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管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仿佛在嘲笑这间屋子的简陋和沉闷。惨白的光线毫无感情地倾泻下来，铺在付平摊开在桌上的几份文件上，纸张被照得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反射出一种刺目的光芒，像是在抗议着被人长时间的注视。付平的眼睛已经开始抗议了，酸涩感一阵阵袭来，眼前的数字和文字仿佛在跳舞，变得模糊不清。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按压着胀痛的穴位，希望能缓解一些大脑的疲惫。
桌面上文件堆积如山，像是要将他埋没在纸张的海洋里。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压在他的神经上，让他喘不过气。他机械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眼睛追逐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大脑却开始变得迟钝，信息像石子投入深潭，激不起一丝涟漪。他早就忘了时间的概念，也忘了饥饿的感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些无尽的文件。
村委会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这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响亮，像一声炸雷，将付平从文件堆里猛地惊醒。他抬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失神，茫然地看向门口。
“我说你小子，又忘了吃饭了！”王大虎的声音带着乡野汉子特有的粗犷和热情，一下子打破了屋内的沉闷气氛。他的嗓门很大，像是山里的风，一下子就灌满了整个房间。
付平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他眨了眨眼睛，让焦距重新回到现实。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老旧手表，指针指向下午两点半的位置。时间像流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走，而他却完全沉浸在了工作里，与世隔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略带歉意地说：“哎哟，大虎哥，你看我这……忙昏头了，真忘了老哥你来了。”
王大虎站在村委会会议室的门口，身躯像一座小山一样堵住了半边门。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沾着泥土的解放鞋随意地蹬在门槛上。他眯缝着眼睛，看着付平埋首苦干的样子，心头暗暗叹了口气。这小子，工作起来真是不要命，又是一顿饭没着落。他目光扫过付平桌上那堆高耸的文件，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无奈的苦笑。这哪里是忘了吃饭，分明是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人看，直接当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走走走，去我家吃点热乎的。”王大虎朝付平招了招手，动作幅度很大，像是在招呼自家的牲口，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
“不了不了，真不用了，大虎哥。”付平连忙摆着手拒绝，像是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半个身子，“这些文件我得赶紧看完，明天还要开会讨论，时间紧得很。”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焦急，仿佛慢一秒钟就会天塌下来。
“文件又不会长腿跑了，人可是铁打的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小子是想把自己饿死不成？”王大虎迈开步子，几步就走进了会议室，粗大的手掌往付平桌上的文件堆上随意一扫，“我说你这些东西，吃完饭再看，天又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有那么着急吗？”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一种老大哥对小兄弟的关怀。
付平苦笑着摇摇头，眼角的疲惫更深了，他解释道：“真不行啊，大虎哥，我得抓紧把这些看完，心里才能踏实。你先回去吧，我随便泡个方便面对付一口就行了，简单得很。”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疲惫和焦虑，但声音里还是透着一丝沙哑。
王大虎看着付平那张明显消瘦的脸庞，眼窝深陷，眼球布满了红血丝，眼神也略显疲惫，就知道这家伙又犯了轴脾气，一工作起来就钻牛角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走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付平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在拍打一头倔驴，“行行行，你小子犟得很，我说不过你。那你等着，哪儿都别去，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保证让你吃了还想吃。”说完，不等付平再说什么，王大虎就转身离开了会议室，脚步匆匆，带着一股风。
付平还想开口推辞，但王大虎已经走出了门外，只留下一个粗犷的背影。他叹了口气，心里知道王大虎的好意，但工作压在身上，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无奈地摇摇头，重新低下头，继续埋首于文件堆中，眼睛又开始机械地追逐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十分钟后，王大虎拎着一个老旧的食盒，重新走了回来。食盒是那种传统的竹编食盒，上面还带着岁月的痕迹，颜色已经有些发黄。他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一股饭菜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办公室里沉闷的文件气息。食盒里装得满满当当的，米饭热气腾腾，几样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还有一小罐腌制的小菜，红红绿绿的，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付平闻到香味，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饿得厉害，胃里空空的，像是在燃烧一样。但他眼神还是不住地朝着一旁的文件上瞟，心里似乎还在惦记着那些未完成的工作。
