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大会议室的白墙已经斑驳,褪色的"乡村振兴"横幅像个过气明星挂在那儿,无人问津。六月的阳光穿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在那张堆满了表格和文件的长桌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菱形光斑。光斑里,灰尘颗粒漂浮,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十三摞牛皮纸档案在长桌上排列得像士兵一样整齐,每一摞都代表着村子里某种资产或债务的完整记录。最上层的《村集体固定资产清查表》边缘已经微微卷起,如同老人的嘴角,封面上还粘着几粒干透的泥土,那是从田间带回来的痕迹。
会议室里只有两个人。
王大虎坐在桌子的右边,王大虎的手指在标着"现金等价物"的那摞文件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偶尔抬起的右手中指上,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付平坐在对面他的手指在另一摞标着"土地确权表"的文件上反复摩挲,袖口明显的蕲艾汁渍像是某种不小心泄露的秘密。
"大虎哥,你这精神头不错啊,一大早就把档案都摆好了,"付平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这是准备给我检查呢,还是真打算做点实事?"
"哪敢啊,付书记,"王大虎挤出一丝笑容,"这不是你昨天打电话说要来看看嘛,我这心里有点紧张,凌晨四点就醒了,干脆把这几个月积压的东西整理整理。"
"紧张什么?"付平笑笑,"村子里的情况比我清楚多了。"
王大虎搓了搓手,"那也不一样,咱得把家底亮出来,免得让领导操心。"
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种说不出的凝滞感。
"咱们先看看这个建设用地情况吧,"付平接过王大虎递过来的文件,快速翻阅着,"根据上级要求,现在要对全镇建设用地重新评估,确定后续土地利用规划。"
"哦,那个啊,"王大虎用沾着烟灰的手指戳了戳表格中间的一行,"这52.34亩建设用地是真的烫手山芋啊。当年的砖厂那块地,塌方压死过人,不少老人家都说这儿晚上不干净,有动静..."
付平突然打断,"产权证编号多少?我要看地形图。"他的语气毫无温度,像一把干净利落的手术刀。
王大虎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他迅速从愣神中回过味来,拍了拍大腿,"付兄弟真是火眼金睛啊!这么关键的数据你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那个产权证..."他翻找着文件,手指在另一个文件夹里摸索。
付平冷眼旁观,目光却悄悄滑向了王大虎按着的"现金等价物"那摞文件。他的视力很好,哪怕隔着一副眼镜也能看清,王大虎的袖口下压着一张纸的边角,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凭证的复印件。
"您先看这个吧,"王大虎一边翻找一边说,"上个月我们刚更新的地形图,还挺精确的。"
付平接过地图,眼睛却仍然留意着王大虎的动作。他注意到王大虎在低头寻找文件的时候,悄悄地将"现金等价物"那摞文件往怀里挪了半寸——那摞最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角落露出了村委会红色印章的一角。
付平不动声色地翻开"土地确权表",慢慢地浏览着,眼睛却在寻找某种线索。在翻到"其他独立建设用地"那一页时,他发现了一行手写批注:"原砖厂地界,1987年事故记录",字迹潦草却有力,与他前两天在卫生院看到的王三爷病历上的笔迹惊人地相似。
"找到了,"王大虎放下一份文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管屋里并不热,"产权证编号是ZF19893306,这块地是集体产权,当年改制的时候从公社划过来的。"
"我看这个砖厂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啊,"付平若有所思地说,"北靠花溪,西临马路,地势平坦,现在闲置着实在可惜。"
王大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像是黑暗中被车灯照到的野猫,"是啊,可惜了,不过这地方真的有点晦气,前两年咱们想开发都不敢动,老百姓意见大。"
"那得看怎么规划了,"付平冷笑一声,"再晦气的地方,只要规划得好,照样能变成风水宝地。"
"付书记说得对,"王大虎点头,"不知道付书记有什么好想法?"
"想法嘛,倒是有一些,"付平合上文件,望着窗外,"等看看实地再说。大虎哥,我们下午去那片地看看?"
"行,我带您去,"王大虎站起来,这一动作让藏在他身体下的那摞文件微微移位,一张纸角从底下露了出来,上面赫然写着"借条"二字。
付平的眼睛眯了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
正午的太阳如同一把火刀,无情地剖开了六月的天空。旧砖厂的遗址如一片荒芜的战场,翻新的土地泛着湿润的深褐色,空气中弥漫着蕲艾根须的清香,那种特有的草本气息与新翻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组合。远处的竹林在热浪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呜咽声,像是在为这片废弃的土地哀悼。
荒废的晒场中央,半截红砖墙孤零零地立着,顶上还挂着一个生锈的大齿轮,像是工业时代的残骸。墙根下堆着三个破旧的磨盘,其中一个上面刻着"人民公社1958"的字样,已经被雨水和岁月磨得几乎看不清了。
付平和王大虎站在晒场边缘,两个身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就是原来的砖厂,"王大虎指着周围,"那边是原来的打滚车间,这边是晾晒区,再往北是当年的窑洞,不过现在都塌了。"
付平没有回应,而是突然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搓捻。他的指尖沾上了白色粉末,那是石灰的残留。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这地方有石灰残留,"付平站起身拍了拍手,"看来当年的砖厂是用石灰做添加剂的。"
"是啊,"王大虎点头,"当年的工艺比较原始,都是这么做的。"
"这种地方适合种什么?"付平问道,眼睛扫视着整个场地。
"这个嘛..."王大虎犹豫了一下,"石灰残留多的地方,土壤碱性比较大,种点耐碱的作物行,但效益不高。"
付平哼了一声,"所以这么多年就一直荒着?"
