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刚过,曹海镇政府大楼已经是一派忙碌景象。付平坐在他宽敞但不奢华的办公室里,面前的办公桌堆着文件,签字笔和红头文件堆叠在一起,显示着一个基层党委书记的日常负荷。办公室陈设务实,没有太多花哨的东西,墙上挂着曹海镇的地图和一些模范村镇的宣传照片。
一阵敲门声响起,节奏不快,却透着一种稳重。
“请进。”付平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
门被推开,分管农业和招商引资的副镇长吴冲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厚重的文件,用一个深蓝色的精美文件夹装着,显得沉甸甸的。吴冲的脸色略显疲惫,眼角带着一丝血丝,但眼神中却透着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后的轻松和掩饰不住的邀功意味。这份文件,打印精美,装订整齐,透着一股子专业和用心。
吴冲走到付平的办公桌前,将文件轻轻放在桌角,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付书记,方案已经定稿了。这是最终版本,您看看。”
付平听到吴冲这么快就拿出了正式方案,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昨天下午才敲定的方向,今天上午就拿出了定稿?这个速度,着实让他有些意外。他抬手示意吴冲坐下,然后接过文件,随手翻阅了几页。扉页上印着“曹海镇特色农业产业发展战略合作框架方案(送审稿)”,目录清晰,分了总论、基础条件、产业规划、合作模式、市场分析、资金测算、风险控制等多个章节,结构严谨。
付平迅速浏览着,眼神中的惊讶迅速转变为赞许。方案里的论证,从政策依据到市场前景,都显得充分有力;数据表格翔实,引用了不少省级、市级关于乡村振兴和现代农业的文件精神。这显然不是几个晚上就能凑出来的东西,而是前期有大量的基础工作,这次只是在确定方向后,迅速整合、深化和完善的结果。
“这么快就出来了?不错不错!”付平一边翻阅,一边连连点头,“让我看看……嗯,论证得很充分,数据也很扎实,看得出来下功夫了!”
吴冲听到付平的夸赞,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腰杆也挺直了几分。他解释了完成的速度:“是的,付书记。昨天您讲话后,大家都很受鼓舞,觉得这个项目是真要干了,而且是咱们镇未来的发展方向。加上这个项目确实很重要,涉及到绿源农产那边,大家铆足了劲儿,技术组、市场组、数据组……好几个小组连夜开会、加班,一直弄到凌晨两三点,早上又进行了最后的校对和打印装订。”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股子拼搏后的豪情。
“都想尽快把这事儿推上去,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没明说,但付平知道,镇里内部,他分管的这块儿和戴冠宇分管的经济口之间,隐隐也有着竞争氛围,谁先出成绩,谁就能获得更多的认可和资源。吴冲想趁热打铁,把这个项目推出去,打响自己这一摊的旗号。
付平将方案合上,放在一边,脸上的赞许更加明显。能把事情做成,光有想法和决心是不够的,还得有能打硬仗的团队。吴冲能带出这样的团队,让他这个书记感到满意。
“好!好样的!”付平语气肯定,“能打硬仗的团队!吴冲啊,你代我谢谢大家,跟他们说,辛苦了!”他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条香烟,那不是他平时抽的普通烟,而是接待客人时才会拿出来的稍高档的牌子。
“把这条烟拿去,让熬夜的同志们分分,提提神。”香烟作为一种奖励,在体制内是一种常见且接地气的表达方式,既体现了领导的关心,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或违规。
吴冲双手接过香烟,“那我就不客气了老付,我这就去。”
看着吴冲离开的背影,付平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方案有了,人也用对了,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没过多久,付平让秘书通知在镇政府办公楼内的几位主要领导,临时召开一个小型班子会议。地点就在付平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摆着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围坐着几位镇里的核心领导:付平、戴冠宇、袁云飞、人大主席、吴冲,以及另外一两位在楼内的镇委委员或副镇长。人数不多,但涵盖了镇里的核心决策层。
大家落座后,付平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将刚刚吴冲送来的方案放在会议桌中央。“方案已经出来了,吴冲那边带的团队效率很高,辛苦大家了。”他首先肯定了团队的努力,这是作为领导必须做的。
“现在方案已经基本成熟,技术论证、市场分析,该有的都有了。下一步,就是要提交到县里审批了。”付平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是今天会议的核心议题,“今天请大家过来,就是议一议,咱们这个方案送到县里,有多大的可能性能够顺利通过?大家畅所欲言,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大家都在琢磨付平话里的深意。官场里,评估一个方案的可行性,往往不仅仅看方案本身,更要看它在更高层面——县里——的政治生态和权力格局中能否落地。
首先发言的是许远征,“付书记,我看这个方案论证得非常充分,咱们曹海镇的基础条件也好,绿源农产那边实力也很强,市场前景又摆在那里。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应该能顺利通过!”他的看法比较朴素,基于对方案内容和曹海镇自身优势的信心。
接着,袁云飞也发言道。“付书记,方案是好方案,辛苦大家了。”他先表示肯定,然后话锋一转,流露出担忧,“但是,县里的情况可能复杂一些。”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
