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鞭炮声像是被风吹散的最后一把纸钱，稀稀拉拉地响过一阵，便彻底宣告了“年”这个短暂而盛大的节日的终结。空气里弥漫的硫磺味还没散干净，付平已经坐上了返回省会江城的老旧桑塔纳。车子是镇政府的，年岁不小，跑起来像个哮喘病人，呼哧呼哧的，但好歹能遮风挡雨。他没在老家多腻歪，不是不想，是不能。老娘包的饺子还卡在胃里，七大姑八大姨的殷切嘱托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他已经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继续转起来了。
车窗外，高速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把冬末的萧瑟切割开来。田埂上的枯草黄得彻底，了无生气，偶尔能看到几只不怕人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蹦跶，像是给这沉闷的画卷添上几个无意义的标点。付平靠在后座，闭目养神。江城对他而言，既是需要仰望的权力中心，也是可以借力的资源池。他这次回去，公务是面子，私事是里子，两手都得抓，两手都得硬。
抵达江城，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和曹海镇截然不同的味道，不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而是汽车尾气、建筑粉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属于都市的、复杂的、有点呛人的气息。付平先是把那辆桑塔纳在一家不起眼的招待所安顿好，司机老王乐得清闲，自去寻他的乐子。然后，付平换了身体面些的夹克，开始了他雷厉风行的“公务”之旅。
所谓公务，无非是先给县委徐书记、马县长分别去了个电话。电话里，他言简意赅地汇报了曹海镇春节期间的维稳情况——“一切平稳，群众情绪安定，未发生任何群体性事件和安全事故”，然后又提了提节后打算启动的几个项目，主要是亲子研学基地和农产品交易中心的前期调研工作。何书记在电话那头“嗯嗯啊啊”地应着，声音带着一丝节后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末了勉励了几句“小付啊，好好干，曹海镇的摊子不小，要稳扎稳打，县里会支持你的”，便挂了电话。杨县长那边则更直接些，问了问蕲艾产业园的开工情况，叮嘱了几句招商引资要抓紧，语气不咸不淡，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疏离。付平明白，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听听就好，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接着，他又拎着几盒包装得颇为精美的“曹海贡艾”——其实就是产业园里几家企业生产的高端艾条艾柱，换了个名头而已——跑了几个市级对口部门。比如市农业局，分管特色农业的副局长姓李，是个笑眯眯的胖子，见了付平带来的土特产，嘴上说着“哎呀，付书记太客气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手底下却毫不含糊地接了过去，顺手就塞进了办公桌底下。付平陪着笑，汇报着曹海镇蕲艾产业的“喜人成就”和“宏伟蓝图”，李副局长一边喝着酽茶，一边点头，时不时插一句“不错不错，很有想法”，但眼神却总往窗外飘。付平知道，这种拜访，能混个脸熟，让人家知道有曹海镇这么个地方，有他付平这么个人，就已经算达到目的了。至于实质性的支持，那是需要更深层次的“勾兑”和“运作”的，急不来。
这些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付平应付得滴水不漏。他脸上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既不过分谄媚，也不显得倨傲，嘴里说着一套套早已烂熟于心的客套话，心里却像一台精密的计算器，盘算着每句话的分量，每个表情的含义，以及如何才能为远在百公里之外的曹海镇，撬动哪怕一丁点额外的资源。
公务的间隙，付平便开始了他的“私人订制”拜访。这些人，大多是当年他在省城读书时的老师，或是在省直机关短暂工作时结识的一些故旧，还有几位已经退居二线但余威尚存的老领导。中国人是讲究“圈子”和“人脉”的生物，平日里多烧香，临时抱佛脚时才不至于手足无措。付平深谙此道，所以他宁愿自己辛苦点，也要把这些关系维护好。
他先去了大学时除了吴孟森以外另一个非常照顾自己的张教授家。张教授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头发全白，但精神头比许多年轻人都足，见到付平，高兴得像是见到了自家子侄。老人家不抽烟不喝酒，付平就拎了两罐上好的明前龙井。师母端出些瓜子花生，张教授则拉着付平的手，从当前的宏观经济形势，一路聊到小区里新开的生鲜超市哪个菜便宜。付平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聊到最后，张教授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付平的肩膀，语重心长：“小付啊，你在基层，责任重大。曹海镇那个地方，我听说了，穷了多少年了，现在能有点起色，不容易。你小子有闯劲，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团结大多数，才能干成事。对了，我有个学生，叫周海，现在省农业厅规划处当副处长，回头我把电话给你，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没坏处。”
付平心中一喜，这可是意外之喜！面上却依旧恭敬：“谢谢老师，我一定抽空去拜访周师兄。”心里却已经盘算着，待会儿就得把这个周海的背景资料摸清楚。
