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市,依旧是个静谧的小城,偎依在江州省连绵的群山之间。城不大,街道窄窄的,像条老巷子,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低矮的楼房和沿街的小铺子。出了城门,便是无尽的山峦和田野,田野里四季轮转,春种秋收,山间草木自生自长,野花野草间,偶尔能瞅见几株黄芪,根须扎进土里,像是这小城的性子,平淡却韧劲十足。
临水市的产业园区办公室里,张子房坐在办公桌前,桌上的茶杯冒着热气,茶叶在杯底沉沉浮浮,像他此刻的心思,飘忽不定。他是个白白净净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文绉绉的,像个教书先生,可干起招商引资的事儿来,却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他翻看着手里的文件,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嘴里念叨着:“这黄芪,咱临水的黄芪,到底能走多远?”
窗外,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园区里的厂房还没建起来,空地上堆着几堆砖头和钢筋,显得有些冷清。张子房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日期上圈了个红圈,那是下周招商引资动员大会的日子。他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临水市这些年,日子过得平淡,税收上不去,领导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总想着学学隔壁的齐夏县,靠着蕲艾,把个小县城搞得风生水起。
“张主任,电话!”小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部老式座机,电话线拖在地上,像条黑蛇。小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晒得黑红,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干活麻利,就是有点毛躁。
“谁啊?”张子房接过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动了谁。
“王副市长,说是开会的事儿,让您过去一趟。”小李挠了挠头,瞅着张子房的神色,试探着问,“主任,是不是又有啥大动作?”
张子房没搭腔,摆摆手让小李出去,电话里,王副市长的嗓门洪亮得像打雷:“老张啊,赶紧过来,会议室等着呢!这回的事儿,咱可得好好合计合计,齐夏县那边的路子,咱得学!”
挂了电话,张子房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秋风灌进来,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他眯着眼,望向远处那片山峦,山脚下的田野里,几个人影在忙活,弯着腰,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他心里琢磨着:这临水市,山好水好,可就是缺了点“火候”,这回,怕是要烧一烧了。
临水市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茶水换了好几壶,桌上摊着一堆文件,纸张边角卷起,像被风吹过。几个头头脑脑围坐一圈,个个面色凝重,像是商量着什么天大的事儿。王副市长坐在主位上,嗓门大得震得窗户嗡嗡响:“同志们,咱临水不能再这么拖了!齐夏县靠着蕲艾,厂房一排排,税收哗哗地往县里流,咱临水有黄芪,有资源,有政策,还怕干不过他们?”
张子房坐在角落,低头翻着文件,偶尔抬头瞅一眼王副市长,心里嘀咕:这王副市长,嗓门大,干劲足,可这招商引资的事儿,光靠喊口号怕是不行。他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王市长,齐夏县那边的路子,咱是得学,可这黄芪和蕲艾,到底不一样,咱得有点自己的路子,不能光学皮毛。”
王副市长摆摆手,像是赶苍蝇:“老张,你这话我懂,可咱现在缺的就是时间!政策下来了,资源也有了,就差那几只‘金凤凰’了!招商引资,咱得下狠手,把那些能下金蛋的企业都给引过来!”他顿了顿,瞅了瞅会议室里的人,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劲,“这事儿,谁也别拖后腿,撸起袖子干!”
还真别说,王副市长这话还真不是吹牛。没过多久,就有四家做中药材生意的企业,从另一个产业园区被“挖”了过来。这事儿,在临水市可算是炸开了锅。要知道,这年头,招商引资可不容易,能从别人碗里抢食,那更是本事。
“这王副市长,真有两把刷子!”
“可不是嘛,听说那几家企业,都是做蕲艾生意的,在曹海镇芝麻山产业园那边干不下去了,才跑到咱们临水来的。”
“芝麻山产业园?那地方我知道,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能留得住人?”
“谁说不是呢,听说那里的领导,就知道收税,不管企业的死活,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了。”
“还是咱们临水好,领导开明,政策优惠,这几家企业来了,肯定能发展起来。”
临水市的老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议论这事儿。大家伙儿都觉得,这回临水市可算是捡到宝了,这几家企业来了,肯定能带动临水经济的发展。
这天,临水市的高速路口热闹得像是过年。几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个个面色红润,眼神里透着几分精明。产业园区的领导们早早地等在那里,穿着笔挺的衬衫,脸上堆着笑,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带头的是主管招商的王副市长,他大步上前,握住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的手,热情地说:“欢迎欢迎,何总,一路辛苦了!”
