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路,扬起一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尘土。付平摇下车窗,一股夹杂着硫磺味和农家菜香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芝麻山村特有的年味儿。搁几年前,这条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能移位。现在,小轿车稳稳当当,几乎是“飘”进村口的。
“爸,快看!那个大公鸡灯笼!”后座的付强,一个已经能自己拧开可乐瓶盖的小伙子,兴奋地指着村口牌坊上挂着的巨型生肖灯。刘逸霏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欣慰,也带着几分对丈夫的骄傲。
付平“嗯”了一声,目光却扫向更远处。记忆里的芝麻山村,是灰扑扑的土坯房,是泥泞的院子,是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杈和老乡们脸上被贫困和风霜刻下的纹路。而现在,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簇新的二层小楼,白墙灰瓦,间或点缀着几栋保留着原木色的木屋,透着点刻意营造的“乡愁”。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贴着崭新的春联,几个穿着新棉袄的孩子,正举着呲花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变化真大。”刘逸霏轻声感慨。她扭头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刘秋燕,“秋燕,你跟二虎……真行啊。”
刘秋燕脸颊微微一红,故作大方地扬了扬下巴:“姐,这叫缘分天注定,挡都挡不住。再说,二虎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二虎了,整个一潜力股。”
付平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小姨子,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王二虎,王大虎的亲弟弟,当年他刚来曹海镇时,这小子还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儿,没事就爱在村头戳蚂蚁,或者跟着一群半大小子去河里摸鱼,对未来一片迷茫。后来,随着芝麻山村旅游项目的启动,特别是亲子研学基地的规划建设,这小子像是突然开了窍,跟着施工队学技术,又学着搞农家乐的配套服务,现在俨然成了王大虎的左膀右臂,人也精神了,腰杆也直了。
车子在王大虎家门口停下。王大虎和他媳妇李翠芬,还有王二虎,早就等在了门口。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硝烟味瞬间盖过了饭菜香。
“付书记!吴部长!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王大虎嗓门洪亮,一张被酒精和兴奋染红的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他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就从付平手里抢过行李。
吴孟森夫妇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吴孟森退下来有几年了,头发白了不少,但精神矍铄,眼神依旧锐利。他拍了拍付平的肩膀,笑道:“付平啊,你这可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啊。”
“吴老,您可别捧杀我了。我这就是……回家过年。”付平嘿嘿一笑,露出一丝在下属面前少见的松弛。对吴孟森,他始终怀着亦师亦友的敬重。当年要不是吴孟森的力排众议和悉心指点,他付平能不能在曹海镇站稳脚跟,能不能把那些“异想天开”的规划落到实处,都还是个未知数。
“回家好,回家好!”李翠芬拉着刘逸霏和吴孟森妻子的手,热情地往屋里让,“快进屋,外面冷。年夜饭都快好了,就等你们了!”
王大虎家也翻新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昏暗低矮的泥瓦房。宽敞明亮的堂屋,地砖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墙上挂着一台崭新的大液晶电视,正播放着春晚,声音开得老大,赵本山的小品还没出场,但气氛已经烘托得相当到位。屋角立着空调,呼呼地吹着暖风,跟外面的天寒地冻简直是两个世界。
“大虎哥,你这日子,啧啧,芝麻开花节节高啊。”付平环顾四周,由衷地赞叹。
“嗨,还不是托了付书记您的福!”王大虎给每人倒上热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感激,“要不是您带着我们搞旅游,建基地,我们芝麻山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以前过年,桌上能有块肉就不错了,现在,想吃啥有啥!”他一指桌上已经摆开的凉菜,琳琅满目,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付强早就挣脱了刘逸霏的手,跟王大虎家的小孙子混到了一起,两个小家伙一人手里攥着一把“甩炮”,在院子里摔得不亦乐乎,清脆的炸响伴随着咯咯的笑声,给这节日又添了几分生动的喜气。
王二虎一直跟在刘秋燕身边,时不时红着脸偷瞄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活像个初次上门提亲的毛头小子。刘秋燕倒显得落落大方,帮着李翠芬端菜递碗,俨然一副准儿媳的模样。
“付哥,吴伯伯,”王二虎被王大虎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才鼓起勇气,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跟秋燕……那个……领证了!”
“哟!”吴孟森的妻子先叫出声来,“这是大喜事啊!恭喜恭喜!”
