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半,临水市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像刚出锅的馒头,还带着股子湿热的酵母味儿。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细细的一条,像贼娃子的眼睛,不安分地在何守银脸上扫来扫去。何守银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被子裹得紧紧的,像个待孵的蚕茧。他睡得正香,梦里回到了芝麻山村,自家那片蕲艾地绿油油的,风一吹,像绿色的波浪,翻滚着,带着股子清香,沁人心脾。
“嗡嗡嗡——嗡嗡嗡——”
床头柜上的手机像个得了失心疯的驴,没命地叫唤起来。那铃声,尖利刺耳,像村里王寡妇家杀猪时猪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硬生生把何守银从美梦里拽了出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屎还糊在眼角,像两颗干瘪的黄豆。
何守银在床上拱了半天,像只瞎了眼的猫,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摸到烟盒,摸到打火机,最后才抓住了那只闹腾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像一排没长齐的牙齿,参差不齐地咧着嘴。
“哪个龟孙子,大清早的……”何守银嘟囔着,声音沙哑得像破了洞的风箱,带着股子浓浓的起床气。他眯着眼,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何守银何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咸不淡,像村头广播里念通知的老头,平平的,没一点儿起伏。
何守银脑子还没醒透,像一锅煮糊了的粥,黏糊糊的。他愣了半秒,手指一划,直接挂了电话。手机“啪嗒”一声扔回床头柜,他翻身又钻进被窝,嘴里嘟囔着:“扰人清梦,晦气,倒了八辈子血霉……”
可刚闭上眼,脑子里却像被谁用锥子扎了一下,猛地清醒了些。他来临水市才几天,人生地不熟的,像只刚出窝的雏鸟,对这地方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万一这电话是哪个领导打来的呢?要是错过了啥重要的事,或者得罪了哪位大人物,那可就麻烦大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像吞了只苍蝇,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何守银又赶紧抓起手机,翻出通话记录,盯着那个陌生的号码看了半天。那号码像个不怀好意的贼,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心里发毛。他犹豫着,要不要回拨过去。
“算了,试试吧,万一真是领导呢……”他咬咬牙,按下了回拨键。
铃声响了两下,对方接了,还是那个平平的、不带一丝感情的男声:“喂,您好,请问是何守银何先生吗?您那儿有蕲艾卖不?”
何守银一听,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像被点燃的干柴,烧得噼里啪啦响。他差点没把手机给摔了。“卖你个头!老子不卖!滚!”他吼完,气呼呼地挂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浑身发抖。
他把手机扔到床尾,翻身躺下,闭上眼想继续睡。可那烦人的铃声和那个平淡的男声还在耳边回荡,像一只只赶不走的苍蝇,嗡嗡嗡地绕着他飞,吵得他心烦意乱。
何守银郁闷地叹了口气,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像个鸡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松垮垮的裤衩,脚丫子露在外面,脚趾头还沾着灰。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娘的,临水市这地方,咋比芝麻山村还烦人?在村里,谁敢大清早的扰老子清梦?”
何守银刚眯了没一会儿,手机又像催命鬼一样叫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气得牙根发痒。他伸手抓过手机,屏幕上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尾号四个八,8888,看着就刺眼,像四个黑洞,要把他吸进去。
“喂,何守银何先生,您那儿有蕲艾卖不?”还是那个平平的、毫无感情的男声,像个只会重复一句话的复读机,机械得让人想砸东西。
“不卖!老子说了不卖!你他娘的聋了吗?”何守银吼完,用力挂了电话,气得把手机扔到被子上。手机在被子上弹了几下,像个垂死挣扎的虫子。
他坐起身,双手揉了揉太阳穴,睡意早就跑得没影儿了。他光着脚下床,踩着凉飕飕的地板,走到窗边。他一把拉开窗帘,外头的阳光“唰”地一下涌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街上的车流声、人声混在一起,像一锅乱炖的汤,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心烦意乱。
何守银看了看表,九点半了。他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抓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冰得他牙根发酸,也稍微浇灭了点心头的火气。
他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住了心里的烦躁。他低头洗脸,冰凉的水拍打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些。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落在白色的洗手台上,像一颗颗碎掉的珠子。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黑,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疲惫。
洗漱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烟雾袅袅升起,像他心里的火气,烧得旺,却没处发泄。他深吸一口,尼古丁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稍微平静了些。
他坐在马桶上,眯着眼想事儿。刚有点便意,手机又响了,像个不依不饶的讨债鬼。这回是个新号码,尾号四个六,6666,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和无奈。
“喂,何守银何先生,您那儿有蕲艾卖不?”电话那头换了个人,嗓音还是那么平,像村里念经的和尚,木鱼敲得再响,也敲不出半点人情味儿。
何守银气得差点把烟头扔了,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卖你个鬼!老子这儿啥都不卖!滚!再打来老子就报警!”他狠狠地挂了电话,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点了拉黑,嘴里骂骂咧咧:“这帮龟孙子,神经病吧?有完没完?”