王大虎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露出“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颇为“不客气”地伸手拿过付平手里的文件，“啪”的一声，文件被重重地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发出沉闷的响声。王大虎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吃饭！天大的事情也得先吃饭！”他把盛满饭的碗朝付平面前一推，筷子也递到他手里，语气强硬，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
付平知道跟王大虎较这个劲没用，王大虎的脾气就是这样，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无奈地拿起筷子，低头扒起饭来。一开吃，他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饿坏了，米饭香糯，菜的味道也十分可口，他几乎是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了碗里的饭菜，速度快得惊人，像是要把所有的饥饿感都一次性填补回来。王大虎看着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摇了摇头，又拿起暖瓶，帮他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蕲艾茶。
“慢点吃，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王大虎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递给付平，“喝口茶，顺顺气，别噎着。”
付平接过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热茶顺着喉咙滑下去，暖烘烘的，胃里也舒服多了，刚才那种饥饿带来的焦躁感也消散了不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看向王大虎，由衷地赞叹道：“嗯，大虎哥，这茶真不错，一股清香味。”
“那是，这可是我家常备的蕲艾茶，好东西。”王大虎笑了笑，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对胃好，暖胃养胃。看你这样子，怕是胃都吃坏了，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吃饭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道理你小子不会不懂吧？”
付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不是……工作忙起来，就顾不上这些了嘛。”他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声音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吃完饭，王大虎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放回食盒里，准备离开。他站起身，走到村委会门口，回头看了眼又埋头于文件堆的付平，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付平放下喝完的茶杯，感觉胃里暖烘烘的，刚才的疲惫感也消散了不少，精力似乎又重新充沛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王大虎，知道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该进入正题了。
“大虎哥，谢谢你的午饭，真是及时雨啊。”付平直起腰，语气也变得更加正式起来，不再是刚才那种随意闲聊的状态，“现在咱们来聊聊正事，接下来的事情。”
王大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廉价的香烟，熟练地点上火，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里缓缓吐出，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他眯起眼睛，看着付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说吧，啥事儿，我听着呢。”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关于村里的集体资产问题。”付平整理了一下思路，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按照上面的精神，咱们是不是该考虑‘分家’了？”他用了一个很通俗的比喻，希望能让王大虎更容易理解。
“分家？”王大虎抽着烟，眉头皱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烟雾也随着他的疑惑在空中打着旋，“你是说……把村里的东西分给大家？像以前分田到户那样？”他对“分家”这个词并不陌生，以前农村搞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就搞过“分家”，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耕种。
“对，就是这个意思，差不多。”付平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他感觉到王大虎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这让他对接下来的谈话充满了信心，“现在国家鼓励盘活农村集体资产，让资源真正发挥作用，不能让这些东西一直闲置在那里，白白浪费了。”
王大虎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思索着付平的话，眼神有些茫然，“钱都好分，大家伙儿一户发一点，也算公平。可是桌子板凳房子这些咋个分呐？难道一人搬一条桌子腿回去？房子又不能劈开来分，这……咋个分嘛？”他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也是他心里最大的疑问。
