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跟后娘的巴掌似的,抽在曹海镇的犄角旮旯,卷着干拉巴几的树叶子,呜呜地打着旋儿。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窗户上贴的福字都让风吹得咧了嘴,可镇上的气氛,愣是跟这天儿反着来,热火朝天得像是夏天提前报了到。为镇上那几样宝贝——蕲艾、竹编什么的土特产,专门捣鼓出来的交易中心,主体工程已经冒了头,青瓦白墙,瞅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地方特色,就差没在墙上画几条龙了。另一头,一场号称要让曹海产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展销会,也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似的,紧锣密鼓地瞎忙活着。招商组那帮人,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马不停蹄,宣传材料印得比雪片还勤,雪片般呼啦啦地往外撒,也不知道有几张能落到实处。
付平这段日子,比那拉磨的驴还忙,脚沾不了地,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使。办公室桌上那文件堆得跟小山似的,随时都能塌方把他埋了。各种名目的会,一个接一个,跟赶场子似的,仿佛要把一年攒下来的工作,都在这年底岁末一股脑儿给它做个了断,好踏踏实实过个年。
可就算日程表被秘书小李用红蓝铅笔画得跟蜘蛛网似的,密不透风,付平还是铁了心,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了一整天的时间。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跟做贼似的,只带了司机老陈。老陈话不多,开车稳当,是个闷葫芦,嘴严,付平用着放心。车子是镇上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悄无声息地滑出曹海镇,一路向着省城的方向开。目的地不是什么风景名胜,也不是什么领导府邸,而是省城郊外的一所监狱。
高墙,灰扑扑的,上面拉着一圈圈泛着冷光的电网,跟动物园关猛兽的笼子似的,戒备森严。冰冷厚重的铁门,像一道生死线,把里外两个世界隔绝得明明白白。老陈把车停在离大门老远的地方,付平独自一人下了车,寒风立刻灌进他的领口。他紧了紧大衣,走向那扇门。里头的会见手续,繁琐得能把人逼疯,填表、核对身份、安检,一套流程下来,小半个钟头没了。付平耐着性子,一一照办,最后才被一个面无表情的狱警领着,坐在了探视间的玻璃窗前。他拿起那部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黑色电话,听筒冰凉。
玻璃那边空着。等了大概一支烟的工夫,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蓝灰色囚服的身影,在一个同样面无表情的狱警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像个提线木偶。他在玻璃的另一面坐下,动作迟缓。
是宋建设。
曾经的曹海镇党委副镇长,付平来了之后,名义上还是他的副手,实际上两人搭班子的时间不长,宋建设就进去了。一段时间没见,宋建设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茄子,瘦了一大圈,起码掉了二十斤肉。以前他那头发,哪怕是刚睡醒,都得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跟电影明星似的。现在呢,乱蓬蓬地搭在额前,灰白相间,白头发明显又多了不少,眼神也没了往日那种精明和神采飞扬,黯淡得像两颗蒙了尘的玻璃珠子,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疲惫。那身囚服,宽宽大大地罩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付……付书记……”宋建设拿起电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干涩刺耳,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见了鬼,“真……真没想到,您……您还会来看我……”他说着,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里,翻腾着各种复杂的情绪——羞愧,悔恨,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对故人未曾忘却自己的感激。
付平神色倒是平静,没什么波澜,语气也尽量放得温和,听不出喜怒:“老宋啊,别这么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得往前看不是?你在里头,好好改造,争取……争取早日出来。身体怎么样?吃的睡的,还都习惯吧?”这几句官场上常用的客套话,此刻从付平嘴里说出来,却莫名地带着几分真切的关怀,少了些虚伪。
“我……我我对不起组织对我的培养,给……给咱们曹海镇抹了黑,我……我对不起大家……”宋建设猛地低下头,肩膀抽动了几下,声音哽咽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付书记您……当初,当初您要是能早点回来,……或许,或许我就不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话语里带着深深的自责,还有一种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的慨叹。在权力那玩意儿面前,人心里头那点贪婪的念头一旦失了控,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头栽下去,再想拉回来,难了。
付平微微颔首,拿起桌上的纸杯喝了口凉透了的茶水,并没有接他这番痛哭流涕的忏悔话茬。有些错误,一旦铸成了,就像泼出去的水,再多的悔恨和眼泪,也只是徒劳,改变不了任何既成的事实。他更关心的是现实的问题:“家里那边,有什么具体的困难没有?要是有,你跟我说,别不好意思。嫂子那边,我已经让镇妇联的同志多过去看看,多关照关照了,生活上能帮衬的,尽量帮衬点。”
宋建设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神里像是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转瞬即逝,又黯淡了下去。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绝望的叹息:“家里……家里都还好,没什么……没什么大困难。我……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晓军……”
提到“晓军”这两个字,宋建设这个曾经在曹海镇官场上也算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汉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他那憔悴不堪、布满褶皱的脸颊,一道道地滑落下来,滴在冰冷的桌面上。