“咱们曹海镇前几年不是已经搞了个产业园区吗?虽然跟这个农业项目不同,但县里在分配资源的时候,可能会考虑到咱们已经占了不少。现在县里也在推其他乡镇的特色产业,可能会考虑到均衡发展。”他看着付平,语气里带着一种隐晦的提醒,“再上这么一个大项目,县里批不批,会不会有不同意见……确实不好说啊。”
人大主席也附和道:“老袁说得有道理。县里领导肯定要通盘考虑,不可能把所有的好项目都给一个镇。咱们要上去,肯定会占用别的镇的名额或者资源。这不是方案好不好、企业有没有实力的事儿,这是政治平衡和资源分配的事儿。”
许远征立刻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啊!咱们曹海镇有区位优势,有现成的基础,企业也有积极性,老百姓也有盼头。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能上?县里也没规定说一个镇只能有一个项目吧?咱们这是抓住机遇,给县里做贡献!是给县里的产业发展趟路子!”他的立场很鲜明,认为不应该被这些顾虑束缚手脚。
袁云飞听了许远征的话,没有直接争辩,而是带着试探或暗示的意味,将话题引向了付平。
他看着付平,语气小心翼翼:“当然,当然。咱们曹海镇作为县里重点镇,付书记您又是县委常委,高配镇书记,这个待遇是不一样的。”他用了“高配”二字,点明了付平在县里的政治地位不同寻常。这是一个优势,意味着他的话语权更重,镇里也能争取到更多的资源和关注。但同时,也可能带来额外的关注甚至非议。
“按理说,咱们的项目应该能得到更多的支持……但毕竟县里常委会里,情况比较复杂,各种声音都有。”他的语气带着点小心,也带着点无奈。他知道,县里的常委会,并不是简单开会讨论工作的地方,那是真正角力的舞台。
会议继续进行,气氛因为袁云飞和人大主席的话变得有些凝重。大家都明白,县里的常委会才是决定命运的地方。
戴冠宇镇长这时接过话头,他从县委办下来,对县里的政治格局和运转方式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了解得更透彻。他分析问题时,语气更冷静,更专业,不带情绪。“我补充几句。”他环顾四周,“袁书记和主席说的顾虑是存在的。最终这个方案能不能通过,决定权肯定在县委常委会。据我了解,县委常委班子内部对一些重点项目的看法是存在分歧的,也不是铁板一块。”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直接点出了最核心的挑战。“而且……我知道付书记您前段时间在镇里搞的那个‘涤荡风暴’,”他用了这个形象的词,指的是付平作为县委常委,在镇里推动的某项涉及整顿、反腐或利益调整的行动,那场行动无疑触动了一些人的奶酪,
“那场行动,确实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虽然那事儿在面上过去了,但在常委班子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位同志,对曹海镇……或者说,对付书记您本人……是有些看法的。”他直截了当地点出了政治斗争的存在,以及付平过去的行动带来的政治后遗症,“他们在常委会上,很可能会借着这个项目表达他们的不同意见,甚至会借机设置障碍,唱对台戏。”
戴冠宇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所以,客观地说,这个方案提交上去,面临的挑战不小。形势对我们曹海镇来说,不能说有利。”
付平听完戴冠宇的分析,面色变得凝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直接承认了困难。“戴镇长说得对。这个我承认。”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一种身处政治漩涡中心的无奈,“县里的情况,我知道。咱们曹海镇……一直以来在县里就不算特别占优势,加上我之前做的一些事,确实更容易被人盯着。”他指的是自己在县里的行动,虽然是为了工作,但也难免得罪人,“想让这么大的项目顺利通过,难度是比较大的。”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低沉,大家都露出了沮丧或担忧的表情。忙活了这么久,方案做得再好,熬夜加班,付出再多,要是县里批不下来,一切都可能白搭了。他们意识到,这个项目,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项目那么简单了,它包含了重要的政治意义——能否证明付平作为“高配”书记的能力和价值,能否让曹海镇在县里的地位得到提升。一旦这个项目受挫,影响将是全面的,不仅是经济上的损失,更是政治上的失分。这种体制内的无力感,让许多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会议室里的低沉气氛持续了几分钟,像是一团乌云压在了众人心头。付平看着大家沮丧的表情,心里明白不能让这种情绪蔓延开来。作为一把手,他必须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扭转局面。
“但是!”付平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重新变得有力,注入了积极的因素,“大家不要灰心!”他环顾四周,“我让大家未虑胜先虑败,是为了把可能遇到的困难都想清楚,提前做好预案,不是让大家打退堂鼓!”他语气坚定,“困难是有的,但不是不可克服!”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而且,这个项目,我之前跟县委徐书记汇报过初步的设想。”他提到了县里真正的“一把手”,县委书记徐书记,“虽然当时方案还不详细,但徐书记是基本认可这个方向的。他的态度,你们懂的,这是最关键的一票!”他点出徐书记的支持,立刻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会议室里的阴霾。在县委常委会,县委书记的态度往往是决定性的,是压舱石,是最终拍板的人。
“再加上我本人这一票。”付平接着说,语气中带着一种自信,“常委会一共就那几个人,我们已经有两票了,而且是分量最重的两票!”他指的是徐书记作为县委书记的一票和他自己作为县委常委的一票。这两票,即使不能保证项目百分之百通过,也足以让反对的声音受到很大制约。
“即使有人想搞小动作,想针对我,想设置障碍,只要我们工作做得细致,论证充分,争取到更多常委的支持,问题也不大!”
