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一灯如豆,字字千钧
微龙唐2025-10-15 17:016,007

  周一上午九点,例行的办公室晨会刚刚结束,付平拿着一张手写的假条,敲开了办公室主任王凯的门。王凯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试图营造出一种茂密的假象。这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仪式之一。

  “王主任。”付平的声音平静无波。

  王凯从镜子里看到付平,不紧不慢地放下梳子,转过身,脸上堆起体制内标准的笑容:“付处长,有事?”

  “想请一周假,”付平将假条递过去,“下去跑了一圈,信息量太大,脑子有点乱。我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把调研所得消化一下。”

  “消化”这个词,在机关里有特殊的意味。王凯的目光在假条上停留了两秒,那手字写得遒劲有力,不像个年轻人。他心里迅速盘算开来:省里来的挂职干部,下来调研不到一个月就“闭关”,这是唱的哪一出?是摸到了真东西,要搞个大新闻?还是……碰了钉子,准备打退堂鼓,写一份不痛不痒的报告交差?

  他倾向于后者。一个从省发改委空降下来的“笔杆子”,懂宏观经济,能懂田里那点事?

  “应该的,应该的,”王凯热情地签了字,“付处长这是对工作负责。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不像我们这些老油条咯。行,你安心‘消化’,办公室这边有事我给你兜着。”

  付平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他前脚刚走,孙兴国就端着个泡满枸杞的茶杯溜了进来,压低声音,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王主任,咱们这位省里来的,闭关修炼去了?”

  王凯把假条往抽屉里一扔,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说是要‘消化调研所得’。”

  孙兴国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消化?我看是消化不良。下去转一圈,让老农民几句话就给问住了吧?这叫外行心虚,躲起来现学现卖呢。我猜,一个星期后,拿出来的报告还是那一套——‘加强领导,提高认识,狠抓落实’。”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在这座大院里,真正的能力不是看你做了什么,而是看你说了什么,以及怎么说。付平这种“实干”的姿态,在他们看来,幼稚得近乎可笑。

  付平自然听不到身后的议论,即便听到,也不会在意。他穿过走廊,阳光从高窗投下,割裂出明暗交错的光斑,他一步步走过,仿佛正从一个光明的世界,走进一片必需的阴影里。

  他住的单身宿舍在县委招待所的后院,一排灰砖平房中的一间。门“砰”地一声关上,也将那个充斥着茶水、文件和言不由衷的世界隔绝在外。房间逼仄,陈设简单到堪称简陋。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桌面已经磨掉漆皮的书桌,一把掉了漆的木椅子。唯一的电器,是桌角那盏灯罩发黄的旧台灯。

  他没有急着坐下。他拉上厚重的窗帘,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下来。然后,“啪”的一声,他拧开台灯。一束昏黄的光晕,像舞台上的追光,精准地打在桌面一隅。

  这便是他的战场。

  他将所有调研笔记、从县统计局要来的近十年农业报表、一张巨大的安平县地图,以及几本厚厚的农业经济学专著,全部摊开在桌上和床上。最后,他在正对书桌的斑驳墙面上,用四颗图钉,钉上了一张一米见方的巨大白纸。

  他站在这张白纸前,像一个即将落子的棋手,审视着空无一物的棋盘。良久,他拿起一支粗大的记号笔,在白纸的正中央,写下了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为什么?

  ——农民为什么不富?农业为什么不强?农村为什么留不住人?

  这三个问题,像三把尖刀,直指安平乃至更多地方农业问题的核心。他要写的不是一份歌功颂德的总结,而是一份解剖病灶的手术报告。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在构建报告的骨架。白纸上,线条纵横交错,关键词如繁星点点,从“种子困境”、“渠道成本”到“劳动力流失”、“品牌缺失”,一个庞大的逻辑框架逐渐成型。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付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那部老式电话,拨了两个号码。

  第一个,是打给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高级工程师,张贺鹏。电话接通时,那头有些嘈杂。

  “喂,张工吗?我是付平。”付平的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恭敬。

  “付……付处长?”张贺鹏显然有些意外,一个省管干部直接打电话给他这个技术人员,不合规矩。“您有什么指示?”

