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早上八点,太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懒洋洋地挂在天边,像个没睡醒的孩子。然而,曹海镇产业园的大门口却已经热闹非凡。一排黑色的小轿车,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停在那里,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产业园的大门,谈不上多美观,两根粗壮的水泥柱子,中间一道伸缩铁门,上面用红漆写着“曹海镇产业园”几个大字,字体歪歪扭扭,像是哪个小学生的涂鸦。但这大门,却修得着实气派,高大宽阔,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仿佛要吞噬一切。
产业园区管委会成员实际上就是镇上的领导班子,所以这迎接视察的活儿,自然就落在了芝麻山村村主任兼产投公司总经理王大虎的肩上。他带着园区各企业的负责人,早早地就等在了门口,一个个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脸上堆满了笑容,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付书记!您好您好!”付平的车刚一停稳,王大虎就立马迎了上去,付平从车上下来,笑着跟王大虎握了握手,那笑容,不冷不热,不远不近,让人捉摸不透。其余车里的领导也陆陆续续地下了车,跟在付平身后,像一群忠实的追随者。王大虎赶紧把他们介绍给产业园的企业负责人,双方握手寒暄,客套话像流水一样,从他们的嘴里倾泻而出,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付书记,您可算是来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一个穿着花衬衫,挺着啤酒肚的老板,一把握住付平的手,激动地说道,“我们这些日子,就等着您来给我们指点迷津,点石成金呢!”
“是啊是啊,付书记,我们都听说过您的大名,您可是咱们曹海镇的救星啊!”另一个老板也赶紧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您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我们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都等着您带我们更上一层楼呢!”
这些人,都是场面上的老油条,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那一个个漂亮的词儿,不管多重,都敢往外蹦,生怕吹捧得不够到位。他们从来不担心吹过了头,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把领导哄开心了,自己的好处也就少不了。
可惜,付平不吃这一套。他微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些人的吹捧。“各位,有什么问题,咱们坐下来慢慢谈,一起解决,一起推动,争取把咱们产业园区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他顿了顿,又说道,“大家也都是老熟人了,也不用这么客套了。这兴师动众的,也怪麻烦的,咱们还是直奔主题吧,怎么样?”
产业园区里,有一间专门的陈列室,或者说是展览室。这房间,装修得富丽堂皇,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和锦旗,玻璃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产品和模型,还有图文并茂的展板,介绍着产业园区的发展历程,从最初的规划到现在的成就,以及获得的各种荣誉,都一一展示了出来。旁边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讲解员,穿着职业套装,面带微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解着产业园区的辉煌历史。这场景,跟芝麻山村村委会里的那个荣誉室,简直如出一辙。
付平默默地听着,看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时不时地会问几个问题,但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这个项目是什么时候启动的?”、“这个产品的市场前景怎么样?”之类的。
产业园区是曹海镇发展的重中之重,按理说,不论谁来曹海镇当主官,都一定会把产业园区的发展放在首位。但是,付平却一直拖到了现在。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要处理反腐的事情,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产业园区,那么在将那些腐败分子几乎一网打尽之后,他为什么还是没有立刻着手处理产业园区的事情,而是足足等了将近两个多月?
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做了很多事情。他整顿基层,改善乡风文明,调研各个村子的情况,了解他们的优势和劣势,寻找发展的突破口。最后,他才终于来到了这里。因为他知道,要解决产业园区的问题,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从全局出发,统筹规划,才能找到一条真正适合曹海镇发展的道路。他需要把整个曹海镇的情况都摸清楚,把各个层级的关系都捋顺,才能知道产业园区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应该如何规划。
还是那个道理,匆匆忙忙做出的决定,在嘴巴上,在文件上,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但是,那些已经付诸实施的举措,那些已经建成的建筑,想要更改,代价就太大了。他需要更加稳妥一些,看得更加全面一些。
听完了讲解员的介绍,付平简单地说了几句表扬的套话,语气平淡,像是在念稿子。然后,他领着众人一起,绕着园区走了一圈,仔细地查看了已经建成的设施和正在建设的项目,以及未来的发展规划。
戴冠宇跟在付平身后,眉头微微皱起。他指着产业园的规划图,那张图挂在墙上,上面用红线、蓝线画着各种区域,看起来密密麻麻的,像一张蜘蛛网。“这厂房的布局,也太随意了吧?”戴冠宇忍不住开口了,“东一块西一块的,像小娃儿搭的积木,乱七八糟的。这哪像是产业园,倒像是菜市场,乱哄哄的,看着都让人心烦。”
一旁的袁云飞也附和道:“可不是嘛,这路也是,弯弯绕绕的,像羊肠小道似的,大车进来都费劲。还有这些厂子,咋都是搞保健品的?就没点儿别的?这是不是搞得也太单一了。要是哪天市场风向一变,一窝蜂的全都完了!”