刘逸霏也笑着打趣:“行啊二虎,动作够快的嘛。”
刘秋燕嗔怪地瞪了王二虎一眼,然后转向付平,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是啊,付书记,您可是我们的大媒人呢!要不是您当初把我们这些记者‘发配’到芝麻山村来体验生活,我哪有机会认识我们家这块璞玉啊。”
“哈哈,我可不敢居功。”付平大笑,“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我顶多算是个……牵线的风筝?不对,风筝得有人放,我就是那阵恰好吹过的风。”他这比喻把自己都逗乐了。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堂屋里的气氛更加热烈。
年夜饭丰盛得超乎想象。小鸡炖蘑菇,用的是村里自家养的溜达鸡和山上采的榛蘑,香气浓郁;红烧鲤鱼,据说是王二虎亲手从水库里钓上来的,鲜嫩肥美;还有各种付平叫不上名字的山野菜,清爽可口。王大虎频频举杯,话也多了起来,从村里新修的路灯,说到家家户户通上的自来水,再到研学基地那边已经打好地基的几栋小木屋,眉飞色舞,仿佛要把这几年的变化一股脑儿全倾诉出来。
“付书记,吴部长,刘记者……哦不,现在得叫弟妹了!”王大虎端着酒杯,脸膛红得像猪肝,“我老王,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当年您刚来曹海镇,说要让我们芝麻山村变个样,说实话,我心里犯嘀咕,觉得这山沟沟能折腾出啥名堂?现在我信了,彻底信了!我们芝麻山村能有今天,都是托了你们的福!这杯酒,我敬你们,我干了,你们随意!”说罢,一仰脖,一杯高度白酒下了肚,辣得他龇牙咧嘴,却又满脸畅快。
付平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笑道:“大虎哥,这好日子是大家一起干出来的。我一个人可没这么大本事。是乡亲们信任我,支持我,是吴老这样的老领导给我指路子,压担子。这杯酒,应该敬我们芝麻山村,敬我们曹海镇越来越好的明天。”
吴孟森也端起酒杯,微笑着说:“付平说得对。发展靠大家。大虎啊,你们芝麻山村是曹海镇发展的一个缩影,也是一个样板。以后还要继续努力,把这好日子过得更红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已经进行到了歌舞升平、皆大欢喜的阶段,外面的鞭炮声也渐渐稀疏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夜空中不时绽放的绚烂烟花,一朵朵巨大的光团在漆黑的夜幕中炸开,红的、绿的、金的、紫的,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将半边天都映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堂屋里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的笑容。
孩子们早就按捺不住,扒拉了几口饭就跑到了院子里。付强和妞妞一人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仙女棒,点燃后在空中兴奋地挥舞着,银白色的火花在他们身后拖曳出一条条梦幻般的光带,映照着他们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笑脸。大人们则围着饭桌,推杯换盏,天南海北地聊着。从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到国家政策的最新动向,再到村里的家长里短、邻里趣闻,气氛轻松而热烈,充满了节日的欢愉和家庭的温馨。
付平喝了几杯酒,感觉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便起身对众人说:“你们先聊着,我出去透透气,吹吹风。”
吴孟森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道:“我也出去走走,消消食。”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堂屋,来到院坝边上。付平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给吴孟森一支。吴孟森摆了摆手,笑道:“戒了好几年了。人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得学会惜命。”
付平自己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缓缓吐向清冷的夜空。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堂屋里传出的隐隐约约的谈笑声和电视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零星的犬吠。
“付平啊,”吴孟森双手负在身后,望着深邃的夜空,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而沉稳,“看到曹海镇,特别是你们这个芝麻山村今天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由衷地为你,也为这里的父老乡亲们感到高兴。你很有能力,也很有魄力,更重要的是,你始终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肯为他们办实事,解难题,这份初心,非常难得。”
“老师,您过奖了。”付平谦逊地说道,“这都是您和各位老领导多年来悉心培养和大力支持的结果,也是镇里村里所有干部群众共同努力奋斗的成果。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他知道,吴孟森特意跟他出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看星星,夸奖他也只是个开场白。
吴孟森笑了笑,目光从遥远的星空收回,落在付平身上,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他内心的一切想法。“成绩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谁也否认不了。当年组织上顶着不小的压力,把你放到曹海镇这个可以说是‘烫手山芋’的位置上,也是下了大决心的。事实证明,这步棋走对了,你没有辜负组织的信任,也没有辜负曹海镇人民的期望。”他顿了顿,话锋随之一转,语气也变得严肃了几分,“但是,付平啊,有几句话,我今天还是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可能在这个合家团圆、喜气洋洋的时刻说这些,有点不太应景,甚至有些扫兴,但我觉得,作为看着你一步步成长起来的长辈,我有责任提醒你。”
