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兴国那间略显局促的办公室里,时间似乎都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感,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而那本被牛皮纸包裹着的报告,宛如一个沉睡的巨兽,静静地躺在他的抽屉里,整个下午都未曾被挪动过。
这份报告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灼烧着孙兴国的理智。他的内心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坐立难安。他深知,按照机关的规定,这份由挂职干部正式提交的调研报告,他根本没有权力将其扣押。
孙兴国明白,他可以对这份报告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见,甚至可以表达与报告内容相悖的看法。然而,无论他怎样挣扎,这份报告最终还是会遵循权力的流程,被传递到它理应到达的地方。
可是,问题就在于,他到底应该让这份报告以什么样的“面目”被呈上去呢?这可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难题啊!孙兴国坐在办公桌前,眉头紧皱,苦思冥想着。他已经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孙兴国在办公室里枯坐了许久,感觉自己的思绪就像被一团乱麻缠住了一样,怎么也理不清。他不禁叹了口气,心想:“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最终,孙兴国还是忍不住拉开了抽屉,重新把那份报告拿了出来。他原本是想再仔细看看报告的内容,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一些灵感。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那份报告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一次,孙兴国并没有再去看报告的内容,而是直接抽出了一张空白的“文件呈批单”。这张薄薄的、印着红色抬头的纸,虽然看似普通,但在机关里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就像是每一份文件流转的“身份证”和“通行证”,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着这份文件的最终命运。
他缓缓地伸出手,仿佛那支笔有千斤重一般,好不容易才将它握在手中。他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拟办意见”那一栏上,仿佛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令他望而生畏。
他的内心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痛苦不堪。他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制着,难以落下。
直接批评这份报告一无是处?他不禁犹豫起来。这样做会不会显得自己气量狭小,甚至有打击年轻同志的嫌疑呢?毕竟,钱厅长可是个精明的人,他肯定能一眼看穿其中的端倪。
可是,如果表示赞同呢?他孙兴国实在是难以做到。这岂不是等于承认自己过去二十年的工作都是在缘木求鱼,完全是徒劳无功吗?这无异于把自己的脸伸出去,让一个“外行”狠狠地抽打。
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着,一边是对这份报告的不满和质疑,一边是对自己面子和形象的顾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夹在两块巨石中间的人,无论往哪个方向移动,都会受到巨大的压力。
笔尖在纸上空悬着,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兀鹫,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点。他的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各种可能性在他眼前交织。
最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写下了一段经过精心算计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淬过官场智慧的冷光,显得那么犀利而又含蓄。
这短短三十几个字的评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对该同志调研情况的简单描述,但实际上却蕴含着许多深意和玄机。
首先,“该同志调研态度尚属认真”这句话,初看似乎是对该同志的一种肯定,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其中的端倪。“尚属”一词表明这种认真程度只是相对而言,并非绝对的优秀。这其实是在暗示该同志的能力有限,尽管态度还算认真,但成果可能并不理想。
接着,“所形成之报告,内容与常规公文体例不符”这一评价,直接指出了报告存在的问题。“体例不符”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点,因为它涉及到了程序和规矩。通过强调这一点,就可以从根本上否定这份报告的合理性,让被评价者难以反驳。
最后,“观点新奇,恐有争议”这句话更是高明。它既没有直接否定报告中的观点,又巧妙地给领导打了个预防针。“新奇”和“有争议”这两个词,让人感觉这份报告可能会引发一些麻烦,是个“烫手山芋”。这样一来,领导在审阅报告时就会格外谨慎,甚至可能对报告持保留态度。
总体而言,这区区三十几个字的评价,看似简单明了,实则暗藏玄机,犹如一篇短小精悍的官场文章,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评价者的官场手腕和语言技巧。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请厅长审示”,简直是神来之笔,将这颗烫手山芋稳稳地踢给了最高层——厅长。如此一来,无论厅长最终如何定夺,他孙兴国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写完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交上去,而是反复默读了两遍,仔细推敲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确认毫无破绽之后,这才放心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签好字的呈批单用订书机工整地钉在报告封面上,仿佛这是一件无比重要的艺术品。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内线电话,等待着与厅长的沟通。