“我……我出事之后,这孩子……这孩子受的打击太大了,天塌下来一样。”宋建设的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无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原本成绩在班上还算不错的,性子也还算……还算温顺听话,可自从我……我进来了,他整个人就像变了个样儿。书也不念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跟家里人一句话都没有,后来……后来干脆离家出走,到现在也没个音信。听……听他妈说,好像是在外面瞎混,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小混混搅和在一块儿……他妈为这事,眼睛都快哭瞎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看着付平,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绝望:“付书记,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配求您什么,也没脸求您。但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没办法了……您……您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俩好歹也算共事一场的份上,看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帮我找找他,劝劝他,别让他……别让他也走上歪路,毁了自己一辈子……我这条老命,反正是毁了,没什么可惜的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啊,他的人生……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就这么完了啊……”
隔着那层厚厚的、冰冷的防弹玻璃,付平能清晰地感受到宋建设那份舐犊情深的绝望和无助。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一点不假。即便是身陷囹圄、名誉扫地的罪人,对子女的那份牵挂和担忧,依然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付平沉默了片刻,看着宋建设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宋,你放心。晓军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在里面,安心改造,别想太多,照顾好自己身体。”
探视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很快就流完了。狱警过来催促,宋建设依依不舍地放下电话,一步三回头地被带走了,佝偻的背影在冰冷的走廊尽头消失。
走出监狱那道沉重的铁门,凛冽的寒风劈头盖脸地吹在脸上,比刀子还刮人。付平的心情,比这鬼天气还要沉重几分。宋建设的托付,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一个失足干部的背后,往往牵连着一个家庭的破碎,甚至可能影响好几代人的命运。这种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回到曹海镇,天已经擦黑。付平顾不上休息,立刻就开始着手处理宋晓军的事情。他先是让司机老陈把他送到了宋建设家。宋建设的妻子,王桂芝,一个原本还算体面、如今却憔悴得不成样子的中年妇女,一见到付平,眼泪就下来了,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付书记,您可得帮帮我们家晓军啊,他爸进去了,他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付平耐心地听她哭诉了半天,从她那里拿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关于宋晓军可能去向的线索,以及一张宋晓军近期的照片。照片是偷偷从晓军钱包里翻出来的,已经有些磨损了。照片上的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留着时下流行的那种遮住半边眼睛的长发,眼神叛逆,嘴角带着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漠和桀骜,像一头受了伤的孤狼。
随后几天,付平不动声色地私下动用了一些自己在公安系统多年积累下来的一些老关系、老熟人。这种事情,不好拿到台面上说,只能私底下拜托。几经周折,打了不少电话,也欠下了几个人情,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邻省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三线小城市,传来了一点眉目。据说,在一个叫做“河沟子”的城中村里,有人见过一个跟宋晓军照片上长得很像的年轻人。
付平没耽搁,第二天一早就让老陈开车,直奔那个邻省小城。
“河沟子”城中村,名字倒是挺形象。典型的脏乱差,握手楼挤得密不透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常年见不到阳光,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气味——廉价盒饭的油腻味、下水道返上来的臭味、还有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搅和在一起,让人闻了就犯恶心。付平按照线索,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门脸油腻、灯光昏暗的小餐馆,招牌上的字都掉了一半。
餐馆老板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胖子,正歪在收银台后面打瞌睡。付平把宋晓军的照片递过去,胖老板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才不耐烦地指了指油烟瘴气的后厨方向,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哦,你说那个姓宋的小子啊?在里头洗碗呢,妈的,手脚不利索,还想拿高工资。”
付平道了声谢,也没理会老板的抱怨,径直走进了那间弥漫着浓重油烟和滚滚蒸汽的后厨。后厨不大,光线更差,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黑,地上湿滑不堪。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蜷缩在水槽边,正费力地刷洗着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的瘦弱身影。
是宋晓军。
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沾满了油污的廉价蓝色工装,袖子挽得老高,露出两条细得跟麻杆似的胳膊。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也沾着不少污渍,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离,与照片上那种刻意的桀骜不驯相比,更多了几分被生活折磨出来的疲惫和麻木。
“宋晓军?”付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不带任何审判的意味。
那少年听到声音,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手中的一个油腻腻的盘子“哐当”一声差点滑落到地上。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付平,这个衣着整洁、气质与周遭油腻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戒备。
“你谁啊?找我干什么?”宋晓军的声音带着一丝青春期特有的沙哑,语气生硬,充满了防备,“我告诉你们,我爸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认识你们这些当官的!别来烦我!”