他气得便意都没了,站起来冲了马桶,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可心里的火气却还在胸口堵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镜子里的他,虽然还是有点憔悴,但总算有了点人样。他嘴里嘟囔着:“搬起走了,又不是死了,怕啥?不卖就不卖,谁能拿老子咋地?老子在芝麻山村,也是条汉子!”
收拾完,他瞅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精神头回来了几分,像个“满血复活”的战士。他抓起手机和钥匙,推门出门,打算去街口吃碗生烫牛肉粉,压压心头的火气。
街口的早餐店热气腾腾,生烫牛肉粉的香味儿远远地就钻进鼻子里,勾得人肚子咕咕叫。何守银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脸上总是挂着笑,像个弥勒佛,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她笑眯眯地端来一碗生烫牛肉粉,热气腾腾的,汤汁红亮,生烫牛肉软糯,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香菜,还淋了一勺红油,筷子一夹,油光发亮,香气扑鼻。
“老板七点么斯?”老板娘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声音洪亮。
“嗯,婶儿,来碗生烫牛肉粉,双份牛肉加个鸡蛋,不要太辣。”何守银点点头,声音还有点闷闷的。
“好嘞,你稍等啊。”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留下何守银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生烫牛肉,塞进嘴里。生烫牛肉煮得恰到好处,软糯Q弹,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烫得他舌头一缩,却觉得舒坦。他边吃边瞅着窗外,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电动车叮铃铃地响,像村里的集市,热闹得让人心里踏实。他咬了一口生烫牛肉,嘴里嘟囔:“临水市这地方,比芝麻山村强多了,起码吃得舒坦,花样也多。芝麻山村,除了红薯稀饭,就是苞谷面馍馍……”
正吃着,手机又响了。这回是个甜美的女声,嗓音软得像棉花糖,甜得发腻:“喂,您好,请问是何守银何先生吗?您那儿有蕲艾卖不?”
何守银一听,火气“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他“啪嗒”一声把筷子扔在桌上,吼道:“卖你个头!老子说了不卖!你们这帮龟孙子,有完没完?再打来,老子就……就……”他“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挂了电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大得旁边的客人都看了过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皱了皱眉,抱着孩子挪了挪位子,像躲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
何守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头盯着碗里剩下的生烫牛肉粉,筷子在汤里胡乱搅了搅,嘴里嘟囔:“晦气,真是晦气,吃个早饭都不安生……”他赶紧扒拉了几口,把剩下的生烫牛肉粉吃完,汤汁溅到桌上,像他心里的火,烧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擦嘴,手机又响了。何守银气得牙痒痒,抓起手机一看,又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像个阴魂不散的鬼,缠着他不放。他咬着牙接通,劈头盖脸地骂:“你他娘的有病吧?说了不卖不卖,还打?再打老子报警了!你个龟孙子,王八蛋,你祖宗十八代……”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低沉、浑厚、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小何,你这是咋了?吃了枪药了?火气这么大?”