  “指示不敢当。张工,晚上有空吗?我这儿刚弄了点信阳毛尖,想请您过来坐坐,喝杯茶。有些技术上的事,我这个门外汉实在是云里雾里,想当面向您请教请教。”

  张贺鹏在那头犹豫了。去一个处长的宿舍“喝茶”,这算怎么回事?但他又不好直接拒绝,只能含糊地应下:“行,那我……晚点过去看看。”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马局长饭局上认识的农资销售商,周万里。这人五十出头,在安平县跑农资跑了三十年,从国营供销社时代一直干到现在的化肥代理,县里哪个村的地是什么土质,哪个村的“大包户”有什么背景,他都一清二楚。他就是安平农业的“活地图”。

  付平的语气瞬间变得热络江湖:“张哥!忙不忙?晚上过来我宿舍喝两杯,我这儿藏了瓶好酒,顺便跟我唠唠市场上的嗑。”

  “哟!付处长还看得起我老周?”周万里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草莽气,“行啊!你等着,我马上到!”

  一个代表官方技术,一个代表民间市场。付平要做的,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点燃一堆火,让这两种看似绝缘的材料,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

  晚上七点,张贺鹏拘谨地敲开了门。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手里还拎着个公文包,像是来汇报工作的。紧随其后的是周万里,他穿着一件夹克,满身烟火气,手里提着一袋刚出锅的卤猪头肉,大咧咧地喊道:“付处长,光喝酒没菜可不行!”

  付平的宿舍里,一张小方桌,三把椅子。桌上没有酒,只有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能让牛喝醉的浓茶。一盘花生米,一盘周万里带来的猪头肉。

  “张工,周哥,坐。”付平给两人倒上茶,“今天不是处长和老板,就是一个想搞明白事情的学生,和两位老师。”

  张贺鹏显然不适应这种场面,身体坐得笔直。周万里则不然,他自来熟地盘腿坐下,掏出烟盒,给张贺鹏递了一根,张贺鹏摆手拒绝了。他又递给付平,付平接过,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

  “付处长,您想了解什么,直接问。”张贺鹏率先开口,试图把场面拉回到工作的轨道上。

  “好,”付平直入主题,“张工,我就问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安平县,玉米的平均亩产,到底是多少?”

  张贺鹏似乎早有准备,他拉开公文包,取出一本打印整齐的报告,扶了扶眼镜,用一种宣读文件的语调说:“付处长,根据我们站去年在全县十八个示范点的跟踪数据,推广的最新品种‘安农3号’,实验亩产最高可达三千二百斤。综合全县各种土地情况,官方公布的上年平均亩产是两千三百五十斤。”

  他说完,合上报告,带着一丝技术人员特有的自豪。

  没等付平说话,一旁的周万里“噗”地一声,将嘴里的花生皮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开了腔:“张工,你那是‘领导数据’,是糊在墙上给上面看的。我给你报个‘百姓数据’。”

  他伸出两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除了你们那几块天天有人伺候的样板田,老百姓自己种,风调雨顺,老天爷赏脸,一亩地能收到一千八百斤,就得去庙里烧高香了。要是碰上秋老虎或者连阴雨,能收一半就不错。你那两千三百五,是不是把田埂上的草也算进去了?”

  张贺鹏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霍地站起来,声音都有些发颤:“老周!你这是抬杠!统计有统计的口径,你这是纯粹的经验主义,不科学!”

  “科学?”周万里也来了劲,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我跑了三十年,哪个村子产量高,哪个老板姓会种地,我比你那本子清楚!你们的‘科学’,是实验室里的科学。老百姓的田,是露天的工厂!风霜雨雪,哪一样是你们的报告能算出来的?”