“老师,您太见外了。”付平赶紧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神色一肃,语气无比恭敬,“您有什么指示,尽管说,我洗耳恭听,一定牢记在心。”他知道,接下来吴孟森要说的,才是今晚真正的“正餐”。
吴孟森轻轻吸了一口夜晚冰凉而清新的空气,似乎在组织着语言,然后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地方的发展,短期内靠一两个能力出众、魄力过人的‘能人’、‘强人’,确实可以起到立竿见影、快速突破的效果,就像你现在在曹海镇所做的一样,成绩斐然。但是,付平,你要明白,这种发展模式,往往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也存在着一定的脆弱性。要想让一个地方实现长治久安,要想让发展的成果真正沉淀下来,惠及一代又一代的老百姓,最终还是要依靠健全的制度,依靠一个有凝聚力、有战斗力、有接续力的领导班子,更要依靠一大批能够薪火相传、持续奋斗的本土人才。”
付平默默地听着,吴孟森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他工作中可能存在的深层问题。这些问题,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是在日常繁杂的事务、层出不穷的挑战和追求短期见效的压力之下,他往往会不自觉地选择最直接、最高效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而忽略了对制度建设和人才培养这种需要长期投入、短期内又难以看到明显成效的工作的系统性思考和战略性布局。
“你现在是曹海镇的‘主心骨’,是拉动发展的‘火车头’,很多工作,大事小情,大家伙儿都习惯了围着你转,听你的指示。这既是你的成就,体现了你的能力和威信,但从长远来看,这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隐忧。”吴孟森的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轻轻地,却又清晰地敲打在付平的心坎上。“你要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把你这些年在曹海镇摸索出来的那些成功的经验,那些被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做法,系统地梳理出来,总结提炼,然后把它们固化下来,形成一套规范的、可复制、可推广的制度和机制。比如,项目决策的科学流程,招商引资的激励机制,基层治理的有效模式,等等。这些东西,要变成白纸黑字的条文,变成大家共同遵守的规矩,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你个人的脑子里。”
“更重要的,是要下大力气,花真功夫,去培养人才梯队。”吴孟森的目光变得更加语重心长,“你要有意识地去发现人才,给年轻人压担子,放手让他们去闯,去试错,让他们在实践的熔炉中摔打磨练,快速成长起来。要努力培养出几个,甚至一批,将来能够独当一面,能够接你的班,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超越你的人。只有这样,曹海镇的发展才不会因为你个人的岗位变动而出现大的波动,才能够保持持续向好的势头。”
吴孟森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付平,眼神中充满了长者的关爱和期许,语气也变得格外郑重:“付平啊,你要清醒地认识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曹海镇。等你将来因为工作需要,调离了这个岗位,曹海镇的发展势头还能不能保持下去?老百姓的日子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这才是衡量一个地方领导干部工作成败的最终标准,也是对你执政能力和历史责任感的真正考验。千万要警惕,要防止出现‘人走政息’的局面啊!那种情况,一旦发生,对一个地方的发展是致命的打击,对那些刚刚看到希望、尝到甜头的老百姓来说,更是最大的伤害和不负责任。”
“人走政息……”付平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中国历史上多少次轰轰烈烈的改革和变法,最终都因为缺乏坚实的制度保障和得力的后继人才,而人亡政息,半途而废,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他之前更多的是沉浸在攻坚克难、项目落地、数据增长所带来的成就感中,对于这种关乎长远、关乎根本的战略性问题,确实思考得不够深入,谋划得不够长远。他甚至有些后怕,如果不是吴孟森今天这番推心置腹的提醒,他很可能会在惯性的轨道上继续高速奔跑,而忽略了脚下可能存在的隐患。
“老师,您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一语点醒梦中人啊!”付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清冷的空气和吴孟森的教诲一起吸入肺腑,语气无比诚恳,也无比沉重,“不瞒您说,我最近也隐约感觉到,随着曹海镇的摊子越铺越大,项目越来越多,很多事情亲力亲为已经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位置上了,有些事情会不会就走了样,有些成果会不会就付诸东流。只是……只是日常工作千头万绪,总觉得这些问题可以缓一缓,放一放。今天听了您的话,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被零星烟花不时照亮的漆黑夜空,眼神变得凝重而坚定:“您放心,老师。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会认真地、系统地思考这个问题。接下来,我一定把制度建设和人才梯队培养,放到和项目建设、经济发展同等重要,甚至更加突出的战略位置来抓。我会尽快组织力量,梳理总结曹海镇这几年来的发展经验和教训,努力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长效机制。同时,我也会更加注重在实践中考察和培养年轻干部,给他们提供更多的机会和平台。我绝不能让曹海镇的发展因为我个人的变动而受到大的影响,更不能让‘人走政息’的悲剧在这里上演。”
吴孟森欣慰地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抬手轻轻拍了拍付平的胳膊,语气也轻松了许多:“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有这个意识,有这份担当,我相信你一定能处理好这个问题。好了,我们进去吧,外面天凉,别让大家等急了,也别因为我们俩的‘悄悄话’,影响了大家过年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