欣喜,就像一个老园丁,看到自己亲手栽培的树苗,长成了意想不到的参天大树。

  但同时,他也为方案中那种几乎不计后果的激进性,感到了深深的审慎和不安。每一个构想,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致命的风险。“积分银行”会不会沦为新的形式主义?“第一书记PLUS”会不会养出不受控制的“土皇帝”?而那个“人才旋转门”,更是让他后背阵阵发凉。

  周一早上,当秘书推开门时,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办公室里烟雾弥漫,地上的烟灰缸已经堆成了小山,王部长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摆了摆手,让秘书出去,然后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付平的号码。

  “小付,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付平走进部长办公室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王部长正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部长,您找我。”

  王部长转过身,没有多余的寒暄,他指了指办公桌上那份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草案,开门见山。

  “我看完了。看了一天一夜。”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草案,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正是关于“人才旋转门”计划的那一段。

  他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探照灯,直直地射向付平。

  “小付,这个构想,很大胆。非常大胆。”王部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但你想过没有,旋转门,有进,就得有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付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我们怎么保证,那些‘转’出去的人,不会把我们的秘密带走?又怎么保证,那些‘转’进来的人,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没有花哨的招式,直直地插向了整场改革最柔软、也最致命的心脏。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口,在发出细微的、持续的嗡鸣。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扶贫小村官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