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省农业厅最大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坐满了厅领导和各处室的正副处长们。桌面上,保温杯里的茶叶散发着袅袅热气,映着一张张或严肃、或期待、或淡漠的脸。空气中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
会议由钱厅长亲自主持。他五十多岁,身材微胖,面容和善,但眼神中偶尔闪过的精光,却透露出久居上位的威严。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项项议程走过,汇报工作、传达文件,气氛四平八稳,甚至有些催人欲睡。许多人的心思,早已不在眼前的议题上,他们的目光,会有意无意地瞟向坐在产业处位置末端的那个年轻人——付平。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地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不时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看不出丝毫的紧张。这份镇定,让不少准备看他好戏的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
孙兴国就坐在付平的斜对面,他抱着手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已经和几个关系好的老处长通过气,大家达成了默契:等下付平发言,先让他说,等他说完,再一个个地提出“现实问题”,用实践的复杂性来戳破他理论的泡沫。他们要让这个年轻人明白,农业厅不是他可以夸夸其谈的大学讲堂。
终于,前面的议程全部结束。钱厅长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发出的轻微声响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付平身上。
“下面,我们进行最后一项议程。”
一句话,像是最后的号角,给在场所有精神涣散的人都狠狠地敲了一下警钟。
他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产业处的付平同志,来我们厅的时间虽然不长,为人不张扬,但工作非常主动,前段时间深入基层做的调研很扎实,很细致。他形成的那份调研报告,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认真看过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微微一转,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思想这个东西嘛,是活水,就得互相碰撞,才能激起浪花,才能发光。今天这个机会难得,就请付平同志,结合他的报告,再给我们大家深入地讲一讲他的想法。大家畅所-言,不要拘泥形式,更不用客气。”
这番话,既是给了付平一个名正言顺的展示舞台,也无形中昭示了即将到来的暗流汹涌。“畅所欲言”、“不用客气”,从一把手口中说出,就等于给了所有人“开火”的许可。所有人都明白,今天的“畅所欲言”绝非泛泛而谈。这个年轻人的“新刀法”能否破开眼前的僵局,全厅积攒多年的权威、经验、惯性,乃至城市与乡野之间难以调和的深刻矛盾,都将在这滔滔舌锋之中,被血淋淋地暴露出来。
会议室的空气骤然紧绷,仿佛被抽走了氧气。几十道目光像被遥控的追光灯一样,“刷”地一下,齐齐射向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暗笑,有人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整理着自己的表情,准备迎接一场好戏。
唯有主席台上的钱厅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竟破天荒地涌起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
在所有目光的焦点中,付平站了起来。
他没有按照惯例,走向主席台右侧那个专为发言者预备的讲台。这个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见他微微向身边的同事躬身示意,然后从容地合上笔记本,将那支一直陪伴他的笔稳稳地放在桌角。接着,他很自然地从自己的座椅旁绕出,没有走向任何一个预设的位置,而是径直走进了椭圆形会议桌中央那片空旷的场地。
一时间,全场诧异。会议的议程设置、官场的行为惯例,都在这一刻被这个年轻人一个看似随意的举动彻底击破。付平不再是一个“等待领导检阅的汇报者”,他用这个简单的行动,将自己变成了全场的绝对焦点,一个舞台中央的演讲者。
红木会议桌围成的中央,他像一头误入林间的猎鹰,沉稳地栖立。所有的目光,无论善意或恶意,都无可避免地汇聚到了他那无所遁形的身上。孙兴国的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心头暗暗叫苦,他预想的那个“将付平困于一隅,轮番发难”的剧本,在开场第一幕,已然被打乱;而主席台上的钱厅长,嘴角竟勾起一抹更加饶有兴味的微笑。
会场短暂的躁动之声很快归于沉寂,只剩下付平独自站立在红木桌围成的“角斗场”间。他面色如常,神情严肃,目光平静而有力地,在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官员脸上逐一扫过。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与躲藏,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审视与鼓励的意味。被那目光所及,许多惯于在会议上高高在上、昏昏欲睡的资深处长们,竟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神经如拉满的弓弦,瞬间绷紧。
许久的静谧终于被打破。付平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音量不高,却极为清晰,带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力量和磁性。
“各位领导、同仁,大家上午好。”
他的问候极简,没有半分客套与铺垫,随后便将真正的主题如利剑般抛出,丝毫不拖泥带水:“在正式汇报之前,我想请在座的各位,与我一起,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我们省农业厅,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到底应该是一个‘生产管理部门’,还是一个‘产业经营部门’?”