听到付平亮出的这两张底牌——县委书记的“基本认可”和他自己的县委常委一票——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起来,大家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原本的担忧和沮丧情绪消散了不少。“对啊!有徐书记的支持,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不至于被一票否决。”“而且付书记这么有信心,肯定还有其他打算。”
既然徐书记和付平是支持方,那么反对力量和中间派的态度就成了关键。他们需要找到那个能够打破僵局、争取过来的关键人物。众人开始进一步分析县委常委班子的构成和每个人的特点。
“付书记,我认为最关键的点可能在马县长那里。”吴冲基于他之前做方案时对县政府部门的了解,提出了看法。
戴冠宇立刻接话,他从县委办下来,更清楚县长在经济工作中的分量。“是的,马县长是管经济工作的,这个项目他肯定要过问。而且县里的项目,特别是牵扯到资金、土地这些资源分配的,马县长作为县政府一把手,他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他能支持,那我们基本就十拿九稳了。”
戴冠宇接着说道,语气严肃:“反过来,如果马县长对项目有疑虑甚至反对,那常委会里的反对派就更有底气,很容易形成僵持,项目可能就搁浅了。而且,如果县长和书记在重要项目上意见不一致,这本身就会带来很大的政治风险。”他明确了马县长在经济项目审批上的核心地位,以及他潜在的反对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关于马县长,大家开始讨论他的性格和可能的立场。
“马县长这个人……比较认死理儿,铁面无私得很。”袁云飞提出了担忧,“他认定的事儿,别人很难改变。而且听说他原则性很强,只看规矩和数据,不太讲情面,不怎么吃得开人情那一套。”
“他会不会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儿……对咱们曹海镇本身就有些看法?”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另一种担心。
另一位镇委委员,可能年纪较大,或者与县里某些人有交集,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这是对官员心理的现实分析。“马县长年纪也不小了,仕途可能也就这样了。他现在估计更多是求稳,而不是求突破。”
他分析道,“这么大的新项目,流程复杂,风险也不小,涉及到多个部门协调,万一出点什么问题,他会不会怕担责任,倾向于保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综合评估下来,虽然马县长是关键,但说服他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可能因为他的“铁面无私”和“求稳”心态带来新的阻力。
会议室里的气氛再次因为对马县长的分析而变得复杂起来。希望的光芒被不确定性再次笼罩。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付平最终的决断。
付平听完了大家的分析,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他知道,任何一个项目,从提出到落地,都是一个在复杂现实中螺旋上升的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既然找到了最关键的节点,那就必须去攻克。他再次展现了作为一把手的果断和魄力。
他坐直身体,目光扫过每个人,语气坚定有力:“行,大家的分析很有道理。马县长确实是这个项目的关键。”他不再犹豫,“既然这样,就由我去见他,亲自汇报这个方案。”他做出了决定,并且明确了行动计划,“我今天下午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去县政府,约马县长汇报!”
作出决定后,付平的表情反而变得轻松自信起来,刚才的凝重一扫而空。他身体往后靠了靠,脸上带着一丝笑意,那种掌控局面的自信在他身上散发开来。“方案我们做得这么扎实,内容过硬,道理都在我们这边。”他语气轻松,却透着一股子压倒性的力量,“至于马县长那边……我会充分准备,把他可能遇到的问题和他的顾虑都提前想好。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怕什么?!”他这句话,既是对自己的鼓励,也是对下属的心理暗示——天塌不下来,领导有办法,你们只管执行。
付平的自信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原本的担忧和沮丧情绪彻底消散。大家仿佛看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对啊,付书记这么有把握,那看来是真能行。”“杞人忧天也没用,看付书记的吧。”大家的情绪也随之放松下来。
见主要问题已经议定并明确了方向,付平便转向其他议题,开始讨论一些镇里的日常小问题,比如某个村的道路硬化工程进展,或者镇里最近的信访接待情况等。会议气氛变得更加轻松,有人点烟,有人低声闲聊几句与议题无关的话,仿佛刚才那番关于县委常委会格局和政治风险的严肃讨论从未发生过一样。这是体制内会议常见的场景,紧张过后,总要回到日常的琐碎。
会议在相对轻松的氛围中结束。领导们各自散去,去处理自己的工作,心中对项目的未来既有挑战的认知,更有对付平能否搞定马县长的期待。他们知道,明天上午付平在县政府的那场汇报,将是决定曹海镇这个特色农业产业能否真正起步的关键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