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一份“野路子”报告
微龙唐2025-09-21 09:385,099

  孙兴国正端坐在办公桌前,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右手紧握着一支笔杆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笔,全神贯注地审阅着一份《关于召开全县秋季农业生产工作推进会的会议纪要》。

  他的动作缓慢而精细,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就像一个钟表匠在修理精密的机械表一样。他的目光在纸张上来回游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此时,他正在斟酌一个词——“胜利召开”。这个词似乎有些过于高调,与他一贯的稳重风格不太相符。他觉得“圆满落幕”可能更为合适,这个词给人一种稳妥、持重的感觉,更符合体制内的行事风格。

  在体制内,稳妥,往往被视为最大的政治正确。孙兴国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在选择用词时总是格外谨慎,力求做到恰到好处。

  就在他思考着如何修改这个词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这三下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于急切,也不会让人觉得漫不经心。

  “请进。”孙兴国连头都没抬一下,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工作。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门缓缓地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孙兴国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微微抬起,用眼角的余光迅速地扫了一眼来人。这是一个年轻人,身材挺拔,却给人一种略微疲惫的感觉。他身上那股子属于省城的锐气,仿佛在安平县的尘土中被消磨掉了一些。

  年轻人手中拿着一份用牛皮纸封面装订好的报告,厚度适中,看上去颇为厚重。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孙兴国的办公桌前,站定后,用一种谦逊而温和的声音说道:“孙处,您好。”

  孙兴国这才放下手中的工作,摘下老花镜,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年轻人的双手正捧着那份报告,并没有直接将其放在自己的面前,而是放在了桌角的位置,这个位置既不会显得过于冒犯,又能让孙兴国轻松地拿到。

  “这是我前段时间下去调研时的一些不太成熟的思考,整理了一下,想请您先给指指正,把把关。”付平的语气诚恳而又不失分寸,他的目光落在孙兴国的脸上,透露出对这位老领导的敬重。

  这番话可谓是无懈可击,不仅将姿态放得极低,还巧妙地承认了孙兴国的副处长身份,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捧了他一句“老前辈”,完全符合机关里的层级伦理。孙兴国心中暗自冷哼一声,心想:闭关一周,就憋出这么个玩意儿?还用牛皮纸封面,搞得神神秘秘的,跟什么秘密文件似的。

  然而,他嘴上却表现得十分客气,只是随意地指了指桌角,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份会议纪要,仿佛它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一般,说道:“放那儿吧,我手头这个弄完就看。小付啊,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做研究嘛,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的,要严谨,要客观。”这最后一句话,虽然语气平淡,但其中的敲打意味却是不言而喻的。

  “是,多谢孙处指点。”付平自然明白孙兴国的意思,他连忙应了一声,然后便像一只乖巧的绵羊一样,悄然地退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孙兴国终于将“胜利召开”改成了“圆满落幕”,他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而重要的工程。他缓缓地摘下那副有些年头的老花镜,轻轻揉了揉因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而发酸的眉心,然后端起放在桌上的那个硕大的搪瓷茶杯。

  这只茶杯已经陪伴孙兴国多年,杯身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杯里泡着胖大海和枸杞,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据说可以缓解眼睛疲劳和喉咙不适。他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缓缓滑下,带来一阵温暖和舒适,仿佛熨帖着他那被文件和会议折磨得有些疲惫的神经。

  放下茶杯,孙兴国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个“不速之客”上。那是一份报告,来自省发改委赴安平县挂职干部付平。孙兴国不紧不慢地拿起这份报告,封面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宋体字,标题是《关于我省安平县农业发展现状的调查与思考》。在标题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了作者的身份:省发改委赴安平县挂职干部,付平。

  孙兴国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个题目看起来倒是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似乎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隐藏的“妖蛾子”。

  他原本的计划非常简单,只需要花费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就像批改小学生作文一样,在这份报告上挑出一些明显的错误,比如错别字或者格式上的硬伤,像行距不对、标题层级不清等等。

  然后,他会把这份报告随意地扔到付平的办公桌上,用一种冷漠而又略带轻视的口吻对他说:“小付啊,机关里的材料,首先要讲究规矩。你这份报告格式完全不对,拿回去按照正确的格式重新写一份吧。”这样做不仅可以显示出自己的权威性,还能稍稍打击一下这个从省城来的年轻小伙子的锐气,可谓是一举两得。