付平并没有因为他这种带着刺儿的无礼态度而动怒,反而从他那故作强硬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刻意掩饰的脆弱和无助。他走到少年身边,也不嫌弃,就在旁边一个同样油腻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他:“晓军,别紧张。我是你爸以前的同事,曹海镇的付平,你可以叫我付叔叔。你爸……他在里面很想你,他非常后悔因为他自己的错,影响了你现在的生活。他托我来看看你,希望你能好好的,别做傻事。”
宋晓军听完,发出一声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冷笑,扭过头去,继续低头机械地洗着碗,水花四溅,溅了付平一身他也不在意:“他后悔?哼,他后悔有个屁用!他当初当官捞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今天?他把我妈和我这辈子都给毁了!我恨他!”语气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怨恨和失望。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怨你父亲,甚至怨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平。”付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沉稳,“家里突然遭遇这样的变故,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塌下来一样的巨大打击。选择逃避,选择自暴自弃,甚至用糟蹋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来发泄,这些……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晓军,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怨恨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你还这么年轻,你的人生路还很长很长,不能因为你父亲犯下的错误,就把自己的一生也给搭进去,那太不值得了,你明白吗?”
付平没有像很多长辈那样,一上来就讲那些空洞乏味、让人听了就犯困的大道理,而是从宋建设在监狱里的情况慢慢说起。他说宋建设如何在铁窗之后日夜思念着儿子,说他如何在繁重的劳动改造之余,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说他如何把儿子小时候那些已经泛黄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照片边角都起了毛边。他用最平实的语言,描述了一个父亲在失去自由和所有名誉之后,内心深处对儿子最真实、最深沉的愧疚与牵挂。
“你爸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还有你妈。他说他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让你和你妈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伤害。”付平看着宋晓军的侧脸,继续说道,“但他打心眼儿里希望你能争气,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将来学点本事,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别像他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悔都来不及。”
宋晓军洗碗的动作,不知不觉间渐渐慢了下来,他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肩膀,却开始微微地、不易察觉地耸动起来。后厨里,除了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就只剩下付平那沉稳而带着一丝沧桑的叙述声,在油烟缭绕的空气中回荡。
“你妈妈……她天天在家里盼着你回去,眼睛都快哭瞎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你爸出事之后,她更是心力交瘁,整个人都垮了。再过些日子就过年了,晓军,难道你真忍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过这个年吗?你爸在里面,已经是度日如年,够煎熬的了,难道你还要让你妈也跟着你一起绝望吗?你忍心吗?”付平的声音不高,语气也不重,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宋晓军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坎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从少年那颗深深低垂着的头颅下,断断续续地传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宋晓军才猛地抬起头来,那张满是油污和汗渍的小脸上,此刻已经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泪痕。他眼神中的那种戾气和刻意的戒备,已经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与他年龄相符的迷茫、无助和深深的委屈。他看着付平,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呜咽,终于,积压在心中多日的那些怨恨、迷茫、痛苦、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倾泻而出,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付……付叔叔……我……我错了……我想回家……我……我想我妈了……”
付平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知道,这孩子心里的那个疙瘩,总算是解开了一些。他站起身,走到宋晓军身边,伸出手,在他那瘦弱的、沾满油污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温和地说:“好孩子,想通了就好,知道回家就好。走,别在这儿待着了,叔叔带你回家。”
返程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宋晓军换上了一套付平临时在路边小店给他买的干净衣服,虽然依旧不合身,但至少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一些。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只是偶尔会偷偷地、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看一眼身旁同样沉默不语的付平。这个陌生的“付叔叔”,用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真诚和超乎寻常的耐心,像打捞沉船一样,把他从那个自我放逐的、黑暗的泥沼中,硬生生地给拉了出来。
当他们乘坐的桑塔纳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曹海镇,停在宋建设家那栋略显萧条和冷清的家属楼下时,已经是接近午夜时分。王桂芝大概是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早早地就披着件旧棉袄等在了楼道口,冻得瑟瑟发抖。当她看到从车上下来的、虽然依旧瘦弱但至少完好无损的儿子时,几乎在一刹那间就瘫软在了地上,所有的坚强和支撑瞬间崩塌。母子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原本冷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屋子,因为儿子的意外归来,似乎在一瞬间就多了几分久违的生气和人间的温度。
付平没有在他们家多做停留,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这对饱经磨难、久别重逢的母子。他默默地退了出来,替他们轻轻带上了房门,隔绝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站在冰冷的楼道里,听着屋里传出的隐约哭声,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家庭的悲剧,一个浪子的回头,都浓缩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世事人心,真是比最复杂的方程式还要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