“小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片刻,办公室文员小李推门进来。
“孙处。”
“这个,”孙兴国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将报告推过去,“送到钱厅长办公室。不着急,等厅长有空的时候看就行了。”
“好的。”小李接过报告,转身离去。
孙兴国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他已经尽了一个副处长该尽的“本分”,至于这颗被他包裹上了一层糖衣的炸弹,会在顶楼引发什么样的爆炸,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夜,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将白天的喧嚣笼罩。
省农业厅大楼,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顶层最东边的那一扇窗,还亮着一圈孤独而温暖的光晕。
钱卫国厅长的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他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明年农机补贴预算的加急文件,疲惫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摘下老花镜,用力捏了捏鼻梁。年近六十,身体这部机器,零件已经开始老化,再不像年轻时那般不知疲倦。
秘书一个小时前已经下班了。他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待一会儿。白天的会议、汇报、迎来送往,占据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只有在此时,他才能真正静下心来,看一些“闲杂”的文件,思考一些白天来不及深思的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待阅”文件最上面,那份用牛皮纸封面装订的报告上。
他拿了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孙兴国那张呈批单。他的目光在“体例不符,观点新奇”八个字上停留了两秒,嘴角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他太了解孙兴国了。这位在农业厅干了一辈子的老处长,业务上是把好手,但思想已经有些僵化,看问题的角度也总离不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他用这种话术递上来的报告,往往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胡说八道,另一种,则是触动了他敏感神经的“异端邪说”。
这反而激起了钱卫国的好奇心。
他揭开呈批单,翻开了报告的第一页。
然后,他的眉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了起来。
那段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官样文章修饰的老农原话,像一股夹杂着泥土和汗腥味的风,猛地灌进了这间充斥着书香和墨香的办公室。和他桌上那些字斟句酌、四平八稳的公文相比,这段话显得如此突兀、粗粝,甚至可以说是……不合时宜。
“搞什么名堂?这是调研报告还是纪实文学?”钱卫国的第一个念头,是本能的不悦。“这个从省发改委来的付平,是真不懂机关的规矩,还是想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年轻人,还是太毛躁!”
在机关里,文风就是作风,体例就是态度。一份不讲规矩的报告,本身就是对权力秩序的一种挑衅。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审判”和“找茬”的心态,继续往下读。他倒要看看,这个连公文基本格式都搞不明白的年轻人,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新奇”的观点来。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变了。
当他看到那张关于“亩产”的对比表格时,他脸上的不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当他看到“龙头企业利润分配”那部分,指出高达九成的利润被中间环节和加工企业攫取时,他一直平稳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起来。
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性动作。
报告里的每一个数据,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些早已存在,却被无数“形势一片大好”的汇报材料所层层包裹的痛点和疑虑。
产量虚报,增产不增收,龙头企业与民争利……这些问题,他在各种大小会议上,明里暗里敲打过多少次?可递上来的报告,永远是成绩斐然,问题寥寥。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而今天,这份“野路子”报告,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切开了那层光鲜的表皮,将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虚报的产量,被截流的利润……这些事,底下的人,难道真当我是傻子吗?”他在心中自问。“这份报告,不管观点如何,至少,它说了实话。多少年了,我们一直喊着要给农民让利,结果呢?利,都让到哪里去了?”
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脚下,是省城璀璨的万家灯火,车流如织,构成了一幅现代都市的繁华画卷。然而,在这片繁华之外,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广袤乡村,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窗外是一个日新月异、飞速变革的时代。而他所执掌的这个农业厅,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了?