这产业园说白了就是一堆保健品厂的聚合地,而且大部分产品都与蕲艾相关。他原本也以为这和镇领导长远的目光和扶持,以及各家药厂的创新开拓分不开。然而到了才发现,这些产业说白了还是那些老一套,这些场子很多都只不过是在原来那些“赤脚医生”留下来的偏方以及土药上做点改动就推入市场。长此以往,如果不能开辟一条新的生财之道,光是指望这些落后的产能以及管理技术迟早还是要坐吃山空。袁云飞的心一沉到底,他隐隐有些担忧。
几位企业主被说得面红耳赤,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吭声。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产业园的问题不少,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凑合就凑合,反正只要能赚钱就行。更何况,这些年来,他们也没少给上头送礼,打点关系,自以为有了靠山,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说白了,一个地方就这么大点产业,一潭死水,捞完好处早点跑路比啥都强!
付平依旧沉默,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产业园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这哪是产业园,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
而这个烂摊子下不知还有多少蝇营狗苟,藏污纳垢之事,让人想想就感到一股寒意!而更要紧的是,他心里明白,只怕在这些问题的后面还连接着一些背景更深的人物,这可真叫他有点头疼。他背着手,在陈列室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像鼓点一样敲打着每个人的心。那气氛,沉闷得像一间密封的屋子,让人喘不过气来。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园区的一家饭店吃了顿饭。饭菜很简单,都是些家常菜,什么回锅肉、麻婆豆腐、炒青菜之类的。虽然没有那些外面常吃的山珍海味,但是这些年为了扶持地方农业发展和就业,也建设和几家这种比较地道的馆子,菜品用料那真是没的说。
几位企业主坐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个都想着自己的心事。王大虎不时地给付平夹菜,嘴里还说着一些客套话。而新厂长似乎还没摆好自己的位置,虽然说从村官一跃直接调入制药厂做副厂长然后火速提拔到正职,可谓是扶摇直上了九万里,他还是带着一点唯唯诺诺的态度在饭局上。
他心里暗骂道:MD,要是他王大虎敢说几句话该有多好啊,也他娘的不至于自己啥都不明白就要在这面对这种大佬。付平也只是自顾自吃菜,吃相斯文,但饭量不错,连续吃了两碗白米饭,粒粒不剩。这副吃法和他那张清秀的脸一对比到叫人感到吃惊。一旁陪坐的贺志强看着领导吃的正香,心头暗暗感到一些不对,但是也说不上来。
下午的座谈会,是在产业园的会议室里召开的。长长的会议桌,两边坐满了人。一边是付平、戴冠宇、袁云飞、以及曹海镇的几个主要领导。
另一边则是王大虎陪同下的各个企业负责人,其中一个,就是芝麻山制药厂的厂长。付平的对面则坐着启程医药董事长,他大概五十多岁,身材有些发福,穿着一件深色的T恤,领口袖口都镶着金边,看起来倒是很显档次,但是这些装饰并没有什么高贵的感觉,在他身上只感到一丝老派和做作。
据说这件T恤要四千多块,手上还戴着一块十几万的名表,,油光水滑的。手腕一抬,金光闪闪,刺得人眼睛疼。这是启程医药的董事长,章晓晓。他今天一反常态,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反倒是一脸的严肃,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新厂长偷偷瞄着众人,感觉气氛不太对劲,新厂长又想起那个旧的掉漆搪瓷杯,就明白自己估计今天是被拉过来镇场子的,但是还是心中发苦。
会议室的窗户开着,外面是一片空地,远处还能看到几座小山包,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桌子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墙角的空调上挂着一个破旧的红布条,像一条受惊的赤练蛇,随着风一扭一扭的。吊扇在头顶吱吱呀呀地转着,把阳光切成一片片,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人感到一阵阵的燥热。
会议开始后,先是王大虎汇报了产业园的情况。
他说得天花乱坠,把产业园夸成了一朵花,仿佛这里就是人间天堂,是他们村、曹海镇,乃至全县、全省、全国人民走向共同富裕的光辉道路。
“当然”他说道,“这里的发展成果都离不开党和政府的支持和帮助,以及各个企业积极努力!”付平听着听着微微皱起眉头。虽然这些报告听了不下一百遍,还是叫人头疼。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对事不对人。
如果谁做得好,无论和自己的关系如何,他一定会让对方和自己有机会一起共事。但是,目前产业园,他心里明白是有些难办!然而王大虎的这些官话还是让他心中不满!但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言不发。
戴冠宇坐在一旁,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的。袁云飞和新来的吴冲则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坐在他们身旁的贺志强则是目不斜视,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叶舒展开,绿油油的像长满了水草。
会议桌上其他的人也大多都是这种状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大事的到来,这其中新厂长和他的感觉是最像的。只是新厂长好歹也是这里半个当家人,心中叫苦。而他是纯粹的一头雾水!只是凭感觉来看似乎要出什么事情。