"也不全是,"王大虎解释道,"前些年试过种向日葵,长势还行,但后来价格不好,就又荒了。"
付平看了看地面,又望了望远处,"丁一的别墅群是不是就在那边?"他指着东北方向问道。
王大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是啊,就在那片小山坡上,视野挺好的。"
"怪不得,"付平若有所思,"地势高,又靠近花溪,的确是风水宝地。"
王大虎看了付平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含在嘴里,却没有点燃,"付书记,你那天说想看看这块地的规划可能,具体有什么想法?"
付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根竹棍递给王大虎,"你先给我画一下原来厂区的布局。"
王大虎接过竹棍,在晒场上画出一个歪扭的平面图,边画边解释,"这是主厂房,这是仓库,这边是当年的育秧室的恒温锅炉房,下面可能有暗渠。原来是用来排水的,连着花溪。"他用烟头在地上烫出三个焦痕,标记着重要的位置。
付平盯着地面上的图纸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晒场西南角,"这里地势比河床高1.5米,引水需要三级提灌?"
王大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付平会问这么专业的问题,他掰着手指计算起来,"现在钢材便宜,做三个80千瓦泵站,满负荷年电费大概..."
"电费不是问题,"付平突然转身,打断了王大虎的计算,"如果改造成阶梯式跌水景观,每级落差设水碓房遗址展示区呢?"
王大虎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可以做成文化体验区,吸引城里人来玩。"
"不光是玩,"付平说道,眼睛眯成一条缝,"还可以做成研学基地,让孩子们了解传统农耕文化。"
正说着,付平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丁一别墅群航拍图接收成功",红点标注的位置正好与王三爷的老宅子重叠。付平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但王大虎的眼睛已经瞄到了那条信息。
"付书记,"王大虎踢了踢脚下的土,"你对丁一的那片别墅有兴趣?"
付平笑了笑,"只是做一下全面了解。丁一那块地是怎么批下来的?"
王大虎的表情有些尴尬,"那是前任镇长时期的事情,听说是作为招商引资项目批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招商引资?"付平冷笑一声,"盖别墅也算招商引资?"
王大虎不接这个话茬,而是转移了话题,"付书记,往这边走,我带你看看原来的水渠。"
付平顺着王大虎指的方向走去,但他注意到王大虎的鞋跟沾着一些绿色的碎屑,那是蕲艾加工厂特有的痕迹,与晒场的红砖形成鲜明对比。这个细节被付平默默记在了心里。
午后的阳光已经不那么毒辣,但空气中的热度仍然让人感到窒息。花溪的河水泛着青白色,几乎看不出流动,只有偶尔微风吹过,水面泛起细小的波纹。岸边的芦苇荡中突然惊起一只白鹭,它的翅膀掠过付平手中的规划图,留下一片转瞬即逝的阴影。热风裹着烦人的蝉鸣声,河面上浮着几片塑料农药瓶的残片,像某种不和谐的点缀。
远处,丁一的别墅群轮廓在对岸若隐若现,那些欧式尖顶与周围土坯房形成了荒诞的对比,像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异乡客闯入了一个古老的村落。别墅区入口处的保安亭上挂着"私人领地"的牌子,已经被风吹日晒得有些生锈。
"这河水污染严重吗?"付平站在河边问道。
"说不上严重,但也不算干净,"王大虎摇摇头,"上游有几个小厂子,偶尔会排点水,再加上农药化肥的影响,水质一般。"
付平看了看河对岸,"丁一那些别墅用的是自来水,还是井水?"
"打了深井,"王大虎回答,"据说打到了地下150米,水质特别好。"
付平突然脱掉皮鞋,将西裤卷起,赤脚踩进河边的浅滩。鹅卵石硌得他踉跄了两步,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身形,开始认真测量河床的坡度。
"付书记,小心点,"王大虎在岸边喊道,"河底有些尖石头。"
付平没有理会,继续在水中走着,时不时用脚测量水深。他的动作精准而有目的,不像是随意的戏水,更像是一名工程师在进行专业勘测。
王大虎见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老式测距仪,镜框上贴着"农业局固定资产"的标签。他对着河道和对岸的别墅群量了几下,然后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这河道可以往西拓宽三十米,"付平从水里走出来,坐在岸边擦干脚上的水,"如果把主流引到西侧,东边可以形成一个小型湿地公园。"
"拓宽河道?"王大虎有些惊讶,"那得投不少钱吧?"