从张教授家出来，他又去了一位曾经的老领导，原省发改委的副主任，姓钱，刚退二线，在一家国企挂了个顾问的闲职。钱主任的家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安保森严。付平提的是两瓶茅台，这是硬通货。钱主任见了付平，很是客气，招呼他坐下，亲自给他泡了杯武夷山大红袍，茶香袅袅。寒暄过后，付平便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曹海镇的几个新项目上引，尤其是那个农产品交易中心，希望能得到老领导的一些指点，或者说，是暗示。钱主任呷了口茶，眯着眼睛听着，不时点点头，却不轻易表态。等付平说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小付啊，你提的这个农产品交易中心，想法是不错。但是，这种项目，牵涉面广，从规划、立项到土地、资金，哪个环节都不能出岔子。你们曹海镇的优势是什么？是蕲艾。把这个核心竞争力做强做大，做出品牌效应，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其他的，可以作为配套，但不能本末倒置。”
付平听明白了，老领导这是在点他，不要好高骛远，要聚焦主业。他连连称是：“钱主任高瞻远瞩，一语中的。我们一定把蕲艾产业放在首位，其他项目都是围绕这个核心来服务的。”临走时，钱主任送他到门口，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省里最近对中医药产业的扶持力度不小，你们可以多关注一下相关政策。”
这句话，比那两瓶茅台值钱多了。
在江城的这几天，除了这些“上层路线”的活动，付平还特意安排了一场特殊的聚餐。地点选在一家名为“沁园春”的酒楼，环境雅致，菜品精致，档次不低，却又不至于过分张扬，透着一股子商务宴请的低调奢华。被邀请的，是曹海镇蕲艾产业园区内几家重点企业的负责人，其中就有张佳妮和陈可欣。
傍晚时分，付平提前到了“沁园春”的“观澜厅”包间。他特意换了身休闲西装，没打领带，显得比平时在镇上开会时随意了不少。张佳妮是踩着高跟鞋第一个到的，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内搭一件真丝衬衫，勾勒出成熟女性的玲珑曲线，妆容精致，甫一进门便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她笑着伸出手：“付书记，新年好啊！您这大忙人，节后就来江城指导工作了？”
“佳妮姐客气了，什么指导工作，就是来跑跑腿，办点杂事。”付平与她握了握手，招呼她入座，“主要是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聚聚，感谢大家过去一年对曹海镇工作的大力支持。”
不多时，陈可欣也到了。她比张佳妮年轻几岁，一身简约的浅色连衣裙，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文静而知性。见到付平，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付书记好。”
“可欣来了，快请坐。”付平笑着说，“今天就是个便饭，大家别拘束。”
其他几位企业家也陆续抵达，都是园区里有些分量的角色。众人落座，服务员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江城的菜肴讲究鲜活，摆盘也颇为考究。桌上的气氛，因为有张佳妮和陈可欣这两位女性企业家的存在，显得比纯粹的“爷们局”要轻松柔和一些。
付平主动举杯：“各位老总，过去的一年，曹海镇的蕲艾产业能有今天这个局面，离不开在座各位的鼎力支持和辛勤付出。我代表镇党委、政府，敬大家一杯，感谢大家！”
众人纷纷举杯，客套话如流水般淌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间里的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大家聊着年后的市场行情，聊着新一年的发展计划，也少不了对付平这位年轻有为的镇党委书记的恭维和赞扬。付平始终面带微笑，时而举杯回应，时而插话点评几句，将场面掌控得恰到好处。
酒意微醺，话匣子也彻底打开。张佳妮端着一杯红酒，轻轻晃了晃，看着杯中摇曳的酒红色泽，眼神里带着几分试探，笑着开口道：“付书记，听说镇上最近又有大动作了？又是要搞什么亲子研学基地，又是要建农产品交易中心，这手笔可真不小啊！我们都替曹海镇高兴，这说明咱们曹海镇的发展势头越来越好了。”
她顿了顿，话锋微微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就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搞蕲艾的，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得到付书记和镇里的重点关照啊？毕竟，精力都是有限的嘛。”
张佳妮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其他几位男性企业家也放下了筷子，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付平。显然，张佳妮问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
陈可欣抿了抿唇，接过话头，声音依旧轻柔，但内容却很实在：“是啊，付书记。就拿我们灵湘医药来说吧，我们主要做的还是药品仓储管理系统和溯源码技术这一块，不像佳妮姐她们济世医药，是直接生产蕲艾药品的。有时候我们自己都觉得，跟镇上的主导产业——蕲艾，贴合度好像不是那么高。我们是真心感谢付书记当初力排众议，把我们引进来，还给了那么多政策支持。现在镇上要发展新项目，我们当然举双手赞成，就是……就是有点担心，怕以后咱们这个方向，慢慢地就被边缘化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眼神里也流露出些许忐忑。
付平听着，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却深邃了几分。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筷子也轻轻搁在了碟架上。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包间里的气氛更加集中。
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目光在张佳妮和陈可欣脸上稍作停留，然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佳妮，可欣，还有各位老总，你们的担心，我能理解，也感谢你们今天能这么坦诚地跟我讲。说实话，我今天把大家请来，除了联络联络感情，叙叙旧，更重要的，也是想跟大家交个底。”