  他悠然自得地翻开了报告的第一页,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行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引言,这行字就像一块粗糙的石头,毫无征兆地砸进了他那由无数公文、报告和领导讲话稿堆砌而成的平静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种子是人家的,农药是人家的,化肥也是人家的;销路是人家的,价钱是人家定的。到最后啊,连这地里长大的娃娃,也是人家的了,都跑去城里,给人家打工去了……”

  “噗——”

  孙兴国端起茶杯,正准备轻抿一口,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喉咙处涌上来,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口水差点就像喷泉一样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咳嗽了两声,试图平复一下呼吸。然而,咳嗽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让他的脸颊微微涨红,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他定了定神,重新审视手中的这份文件。这可不是一份普通的文件,而是一份严肃的政策研究报告啊!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看的不是一份正式的文件,而是一份街头巷尾的民情访谈,甚至是一封饱含怨气的上访信呢?

  孙兴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心中的怒火也渐渐升腾起来。这简直就是对秩序的一种侵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尤其是在这样一份重要的文件中。

  “这叫什么东西?!毫无体例!简直是胡闹!”他在心里咆哮,“机关报告是能这么写的吗?把这种大白话放在开篇,这是想干什么?哗众取宠!政治上太不成熟了!”

  他拿起红笔,就想在旁边批上“文风不正,建议重写”八个大字。

  但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他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下翻。

  报告的正文部分,第一个章节,标题是“‘丰产’的数字与‘歉收’的现实——安平县农业产出的结构性困境”。

  下面,一张简洁的表格,赫然在目。

  安平县玉米产量对比抽样调查表

  样本来源亩产(公斤)备注

  县农技站1号示范田1600专家团队管理,水肥一体化

  官方统计全县平均亩产1175县统计局上报数据

  下溪村农户随机抽样平均亩产890农户自发种植管理

  孙兴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脸色,由刚才的涨红,迅速转为凝重。他放下茶杯,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几乎趴在了桌面上。

  示范田的数据,他知道,那是用来宣传的“盆景”。统计局的数据,他也知道,那是经过“优化”和“平衡”的“艺术品”。但那个890公斤的数字,像一根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前面两个数字构成的华丽泡沫。

  他虽然长期待在办公室,但毕竟是在农业口干了二十多年,他下乡的时候,跟老农聊过天,心里有本账。他很清楚,那个890公斤,恐怕才是安平县最真实的底色。

  紧接着表格下面的,是另一组数据,关于县里那家最大的农产品加工龙头企业——“安平福”食品公司。

  报告里写道:“据调查,‘安平福’公司生产的玉米深加工产品,终端市场售价平均为每公斤15元,其原料(玉米)收购成本,仅占终端售价的18%。而高达55%的利润,产生于品牌溢价和渠道营销环节……”

  孙兴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些数据,他从未在任何一份官方材料上见过。付平是从哪儿搞到的?那个叫张万里的农资贩子?这小子,真是个愣头青,什么都敢往报告里写!这已经不是业务问题了,这是在揭整个安平县农业产业的伤疤,是在打县里乃至市里主管领导的脸!

  他下意识地转动椅子,伸手想去身后那排顶天立地的文件柜里,拿出那本烫金封面的《全省农业发展统计汇编》。他想用那里面权威的、官方的、不容置疑的数据,来把付平这份“野路子”报告驳得体无完肤。

  但他的手,在触碰到冰冷的铁皮拉手时,停住了。

  他比谁都清楚,那本厚厚的汇编,就是一本“数字迷宫”。里面的每一个数字都“正确”,但组合在一起,却未必是“真实”。用那本东西去反驳付...平,就像用一张精美的地图去证明一片沼泽地的安全。自欺欺人。

  他颓然地把手缩了回来。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继续往下看,越看心越惊。

  报告的核心论述部分,充斥着他闻所未闻的词汇和逻辑。

  “……必须彻底打破长期以来指导我县农业工作的‘唯产量论’,牢固树立以市场为导向的‘价值论’……”

  “……未来的农业竞争,不是生产环节的竞争,而是价值链两端的竞争。我们不能再满足于当一个初级农产品的‘原料车间’,必须向产业链上游的‘研发设计’和下游的‘品牌营销’要效益……”

  “……要对安平县的农产品消费者进行‘用户画像’,根据不同消费群体的需求,进行精准的‘渠道下沉’和‘私域流量’运营……”

  “用户画像”?“渠道下沉”?“私域流量”?