"钱不是问题,"付平抹着额头上的汗,"特色小镇建设有专项资金。如果河道改道形成半岛,民俗馆设在这里..."
"看见那片野薄荷没?"王大虎突然指着对岸的一片绿色植物,打断了付平的话,"当年砖厂女工都爱采这个泡茶,说是能清热解毒。现在可以包装成'知青茶饮体验',城里人肯定喜欢。"
付平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对岸的别墅群,"那些别墅,现在住了多少人?"
"没几个,"王大虎撇撇嘴,"大部分时间都空着,以前周末丁一偶尔带些朋友来玩玩。"
"浪费资源,"付平冷声道,"好地方就该有更好的用途。"
他的西装内袋突然露出半截泛黄的照片,引起了王大虎的注意。那照片上似乎是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人,站在看起来很像晒场的地方。王大虎想多看一眼,但付平已经把照片塞回了口袋。
"付书记,太阳这么大,咱们先回村委会吧,"王大虎提议,"我让人准备了蕲艾茶,解暑去火。"
付平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对岸的别墅群,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夕阳将村委会的玻璃窗映成橘红色,室内的光线柔和而温暖。蕲艾茶在搪瓷缸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杯底沉着两片发皱的艾叶,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气。会议室里的气氛较之上午更加凝重,白板上密密麻麻贴着各种颜色的便签,最醒目的黄色便签上写着"亲子研学动线规划图"。
"我把今天的想法整理了一下,"付平指着白板,"这是初步规划,需要进一步完善。"
王大虎点着头,眼睛扫过那些便签,"付书记思路很清晰啊,这么快就有了这么详细的规划。"
"这只是框架,"付平说道,"关键是执行。首先要解决的是土地问题。"
他突然伸手扯下标着"民俗馆"的便签,在标着"旧砖厂"的位置重重贴上,笔尖划破了纸张。这个突然的动作让王大虎微微一惊。
"我觉得民俗馆应该建在旧砖厂那块地上,"付平说道,"那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而且有历史文化底蕴。"
王大虎往茶缸里续热水,手却抖得厉害,溅出几滴水在桌面上,晕开了深色的水痕,"可那块地..."
"有问题吗?"付平抬起头,目光如炬。
"没,没什么问题,"王大虎擦了擦桌子,"就是那块地比较大,投资会不会太大?"
"不会,"付平拿出一份卫星图,"我已经做了初步预算,如果整体规划好,分期建设,成本可控。关键是这块地的位置,正好可以形成一个文化休闲观光带。"
付平用红笔在卫星图上画了一条线,从旧砖厂一直延伸到河对岸,刚好穿过丁一的别墅群。
"这条线是什么意思?"王大虎盯着那条红线,声音有些发紧。
"景观轴线,"付平平静地说,"把丁一那边的地置换过来,用新村备用地跟他们换。"
"什么?"王大虎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那帮人可不好惹..."
"他们建别墅的手续有问题,大虎哥不知道?"付平冷笑一声,打断了王大虎的话。
王大虎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他的眼睛飞快地眨动着,像是在思考如何回应。
"我查过了,"付平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那块地的规划许可和环评有问题,而且占用了基本农田。如果追究起来,他们会很麻烦。"
"可是,"王大虎犹豫了一下,"这事牵扯太大,上面..."
"上面正在推进美丽乡村建设,"付平打断他,"这个项目符合政策导向,会得到支持。至于丁一,只要置换方案合理,给他们足够的补偿,问题不大。"
王大虎沉默了一会儿,"付书记,你是认真的?"
"当然,"付平点点头,"我已经和市里的几个部门沟通过了,原则上没问题。关键是你们村上配合。"
窗外突然闪过两道黑影,惊动了正在谈话的两人。王大虎起身去关窗户,而付平则迅速用身体挡住了电脑屏幕上的一份文件。那是一份举报信的草稿,标题赫然写着"关于丁一别墅群违规占用农用地的举报"。
王大虎关上窗户,回到座位上,"现在外面人多眼杂,有些事情还是小心为好。"
"没关系,"付平微笑道,"一切都在法律和政策范围内,光明正大。"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喝了一口蕲艾茶,"大虎哥,我看你对这个项目好像有些顾虑?"
王大虎低头搅动着茶水,"没有顾虑,就是觉得推进起来可能有难度。"
"难度肯定有,"付平点头,"但机遇也很大。如果项目成功,对村集体经济的提升会很显著。"
"那村里能得到什么好处?"王大虎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光芒。
付平笑了,"土地增值部分,村集体有分成;旅游收入,村民优先就业;还有配套设施建设,会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具体数字,我们可以好好谈。"
"那就好好谈谈,"王大虎的声音放松了许多,"项目好,大家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