  空气瞬间凝固,小小的宿舍里充满了火药味。

  付平没有劝架,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飞速地记录。直到两人都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抬起头,将笔记本推到桌子中央。

  “两位看,”他说。

  笔记本上,一页纸被一道粗线从中间分开。左边,工工整整地写着“官方数据”,下面罗列着张贺鹏报出的“3200斤”、“2350斤”等数字。右边,龙飞凤舞地写着“江湖数据”,下面是周万里的“1800斤”、“看天吃饭”。

  在两栏数据的中间,付平用红笔,画了一个巨大而醒目的问号。

  “两位说的,都是事实。”付平的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工说的是我们农业技术的‘潜力’,是理论上能达到的天花板。张哥说的,是农民实际到手的‘现实’。我们这份报告要研究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这个问号——从潜力到现实之间,那凭空消失的一千多斤粮食,到底去哪儿了?”

  张贺鹏和周万里都愣住了。他们争了一辈子,一个在体制内,一个在体制外,从未想过,他们的矛盾,竟然能被一个外人如此清晰地摆在桌面上。

  “是技术下乡的力度不够!”张贺鹏缓过神来,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农民舍不得投入!总觉得便宜的种子化肥就行。只要我们的良种覆盖率再提高二十个百分点,测土配方施肥全面推广,产量肯定能上去一个台阶!”

  “张工,你又钻牛角尖了。”周万里嘬了口浓茶,咂咂嘴,“我问你,种子是谁的?是省外的种子公司,还是外国的先锋、孟山都。化肥是谁的?是云天化、中化。农药是谁的?是拜耳、先正达。老百姓就算咬碎了牙,听你的,全用上最好的东西,一亩地多种出三百斤玉米,按现在一块一斤的收购价,毛收入增加三百三十块。可这好种子、好化肥、好农药的投入呢?一亩地至少多花两百块!里外里,农民从开春忙到秋后,多挣一百来块钱,你觉得他们图个啥?图个身体健康?”

  周万里顿了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更别说,粮食真丰收了,粮贩子就该笑了。他开着大卡车往村口一停,喇叭一喊,‘今年粮多,一块零五分,你卖不卖?’你辛辛苦苦多种出来的粮食,最后全进了中间商的腰包。农民,就是给人打长工的!”

  “这……这是市场流通问题,不归我们技术部门管……”张贺鹏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他一辈子都在跟土地、跟作物打交道,他相信科学,相信数据,但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信奉的科学,在冰冷残酷的市场面前,是何等的无力。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只有那盏台灯,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

  突然,付平站了起来。

  他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白纸前,背对着两人,拿起那支粗大的记号笔。张贺鹏和周万里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的背影。

  付平深吸一口气,手臂挥动,在白纸上,画出了一条两端高高翘起、中间深深下凹的曲线。那曲线的形状,像一张咧开的、正在微笑的嘴。

  他转过身,指着那张图。

  “张工,张哥,你们看这张图。”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我叫它‘农业产业链价值微笑曲线’。”

  他用笔尖点着曲线的最左端:“这里,是研发。包括种子培育、技术专利。这是高利润区。”

  他又点向曲线的最右端:“这里,是市场。包括品牌塑造、渠道建设、农产品深加工和终端销售。这也是高利润区。”

  最后,他的笔尖重重地落在了曲线的最低谷。

  “而这里,”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是种植生产环节。也就是我们安平县百万农民,张工你这样的技术专家,我们所有人,现在正拼死拼活的地方。这里是整个产业链里,技术含量最低、可替代性最强、利润最薄的环节。”

  “我们辛辛苦苦‘增产’,把所有力气都花在了这个价值最低的‘坑’里。我们多种出来的每一斤粮食,都在为曲线两端的高利润环节创造价值。种子是人家的,我们增产,种子公司赚钱;化肥是人家的,我们增产,化肥厂赚钱;终端品牌是人家的,我们增产,超市和加工企业赚钱。利润的大头,全被拿走了。”

  付平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目瞪口呆的两人。

  “我们现在所处的困境,就是八个字——‘两头在外,中间受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越是增产,农民却感觉越不增收的根本原因!”