何守银笑着说:“王副市长客气了,不辛苦,不辛苦。临水市的领导这么热情,我们心里暖和得很。”
“走走走,咱们先去酒店,给几位老总接风洗尘!”王副市长招呼着大家上车。
几辆黑色轿车,一溜烟地开进了临水市。
晚上,市里在最好的酒店——临水大酒店,摆了宴席。包厢里灯火通明,桌子上摆满了菜肴,鱼头炖得冒着热气,红烧肉油光发亮,连酒都是茅台。
王副市长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嗓门洪亮:“各位老板,临水市欢迎你们!咱们这儿山好水好,营商环境更好!你们来了,就是咱们临水市的贵人!”
何守银等人笑着点头,举杯应和,酒杯碰撞,叮当作响。
“王副市长客气了,咱们也是奔着临水市的好政策来的。以后还请多关照!”何守银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
“好说,好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副市长拍着何守银的肩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宴席上,气氛热烈得像是烧开了的水。领导们轮番敬酒,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什么“合作共赢”“共创辉煌”,企业负责人也回敬了几句,话里话外透着满意。
张主任喝得脸红脖子粗,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临水市绝不会让你们吃亏!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咱们一定办到!”
何守银笑着点头,心里却盘算着:这地方看着不错,比之前那个鸟不拉屎的芝麻山产业园强多了。在芝麻山产业园,他可没少受气,现在到了临水,总算是找到家的感觉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王副市长拉着何守银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何总啊,你们企业能来临水,那是我们的荣幸。你们放心,只要在临水好好干,我们一定给你们提供最好的服务!”
何守银连连点头:“王副市长,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第二天,产业园区办公室主任张子房,又在园区里的小食堂,单独宴请了何守银这四家公司的负责人。
这小食堂,虽说比不上昨晚临水大酒店的豪华气派,却也收拾得窗明几净。几张圆桌,铺着干净的格子桌布,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写的是“勤俭节约”、“粒粒皆辛苦”之类的警句,透着一股子朴实劲儿。
张子房这人,跟王副市长那粗犷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几位老板,昨晚睡得还好吧?咱们临水市的床软不软,饭菜合不合口?”张子房笑眯眯地问,声音不高,却让人听得很清楚。
何守银哈哈一笑,拍了拍肚子:“张主任,您太客气了!昨晚那顿饭,吃得我到现在还饱着呢!这地方真不错,离市区近,交通方便,生活也舒坦,比那个芝麻山产业园强多了!”
何守银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在芝麻山产业园,他住的是村里废弃的小学,那房子,四面漏风,冬天里冷得像冰窖,夏天里热得像蒸笼。吃的就更别提了,不是白菜豆腐,就是土豆萝卜,一个月见不到几回荤腥。
张子房听了这话,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还是保持着矜持的笑容:“何老板满意就好!咱们产业园区离市区就几公里,高速路直通,生活上肯定没问题。几位老总,昨天王市长他们都比较忙,有些话可能没来得及细说。今天,我再跟几位好好聊聊。”
张子房给几位老总倒上茶,这茶不是什么名茶,就是普通的茉莉花茶,装在白瓷杯里,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几位老总,咱们产业园区,虽然刚起步,但条件还是不错的。厂房都是新建的,设备也是一流的,保证你们来了就能开工生产。”张子房顿了顿,接着说,“咱们临水市,对中药材产业非常重视,出台了一系列的优惠政策,税收减免、土地优惠、资金扶持,只要你们企业发展得好,这些都不是问题。”
何守银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张主任,您太客气了。我们这几家公司,能来临水,那是我们的荣幸。说实话,这临水市的领导,比我们之前那个地方的领导,可强多了。”
“何总,您过奖了。我们临水市,一直秉承着‘服务企业,共同发展’的理念,只要企业能来,我们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务。”张子房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心里头想的,却是如何让这几家企业尽快投产,为临水市创造税收。
“张主任,您放心,我们这几家公司,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们虽然离开了芝麻山产业园,但我们还是会继续生产蕲艾的相关产品。”何守银这话,说得有点意味深长。
张子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何守银会主动提起这茬。他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何守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总,您的意思是……”张子房试探着问。
“张主任,您别误会。我们之前在芝麻山产业园,受了不少委屈,现在到了临水,总算是找到了家的感觉。我们这次来,除了把公司搬过来,还额外在当地收了好多蕲艾带过来,保证临水这边的税收。”何守银解释道。他口中的“委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张子房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何总,您真是太够意思了!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要这些企业生产没问题,能够贡献税收就行,至于其他的,我们临水市,不会过多干涉。”张子房这话,说得轻巧,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却没看到这背后隐藏的危机。他压根就没往深处想,这几家企业,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芝麻山产业园不待,非要跑到临水来?这蕲艾,又是从哪里来的?