付平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变得严肃而诚恳：“我在这里，可以代表镇党委、政府，向大家明确表个态：蕲艾产业，是咱们曹海镇的根，是咱们能够从贫困乡镇走到今天，能够让老百姓口袋鼓起来、脸上笑起来的立镇之本！这个定位，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不会变！”
“产业园，就是咱们曹海镇的‘聚宝盆’，是咱们经济发展的压舱石和发动机！对于产业园的发展，对于在座各位企业的发展，镇里的政策支持力度只会加强，绝不会削弱！资源投入只会倾斜，绝不会平均！”
他语气顿了顿，加重了声音：“至于大家担心的，新上的亲子研学基地和农产品交易中心项目，会不会分散精力，影响对蕲艾产业的投入？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绝不会！这些新项目，不是要另起炉灶，更不是要厚此薄彼。恰恰相反，这些项目是为了给咱们的‘根’——蕲艾产业，输送更多的养分，是为了让咱们的‘聚宝盆’——产业园，装得更满，效益更好！”
“大家想一想，亲子研学基地，能不能融入蕲艾文化体验？能不能带动蕲艾相关文创产品的销售？农产品交易中心，我们曹海镇最叫得响的农产品是什么？还是蕲艾！我们能不能把它打造成一个辐射周边、乃至更广区域的蕲艾原材料和产品的集散地、定价中心？这些新项目，与我们现有的蕲艾产业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关系，是为了形成多点支撑、多元发展、互相赋能的良好局面，绝不是要转移重心，更不是要顾此失彼。这一点，请大家务必放心！”
付平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包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沉稳的声音在回荡。企业家们脸上的疑虑和担忧，渐渐被一种释然和信服所取代。
说完这番话，付平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郑重地说道：“这杯茶，我敬大家。请大家相信镇党委、政府的决心和诚意。曹海镇的发展，离不开你们；你们的发展，曹海镇也一定会全力以赴地保驾护航！”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但与之前的热络不同，此刻的热烈中，多了一份踏实和笃定。
放下茶杯，付平的目光转向了陈可欣，语气温和却带着鼓励：“可欣，你的灵湘医药科技，我一直很看好。你刚才说，感觉跟镇上的主导产业贴合度不是那么高，怕被边缘化。这个顾虑，我之前也替你考虑过。”
陈可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期待。
付平继续说道：“药品溯源、智能化仓储管理，这是未来医药行业发展的必然趋势，技术含量高，附加值也高。单纯靠镇里内部消化你们的系统，或者采购你们的服务，这不是长久之计，市场也太小了。我们不能只盯着曹海镇这一亩三分地。”
他沉吟片刻，像是在组织思路：“接下来，我会帮你一起琢磨琢磨。你看，我们不是正在筹备那个中药材交易平台吗？能不能把你们的溯源码技术和仓储管理系统，跟这个平台深度结合起来？我们要做一个规范、透明、可追溯的交易平台，你们的技术正好能派上大用场。到时候，凡是进入我们平台交易的中药材，都必须使用你们的溯源系统，这市场一下子不就打开了吗？”
“还有，”付平越说思路越开阔，“我们镇里也在推动智慧农业的发展，不光是蕲艾，还有其他一些特色农产品。农产品的溯源和品质管控，同样需要技术支撑。你们灵湘医药科技，虽然名字里带个‘医药’，但技术是相通的，完全可以向这个领域拓展。甚至，我们新搞的亲子研学基地，涉及到农事体验、科普教育，也可以考虑引入一些趣味性的溯源或者智能管理的小模块，增加科技感和互动性。”
付平看着陈可欣，眼神里充满了期许：“总之，可欣，你要相信，有技术就不怕没市场。关键是要找到好的结合点和应用场景。镇里会全力支持你，帮你对接资源，开拓市场。只要是对曹海镇发展有利，对企业成长有利的事情，我付平，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推动！”
陈可欣听得两眼放光，原本还有些黯淡的眼神此刻亮晶晶的，激动得脸颊都有些泛红。她连连点头：“付书记，谢谢您！太谢谢您了！您这么一说，我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我们一定好好干，争取把技术优势转化为市场优势，不辜负您的期望！”
张佳妮也笑着举杯：“付书记，有您这番话，我们大家就都把心放到肚子里了！我们保证，一定把企业做好，把产业做强，为曹海镇的发展多做贡献！”
“对对对！我们一定加油干！”其他几位企业家也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
付平微笑着举起酒杯：“好！那就让我们共同努力，把曹海镇建设得更加美好！为了曹海镇的明天，为了我们在座各位事业的蒸蒸日上，干杯！”
“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在包间里响起，交织着众人的欢声笑语。窗外，江城的夜色已经深沉，霓虹闪烁，如同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而“沁园春”的这个包间里，却因为付平的一番话，点燃了曹海镇企业家们心中更加炽热的火焰。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曹海镇更加广阔和光明的未来，也看到了自己企业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这顿饭，不仅仅是联络感情，更是一次信心的加油站，一次方向的校准仪。
付平看着眼前热烈的场景，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知道，安抚企业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把承诺落到实处。曹海镇的棋局，才刚刚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