付平听了王大虎的比喻，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王大虎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分家”，虽然有些粗糙，但却很形象，“大虎哥，你这就问到点子上了，你说的没错，实物资产确实不好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分法，那还不乱套了？所以我们考虑的是股份化改革，不是直接分实物，而是分股份。”
“股份化改革？”王大虎眯起眼睛，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词汇，他感觉这个词听起来挺高大上的，但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却一头雾水，“听着挺高大上的，就像城里那些大老板搞的公司一样，具体咋个弄？你得给我说清楚点，我老粗一个，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把村集体的资产，比如说土地、山林、厂房、设备这些东西，都折算成钱，量化为股份，然后分配给咱们村的村民。”付平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解释，他知道对王大虎这样的人，说太多专业术语反而会适得其反，“每个人根据一定的标准，比如说户口、人口等等，分到相应的股份，就跟城里人买股票一样，只不过咱们这个股份是村集体的，不是上市公司的股票。”
“分了股份之后呢？大家拿着这些股份干啥？能当饭吃？”王大虎还是有些不明白，他觉得股份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了，看不见摸不着，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分了股份之后，我们还要成立一个资产管理公司，由这个公司来统一管理这些村集体的资产，进行市场化运营。”付平继续解释道，他知道要让王大虎完全理解股份化改革，还需要耐心解释，“这个公司就像一个管家，把咱们村的这些‘家底’都管起来，然后想办法让这些‘家底’生钱，赚了钱，再按照股份的比例，分红给咱们村民。”
王大虎听了个似懂非懂，挠了挠头，脸上还是带着疑惑的表情，“这么说，村里的地、厂房、设备，以后都归这个公司管了？那我们村民呢？啥都不管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吃大锅饭的时候，集体的东西，大家都没有发言权，都归上面管。
“不是不管，而是换了一种管法。”付平连忙解释，生怕王大虎误会，“公司是村民共同所有的，大家都是股东，每个人都有一份，只不过日常的管理运营交给专业的公司来做。公司赚了钱，村民就能拿到分红，就像是地里种了庄稼，秋收的时候，大家都能分到粮食一样。”
“那这个公司谁来管？总得有人说了算吧？是村委会管？还是县里派人来管？”王大虎又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谁来当家作主，这关系到村民的切身利益，他必须问清楚。
“会有专业的团队来管理，但不是村委会管，也不是县里派人来管，而是通过村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董事会和监事会。”付平解释道，他知道这个问题很敏感，必须说清楚，“董事会负责公司的日常经营决策，监事会负责监督董事会的行为，防止他们乱来。董事会和监事会的成员，都是从咱们村民中选出来的，代表村民的利益。当然，前期可能需要引入一些专业人才，比如说懂经营管理的，懂财务的，来帮助公司更好地发展。”
王大虎皱着眉头，烟头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手指发疼，但他似乎都没注意到，还在努力理解这些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概念。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是挺好听的，但是太复杂了，我脑子笨，听不太明白。你直接说接下来咋个办嘛？别绕弯子，说点实在的。”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他要听的是具体的行动方案，而不是空洞的理论。
付平笑了，他知道王大虎的性格，也知道他关心的是什么。他欣赏王大虎的直率和坦诚，“大虎哥，你还是这么直接，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其实我的想法是，咱们可以争取成为全县的试点村，吃螃蟹的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往往能占到便宜。按照合法合规的程序，把村集体资产进行股份化改革，成立资产管理公司，先在咱们村搞起来，做出个样子来，给其他村看看。”
“试点村？听起来像是要担风险啊，万一搞砸了，那不是要吃亏？”王大虎有些犹豫，他虽然也想让村里发展起来，但也不想冒太大的风险，毕竟这关系到全村人的利益。
“风险肯定有，但机遇也更大。”付平语气坚定，他知道改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只要方向对了，就值得去尝试，“如果我们能成为试点村，县里肯定会大力支持，政策上会倾斜，资金上也会扶持。而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往往能抢占先机，等到大家都反应过来的时候，咱们已经走在前面了。”
“然后呢？成立了公司，搞了股份化，然后呢？总得有个赚钱的路子吧？光靠分红，能分多少钱？杯水车薪，怕是连买盐的钱都不够。”王大虎追问道，他关心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股份化改革最终能不能让村民富起来，这才是关键。
“然后，我们要利用咱们村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优势，重点发展乡村研学基地项目。”付平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终于说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也是他认为能够让村子焕发新生的关键，“这是破解城乡二元化结构的关键，唤醒农村沉睡资本，激发农村经济活力，让城里人来咱们村消费，把钱带到咱们村里来，这样咱们才能真正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