  孙兴国感觉自己像一个只打算盘的老账房,突然被人塞进了一个充斥着大数据和云计算的机房。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天书一样。他引以为傲的那一套“春种、夏管、秋收、冬藏”的农时理论,他烂熟于心的那些关于化肥配比、病虫害防治的知识,在这些充满冲击力的商业逻辑面前,显得如此陈腐、笨拙,甚至可笑。

  “这都什么玩意儿?虚头巴脑!农业就是农业,把地种好,把粮食打下来,不就行了吗!”他在心里烦躁地反驳。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他说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另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一种巨大的恐慌,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这不是对报告内容的恐慌,而是对自己知识结构和认知能力正在迅速过时的恐慌。

  他烦躁地翻到了报告的最后一页附件。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图。

  一张手绘的、线条简单到近乎粗糙的曲线图。那曲线两端高高翘起,中间深深下凹,像一张正在狞笑的嘴。

  图的上方,写着几个字:“农业产业链价值微笑曲线”。

  左边翘起的嘴角,标注着:研发、种源、专利。

  右边翘起的嘴角,标注着:品牌、渠道、营销、深加工。

  而中间下凹的谷底,只标注了两个沉甸甸的词:种植、生产。一个红色的箭头,精准地指向这个谷底,旁边写着:我们在这里。

  “轰——”

  孙兴国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颗无声的炸弹击中了。

  这张图,没有任何复杂的数据,没有任何高深的理论,但它所蕴含的冲击力,却比前面三万多字加起来还要猛烈。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孙兴国引以为傲的“专业”和“资历”上。它用一种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你,孙兴国,你和安平县百万农民一样,你们穷尽一生努力从事的工作,不过是整个价值链条里最不值钱的一环。

  他瘫坐在宽大的皮质靠背椅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不行!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他心底钻了出来。

  绝不能让这份报告上去!

  如果这份报告被马局长看到,甚至被市里、省里的领导看到,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想,安平县农业处,孙兴国主管日常工作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一个省里来的挂职干部,用一个月的时间,就看到了你们几年、十几年都没看到的问题?

  这不光是打脸,这是在掘他孙兴国的根!这是在宣判他过去所有工作的无能!

  嫉妒、恐惧、愤怒……种种情绪,像烧开的沸水,在他胸中翻腾。

  他猛地坐直身体,再次抄起了那支象征着权力和审判的红笔。他要把这份报告批得一无是处,他要把它扼杀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他想在扉页上写:“文风浮夸,哗众取宠,缺乏机关文稿应有的严肃性。”

  他想在数据表格旁写:“数据来源不明,统计口径不科学,有主观臆断之嫌,缺乏严谨性。”

  他想在“微笑曲线”图下写:“观点好高骛远,脱离我县农业生产实际,是典型的本本主义、空中楼阁。”

  他的笔尖,在洁白的纸页上空悬停、颤抖。他想下笔,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反驳文风?那段老农的话,虽然“野”,却字字泣血,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反驳数据?他拿不出比这更真实的数据。

  反驳观点?他甚至都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逻辑,又谈何反驳?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持大刀的古代将军,严阵以待,却发现敌人开来的是一艘自己闻所未闻的航空母舰。对方在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距离和维度上,对自己进行了饱和式打击。而他还想着用最原始的冲锋去解决问题,这显得何其荒谬和无力。

  他的红笔,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但不是写下批注,而是在页边的空白处,烦躁地、无意识地划来划去,留下几道杂乱而刺眼的红色印记。像一个迷路者在地图上画下的绝望符号。

  “啪!”

  孙兴国猛地将报告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这声响动显得格外突兀。

  他将报告,像扔掉一块烫手的山芋一样,重重地推到了办公桌的最里角,压在一堆陈年的旧文件下面。仿佛这样,就能把它所带来的冲击和威胁,一并掩埋。

  墙上,“宁静致远”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可孙兴国的心,却再也无法宁静。

  他端起茶杯,想再喝口水压压惊,却发现杯子里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了。

继续阅读:第634章 深夜的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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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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