这无疑是平地惊雷。
整个大厅里,静静地回荡着他这句直击灵魂的质问——管理,还是经营?这两个词,像两根深埋的刺,原本一直隐藏在所有人日常工作的默契与含糊之下,却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将它们对立、触碰、并摆上台面。付平如此刀锋般递出的“责问”,恰似一道撕破沉闷夜空的闪电,让所有与会者霍然一震,脑中一片轰鸣。
他没有给众人留下太多回神的空当,语气随即层层递进,充满了压迫感:“如果我们的定位,仅仅是一个‘生产管理部门’,那么坦率地说,我们过去的工作做得其实就很好了。我们兢兢业业地发放补贴,一丝不苟地组织培训,精准地统计亩产,管理着全省数千万亩的农业生产——我们就像一位勤劳的农家大管家,把家里家外的一切事务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可是,仅仅如此,最终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优质农产品,依旧只能靠着论斤卖的初级模式,在价格战的泥潭里苦苦挣扎;我们的农民,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付出最艰辛的劳动,却只能挣到那点微薄的、看天吃饭的年景;我们守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沃野良田,却始终难以将它变成真正的金山银山!”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沉默的压迫感笼罩全场。随后,他把“但是”这个转折词咬得极重,声音如洪钟般在会场回荡。
“但是!如果我们自甘为守旧的管理员,那么我们的农产品就将永远沦为产业链最低端的廉价原材料,我们的农民就只能在汗水与泥泞中世代挣扎!只有彻底转变身份,转身成为真正的‘产业经营者’,我们才可能从根本上反转这个格局!”
他猛地举起右手,食指如剑,郑重地向空中斩下。
“这第一剑,我们必须用‘工业化思维’来武装农业!”
整场静得出奇,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付平的语气在这一刻霍地拔高,他尖锐地指出:“我们的农业为什么基础薄弱?根子上的问题,就在于千家万户的小农经济模式!这种模式,靠天吃饭,标准不一,规模难以壮大,导致我们的产品在市场上始终缺乏核心竞争力!什么叫工业化思维?就是要把我们脚下广袤的良田,当成我们的‘生产车间’!每一颗种子,都是投入生产线的原材料;每一寸土地,都要在‘流程标准’里接受统一的培育、田间管理与收获检验。标准化、规模化、现代化,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土地流转、合作社、龙头企业,这些词我们不是只在文件上喊,更要亲自下场去推动,去撮合!科技下地,传感器、无人机、物联网,我们不能只把它们当成展览品,而是要让它们真正地把每一片田地,都变成一座座现代化的绿色工厂!”
说话间,他目光如炬,环顾四周,仿佛要把自己眼里的火光,一一点进每个人的心里。话锋一转,他举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例子:“在座的各位领导,应该都听说过‘褚橙’。同样是橙子,为什么市场上普通的脐橙三块钱一斤都难卖,而褚橙却能卖到十几块钱一个,还供不应求?答案就在两个字——‘标准’!24:1的黄金甜酸比,是他们雷打不动的生产标准;果面直径、克重、病斑数量,是他们严苛到变态的品控标准。只有当生产流程变成了铁律般的标准,农产品才能真正蜕变成一个响当当的品牌!”
他一连串的反问,如密集的鼓点,逐字逐句地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那么我就想请问在座的各位处长——我们省的苹果、我们的梨、我们的杂粮,哪一个优质品种做不了标准?为什么别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二次创业,都能把一个橙子打造成传奇,而我们守着这么好的资源,我们的苹果却只能成堆地烂在冷库里,最后无奈地发霉?!”
许多原本有些松懈、事不关己的官员,此刻也被他这一连串直击痛处的反问所撼动,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苦思与羞愧的神色。孙兴国撇了撇嘴,张口想反驳几句,却发现付平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让他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切入的破绽。
付平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很快便挥出了他的第二剑。
“第二剑,我们要用‘互联网思维’来营销我们自己的农产品!”
他朗声说道:“各位同志,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如今这个时代,信息如洪水猛兽,谁还敢抱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观念,谁就是新时代的螳臂当车!我们省里有多少优质的农产品,就因为我们不会营销、不会宣传,最终烂在了地头、贱卖了出去?如果继续固步自封,我们只会被时代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为什么我们不能搞直播带货?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的县长、局长,甚至在座的各位,都亲自走进镜头,为我们家乡的粮油果蔬代言?这不丢人!为农民增收代言,是为咱们自己的政绩添彩,是为家乡的荣光而战!我们为什么不能打造自己的‘网红农产IP’,把每一颗苹果、每一粒小米、每一个土豆,都包装成一段动人的故事去讲述?更重要的是,在数据分析的时代,我们可以通过电商平台,精准地找到消费者的需求,反过来指导农民进行‘订单式农业’生产。不是等种出来了再发愁卖给谁,而是在播种之前,就已经锁定了销路!”