  话音落下,宿舍里针落可闻。

  张贺鹏呆呆地看着墙上那条简单的曲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条曲线,像一道惊雷,把他几十年来坚信不疑的工作逻辑劈得粉碎。他一辈子都在研究如何让曲线最低端的那个“坑”再往下深挖一点,多产出几斤粮食,却从未想过,也许他们努力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我操!”

  一声粗暴的咒骂打破了沉寂。周万里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指着那张图,嘴唇都在哆嗦:“付……付处长,你……你这图……真他娘的是个天才画出来的!我老周跑了几十年市场,吃了无数的亏,受了无数的气,心里就一直憋着这么一股劲儿,可就是说不出来!对!就是这个理儿!‘两头在外,中间受气’!说绝了!”

  那一夜,宿舍的灯亮到了凌晨四点。

  在“微笑曲线”这个石破天惊的理论框架下,三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找到了共同的语言。他们的讨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高效。张贺鹏不再固守他的“技术决定论”,开始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思考,安平的特色农产品,比如小站稻、沙地红薯,如何在技术上实现标准化,为未来的品牌化赋能。周万里则把他脑子里那张“活地图”彻底摊开,从“地头价”到超市的“上架费”,从经销商的层层加价到消费者的最终购买价,每一个环节的利润瓜分,都被他用活生生的案例剥得一清二楚。

  付平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两种话语体系的交锋与融合。旁边一页,是老周口中的“大包户”、“倒爷”、“串串儿”,付平用红笔在旁边标注着“一级渠道商”、“二级批发商”、“市场信息中介”。两种看似天差地别的语言,在他的笔下,指向了同一个残酷的商业本质。

  报告的撰写,在思想的熔炉中,飞速推进。

  第六天晚上,报告的初稿终于完成。三万多字,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汗水和争论。付平通读一遍,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报告的逻辑是冷的,数据是硬的,但它缺少一种能直击人心的温度和力量。

  他点上一支烟,这是几天来的第一支。烟雾缭绕中,他想起了下溪村那个在田埂上遇到的老农。

  “老周,”他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那天在下溪村,那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大爷,送我们走的时候,说的那段话,你还记得吗?你再原原本本地给我学一遍。”

  周万里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回忆。他掐灭烟头,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苍凉、沙哑的语调,模仿着老农的口气:

  “他说啊……‘种子是人家的,农药是人家的,化肥也是人家的;销路是人家的,价钱是人家定的。到最后啊,连这地里长大的娃娃,也是人家的了,都跑去城里,给人家打工去了……你说,这地里,还剩下个啥?就剩下我们这些刨不动土的老东西了。’”

  付平沉默了。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良久,他猛地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他一字一顿地说,然后猛地敲击键盘,删掉了原来用标准公文体写的引言,“就用它开头!一份给省委领导看的报告,如果连农民最痛的心里话都不敢原样照搬,那这份报告写出来,还有什么狗屁意义!”

  他将这段质朴、沉重,却充满血泪的话,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报告的最顶端。

  第七天上午,报告定稿。付平拿着手绘的、修改过无数次的“微笑曲线”图,亲自跑到县政府文印室,盯着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扫描成高清图片。他将这张图,作为报告的核心附件,附在了正文之后。

  报告的标题,他反复斟酌,最终舍弃了所有耸人听闻的字眼,定为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

  《关于我省安平县农业发展现状的调查与思考》

  标题如同一块被扔在路边的普通石头。但只有付平自己知道,这块石头里,包裹着足以引发一场观念地震的雷霆。

  第七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这间弥漫着烟味和泡面味的宿舍时,打印机吐出了最后一张纸。报告完成。

  付平一夜未睡,双眼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拿起那份还散发着墨香、沉甸甸的报告,轻轻吹了吹纸页。

  一灯如豆,燃尽了七个不眠之夜。

继续阅读:第633章 一份“野路子”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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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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