何守银一听,脑子“嗡”地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瞬间一片空白。这声音,太熟了,是老板!他手一抖,手机差点掉桌上,他忙不迭地解释:“老板,老板,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骂您,我……我以为又是那帮卖药材的,一早上打了十几个电话,扰得我头疼……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老板“哼”了一声,语气沉下来,像一块压在何守银心头的巨石:“行了,别解释了。你这火气,留着干活儿吧。一大早的,跟吃了炮仗似的,像个啥样子?”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何守银愣愣地拿着手机,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像一记记耳光,扇得他脸颊火辣辣的疼。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欲哭无泪。他低头看着碗里剩下的汤汁,油腻腻的,还飘着几根没吃完的葱花,像他此刻的心情,乱糟糟的,一团糟。他嘴里嘟囔:“这日子,咋过得这么窝囊?在芝麻山村,谁敢给老子脸色看?到了这临水市,连个卖药材的都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
何守银坐在早餐店里,脑子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球。老板的电话像根刺,扎在他心口,拔不出来,咽不下去,疼得他直抽抽。他叹了口气,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付了钱,推门出去。
街上的风凉飕飕的,吹得他清醒了些,可心里的火气还在烧,像一团浇不灭的野火。
手机又响了,是老板的号码。何守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接通了电话。
老板的嗓音沉得像块石头,压得何守银喘不过气来:“小何,你听着,那些电话,你回一个,问问价格。只要不低于咱们的收购价,蕲艾全卖了,听见没?一斤都不要留!”
何守银愣住了,脑子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他张了张嘴,想问个明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忙问:“老板,咋回事儿?咱们不是不卖蕲艾吗?这……这咋突然要卖了?是不是……是不是出啥事了?”
老板“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的,像一块铁板:“别问那么多,按我说的做。卖了就行,别的你别管。这是命令,不是跟你商量!你小子,别给我耍滑头!”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何守银脸红耳赤,晕头转向。
何守银站在街头,手机攥在手里,手心冒汗,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挂得老高,明晃晃的,刺得他眯起了眼,可心里的迷雾却怎么也散不开,像浓重的雾霾,笼罩着他。
“卖蕲艾?为啥要卖?好端端的,咋突然就要卖了?”何守银嘴里嘟囔着,脚步却没停,沿着街边慢慢走。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老板的语气硬得像块铁,砸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芝麻山村那片蕲艾地,那是他一手打理起来的,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它一天天长大。蕲艾长得密密麻麻,绿油油的,像块上好的翡翠,风一吹,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村里人都说这是“金叶子”,能治百病,是宝贝。可现在,这“金叶子”咋就成了烫手的货,急着要甩卖呢?
他停下脚步,靠在街边的电线杆上,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五颜六色的,像一块块狗皮膏药。他掏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那些陌生号码像一排排蚂蚁,密密麻麻的,爬得他心烦意乱,头皮发麻。
他犹豫了半天,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像在弹一首无声的琴。终于,他点了一个号码,拨了过去。铃声响了两下,对方接了,还是那个平平的、毫无感情的男声,像村里念经的和尚,念的经文再多,也念不出半点慈悲心:“喂,您好,请问是何守银何先生吗?您那儿有蕲艾卖不?”
何守银喉咙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屈辱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他,让他喘不过气。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卖……卖。你……你出多少钱一斤?”
对方顿了顿,慢悠悠地说:“六块,六块钱一斤,咋样?何先生,这价钱可不低了,您考虑考虑。”
何守银一听,火气“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像被浇了一勺热油的干柴,瞬间熊熊燃烧起来。他差点没把手机给摔了。“六块?你他娘的打发叫花子呢?六块钱一斤,你当我是傻子?六块钱,老子还不如一把火烧了,还能烤个红薯吃!”他吼完,手指一划,挂了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像筛糠一样。
可还没等他喘口气,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鬼,缠着他不放。他气得牙痒痒,接通就骂:“你他娘的还没完了?说了不卖不卖,你还打?你是不是有病?信不信老子……”
对方却不急不慢,打断了他的话,嗓音还是那么平,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何先生,您别急嘛,和气生财。六块钱一斤,您不卖,可能中午过后,五块钱一斤您还要求着我卖呢。市场就这样,瞬息万变,价儿只会跌,不会涨。您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说完,对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干脆利落,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留下何守银愣愣地站在街头,像个被抽了魂的木偶,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