“各位可能听说过‘三只松鼠’,一个从零起步的坚果品牌,短短几年,靠着网络就做到了百亿市值!他们没有自己的生产工厂,早期甚至没有一家线下门店——他们靠的是什么?是强大的渠道、顶级的营销和深入人心的品牌故事!我们省农业厅,手里掌握着全省最全面的农业资源,拥有政府最权威的信用背书,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摇身一变,成为全省农产品的‘超级头部MCN’?”
“MCN”这个崭新的名词,如同一颗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会场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涟漪和骚动。那些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副处长们,此刻眼睛里明显地亮起了光,坐姿也比之前更靠前了些,显然,他们心中沉寂已久的火苗被点燃了;而那些年长的官员虽然对这个词一头雾水,但他们也听明白了,这套“活络筋骨”的路子,绝非纸上谈兵。就在这时,那些原本暗自观望、准备配合孙兴国发难的“老资格”们,心中的立场开始出现了微妙的松动。现场气氛的转变来得如此突然,孙兴国的脸色则愈发难看起来,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拳头,全都打在了棉花上。
付平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前面两剑只是开胃菜,真正的颠覆,还在最后。
他抬头看了一眼主席台上的钱厅长,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鼓励。于是,他一字一句地,抛出了他今天最重磅的炸弹。
“我们的第三剑,也是最核心、最要紧的转折——我们要做农民的‘CEO’,而不是他们的‘保姆’!”
“哗——”
厅中一片哗然。向来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执着于“服务为先”的政府部门,突然有人提出要做人民的“CEO”,这在许多老处长的观念里,简直是离经叛道,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付平没有丝毫迟疑,趁着全场骚动之际,他用更大的声音压住了一切杂音:“过去,我们习惯于把自己当成农民的保姆——天旱了,我们协调调水;生虫了,我们组织打药;缺钱了,我们发放补助;逢年过节,我们还送米送油。我们做得辛不辛苦?非常辛苦!农民也因此习惯了依赖。然而,这样的‘保姆式服务’,能让他们真正富起来吗?不能!充其量,只能让他们勉强不饿肚子,甚至还在无形中滋养了他们等、靠、要的惰性!”
“那么,一个真正厉害的CEO是做什么的?是为企业的长远未来谋划战略,是为企业的产品和品牌强力背书,是为企业的快速成长去找钱、找人、找渠道!我们农业厅要真正做农民的CEO,就不能只停留在‘种子化肥补助’这些琐碎的事务上。我们应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我们应该为农民分析市场,用大数据告诉他们种什么最能挣钱;我们应该帮他们设计包装、建立品牌,帮他们注册商标,申请专利;我们应该主动去联系全国的物流巨头、金融机构,用全链条、系统化的服务,把绿色的农产品变成银行里的真金白银,把一个个‘土品牌’送出乡村、送向全国,把田间地头的好东西,稳稳当当地送进千家万户的餐桌!”
他向前迈出一步,目光灼灼,步步追问:“所以,我建议,我们的考核体系,也应该彻底改革!不该再看我们发了多少补贴、填了多少报表,而应该看,在我们的帮助下,农民的人均收入多增长了多少钱!我们亲手培育出了多少个叫得响的‘乡土品牌’!我们牵头孵化了多少家能够带动一方百姓致富的‘农业龙头企业’!”
他的话,如同一面巨大的鼓,回荡在会议室的墙壁和每个人的心中,字字千钧。
说到这里,他终于停下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他静静地直视着在场的所有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演讲成功后的自满与得意。那些“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之类的客套寒暄,他一句也未曾出口。
他只是缓缓地,对着全场抱拳,然后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这一躬,没有卑微,更非恭敬。
当他再次直起身时,整个人的气场浑然一体,仿佛与他刚才那番激昂的言辞融为了一体。他平静地转身,一步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后从容地端起水杯,仰头,轻轻抿了一口。整个过程,他掌控得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凌乱,仿佛刚刚那场几乎颠覆了整个会议室思想的辩论与战斗,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呼吸。
会议室里,肃静如铁。没有一个人敢第一个出声。
付平,就像一个孤身上阵的勇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披荆斩棘,最终站定在了山巅。
他已亮剑。现在,只等着真正的风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