几位老总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轻松。这临水市的领导,果然比芝麻山产业园那帮人好说话多了。
“来来来,几位老总,尝尝咱们临水的特色菜。”张子房招呼着大家动筷子。
桌子上摆着几盘凉菜,酸辣土豆丝红得发亮,拍黄瓜翠绿欲滴,凉拌木耳黑黝黝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还有几盘热菜,红烧肉炖得酥烂,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清蒸鲈鱼鲜嫩可口,上面撒着葱花和姜丝,小炒黄牛肉香辣扑鼻,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这菜真不错,比芝麻山产业园的强多了!”何守银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连连点头。
“何总喜欢就好!咱们临水的厨师,手艺可是一流的!”张子房笑着说。
几个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愉快。何守银等人,都觉得这临水市的领导,真是热情好客,比芝麻山产业园的那些土包子强多了。
就在临水市这边,张子房和何守银等人举杯相庆,把酒言欢的时候,远在几百里之外的齐夏县,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
齐夏县政府,连夜发布了一纸公文。这公文,可不是一般的公文,那是县委亲自签发的,盖着鲜红的大印,透着一股子威严。
公文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成立“齐夏县商标战略示范县”创建工作领导小组。县委书记亲自挂帅,担任组长,副县长、产业园区主任担任副组长,相关部门负责人都是成员。
这阵仗,可不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齐夏县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公文里头,还详细制定了实施商标战略的指导思想、工作目标、重点任务和保障措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一条都写得明明白白,具体到人,具体到事,具体到时间。
紧接着,齐夏县又开展了“质检利剑”专项执法行动。这行动,主要就是针对那些违规滥用“齐夏蕲艾”、“齐夏山药”等商标品牌的行为。
“我们要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保护授权使用‘齐夏蕲艾’、齐夏山药’等商标品牌的经营者的合法权益!”齐夏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局长,在新闻发布会上,义正辞严地说,“对于那些侵犯商标权的行为,我们绝不姑息,坚决打击!”
这局长,是个中年男人,身材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说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他站在台上,身后是一块巨大的背景板,上面写着“质检利剑,护航发展”八个大字,显得格外庄重。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中药材行业。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暗自心惊。
“这齐夏县,动真格的了!”
“可不是嘛,听说县长亲自挂帅,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些假冒伪劣的,这回可要倒霉了。”
“早就该管管了,这些年,假冒的‘齐夏蕲艾’太多了,把市场都搞乱了。”
“听说,有几家企业,跑到临水市去了,还带着大量的蕲艾。”
“这事儿,齐夏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行业里的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着齐夏县下一步的行动。
夜深了,临水市的街道上安静下来,路灯昏黄,像一个个疲惫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照着。偶尔有几辆车经过,车灯划破夜色,像是一道道流星,转瞬即逝。
产业园区的领导公寓里,何守银躺在床上,睡得正沉。他昨晚喝了不少酒,茅台的香气还在嘴里回味,肚子里的油水还没消化,睡梦里,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朵云上,轻飘飘的,舒服得不想醒。
这领导公寓是临水市专门给贵宾住的地方,三室一厅,装修得豪华气派。房间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床单是新换的,雪白的,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摸上去滑溜溜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临水市的山川,墨色浓淡相宜,看起来颇有几分意境。何守银睡前还打量了几眼,心里感叹:这地方真是讲究,比芝麻山产业园那破旧的招待所强了百倍。
那招待所,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床板硬得像是石头,硌得人骨头疼。床单上还有股霉味,闻着就让人反胃。晚上睡觉,连个热水都供应不上,大冬天里,只能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现在好了,临水市这地方,热水24小时供应,空调凉飕飕的,连蚊子都不敢进来。
何守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梦话,嘴角还挂着笑。他梦见自己站在宽敞明亮的厂房里,机器轰隆隆地响,艾条一捆捆地从流水线上下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工人们忙得热火朝天,脸上都带着笑容。
他又梦见自己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真皮沙发,红木办公桌,桌上摆着一摞摞崭新的钞票,红彤彤的,晃得人眼花。张子房站在一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何老板,税收又创新高了,咱们临水市多亏了你!”
夜色越来越浓,像是墨汁泼在了天空中,伸手不见五指。何守银还在做着美梦,梦里,他已经成了临水市的纳税大户,成了临水市的功臣,受到了市领导的表彰,风光无限。他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向他袭来。
他更不知道,这场风暴,不仅仅会影响到他,还会影响到整个临水市的中药材产业。临水市的领导们,一心想要发展经济,却忽视了潜在的风险,最终可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守银的鼾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像是山间的溪流,悠长而平稳,又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虫鸣,在夜空中回荡。他的梦里,厂房里机器轰鸣,钞票哗哗作响,张子房的笑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真实。
他不知道,这场梦,可能会在某个清晨,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