王大虎讲完,按照规矩付平请各个企业说说自己的看法以及还有哪些诉求。启程医药的章晓晓突然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各位领导,各位同仁,我这里有一件事情要跟大家说一下。”声音浑厚响亮,和他外形上的柔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也都预感大事要来。
“各位,实不相瞒,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我可能会从曹海镇产业园撤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像炸开了锅一样。新来的几个都震惊得说不出话,一脸懵逼。因为根据付书记之前的想法来看,他绝对是很看重以蕲艾生产和种植的这个龙头企业的!这其中涉及到的利益绝不是一个空降下来的厂长或者一个村长能理解的!如果这件事成了真的,他无法想象这是多么大的政治地震。
所有的人都在第一时间看向了会议桌顶端的那位,他们心知肚明能做这个主的就只有这个人,王大虎一脸惊慌。如果说这些药厂撤走了,一切都会化成乌有!戴冠宇,袁云飞以及新来的那个厂长也是吓了一大跳!这些领导也心中都有些抱怨!
“这王大虎整天在自己面前把企业管理的这些老板们都快夸到天上去了,结果这帮子商人转手就把咱们这些人都给卖了,这不混账吗!"但好歹都是场面人,都压住自己,仔细的看向付平的表情。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这位年轻领导却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脸上没有任何惊讶表情,也没有做任何评论。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次会议事故,而不是他们撤资后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动荡!
“章总,这是为什么啊?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您说出来,我们一定改!”王大虎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带着哭腔了。在他心中仿佛又回到他多年前做生意失败在路边看到车祸现场的一幕。一具中年人的尸体就横在那里,半边的身子还在抽动,似乎没死透,但是也明显就快要不行了。那种极度的惊恐似乎又要回到他心中!
付平倒是显得很平静,他拿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抿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开口道:“想当初请你们来的时候那是八抬大轿,如今想走也可以。跟谈恋爱差不多,好聚好散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然后用那清澈的双眼平静地看着王大虎,“这几年也多谢这些药厂对我们当地的一些帮助,不过王主任你可能搞错了一个事,企业撤资也好,融资也罢,这不是我们需要去关心的事情。如果我们给了产业园区的诸位一些压力,而他们也感到不满想要退出或者怎样,这些都是他们合理的权利和需求。企业的事我们不多管,不乱管,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事才是重点!当然”他顿了一顿。
“这不意味着诸位老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里是国家的地方,不是法外之地!做任何事我们都需要守法,也必须守法。当然这个前提是要合乎法度”!然后他又冲着大家说到:“这个是底线问题!好了继续开会。”话音一转。说的铿锵有力,杀气腾腾。众人立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王大虎也是赶紧住嘴。只有坐在下面的那个贺志强一脸惊讶地合不拢嘴,领导不光是领导,这霸气也真他妈是独一份,说真的他想学一学,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也这么杀气腾腾。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章晓晓,他原本以为付平会挽留他,或者至少会问问原因,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让他心里反而有些没底了。
但他这招也只是做样子,实际上也不想搞出太大事情。如果付平就坡下驴,大家继续按部就班才是正道。
“好吧。不过如果说镇上真的能拿出好的策略方针或者能够切实解决企业当前困境的方法话,我也愿意与大家一起努力”只是脸皮一绷。顺着往下说,然后看情况准备找台阶下。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的愕然,他们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争吵,甚至可能会闹得不可开交,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付平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众人也无话可说,各自开始接着讨论。
新来的几个面面相觑,这都是啥跟啥啊。怎么刚开始工作,领导搞企业,企业不干,还要听领导安排?和学校里那些经济学的课完全不同啊!
新厂长坐在一旁,西装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像一幅抽象的水墨画。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眼镜腿上的黄色胶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些都是当初他参加乡镇工作留下的痕迹,本来想这次调任能摆脱以前那些艰苦工作的困扰,然而等待他的仿佛是更加艰巨的挑战!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不安,还有一丝丝的期待。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