他走回办公桌,没有坐下,而是拿起那份报告,开始看第三遍。
这一次,他的目光,聚焦在了报告最后一部分的论述,和那张附在末页的“微笑曲线”图上。
当看到那张简单却极具冲击力的手绘图时,他并没有像孙兴国那样感到被冒犯或羞辱。他伸出粗大的食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临摹着那个曲线的形状。
他的嘴里,几乎无声地喃喃自语:“研发……种子……品牌……渠道……我们确实,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了中间这个最不讨好的地方。”
付平提出的“市场倒逼产业升级”、“品牌引领农业未来”等观点,对他这个在计划经济和行政命令思维里浸淫了几十年的干部来说,同样感到新颖,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他重新坐下,拿起了那支代表着最终裁决权的红木签字笔,想在报告的空白处写下批注。
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依然是那些信手拈来的、充满经验主义的批评词汇:“脱离实际”、“想法过于理想化”、“对农业生产的复杂性和艰巨性认识不足”……
但他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厘米处,像被施了定身法,迟迟没有落下。
因为另一个画面,更加真实、更加灼痛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去年,邻省的静宁苹果,因为打出了“金果”的品牌,统一包装,统一标准,价格比本省的苹果贵了一倍,还在线上被抢购一空。而本省品质丝毫不差的苹果,却因为滞销,成堆地烂在了地头,果农们对着镜头哭诉的画面,至今还压在他的心头。
“品牌……品牌真能当饭吃吗?”
“……可茅台不就是品牌吗?我们的武夷岩茶、赣南脐橙,不都是靠着一块牌子,才卖出了天价吗?我们省的茶叶、水果、杂粮,论品质,哪样差了?为什么就不能有几个在全国叫得响的牌子?”
钱卫国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交锋。
毙了这份报告?很容易。找几个理由,比如“文风不妥”、“数据存疑”,就能让它石沉大海。但这样做,他会良心不安。他知道,这份报告里有“东西”,有真问题,有新思路。可能不成熟,但那是一颗珍贵的火种。
直接肯定?更不行。他不能开这个头。如果今天肯定了这份不讲规矩的报告,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有样学样。机关的秩序和稳定,是他作为一把手必须维护的底线。而且,这个付平,也需要敲打敲打,让他知道,光有想法是不够的,还要懂规矩。
那么……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七八个烟头。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重新拿起那支沉重的红木签字笔,这一次,笔尖没有再有丝毫的犹豫。他在孙兴国那张呈批单的下方空白处,写下了一段话。他的字迹沉稳而有力,锋芒内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充满了高超的政治平衡艺术。
“此报告虽有外行之语,却有内行未见之光。文风不妥,但观点值得深思。拟:请厅办公室将此报告复印,发各处室主要负责同志传阅讨论,下周三下午,召开专题务虚会,听取各方意见。卫国。”
寥寥数十字,却字字千钧。
“外行之语”与“内行未见之光”,一个绝妙的对仗,既批评了付平的“不懂规矩”,又肯定了报告内容的颠覆性价值。一句话,安抚了孙兴国代表的“内行”们的情绪,又保护了报告的核心思想不被一棍子打死。
“文风不妥”,是先给报告定性,是给机关的规则和体面一个交代。
“观点值得深思”,是后肯定,是为这份报告的思想内核打开了一扇讨论的窗。
而最后那句“印发传阅讨论”、“召开专题务虚会”,则是最高明的政治操作。他没有自己轻下结论,而是把这份报告变成了一个公开的议题,抛给了整个农业厅的中层干部。这既是对报告内容的一次“压力测试”,也是对付平这个年轻人的一次公开“大考”,更是对他麾下这批干部思想观念的一次集体“敲打”和“甄别”。
写完批示,钱卫国将报告和呈批单合上,整齐地放在了办公桌“待办”文件栏的最上面,这意味着,明天一早,厅办公室主任将第一个处理它。
他站起身,关掉了台灯。
办公室瞬间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像一层薄薄的霜,静静地洒在红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