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曹海镇,日头毒得能把马路牙子烤化了,一丝风都没有,就算有,那也是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扇出来的那种,带着燎皮的燥。芝麻山村今天这温度,比镇上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是太阳偏心眼,而是另一种火烧火燎的氛围把整个村子都给罩住了。通往村委会那条黄泥路,两边跟过年似的,插满了花花绿绿的彩旗,蔫头耷脑的,被晒得卷了边,可还是在几乎不存在的晨风里,象征性地扑腾几下,权当给这大日子助兴。
村委会的院子里,更是热闹得跟赶集一样。一个临时拿脚手架和木板搭起来的主席台,铺着崭新得有些晃眼的红地毯,估计是镇上哪个婚庆公司淘汰下来的。背景板上,“曹海镇亲子研学基地项目签约仪式”十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底下闪着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主席台底下,一溜溜的红色塑料凳子,跟阅兵似的排得整整齐齐。镇上的干部、村里的代表,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早早地就占好了位子,跟占课桌似的。空气里那股子味儿,绝了——泥土的腥气、人身上的汗臭、还有主席台上那几盆快被晒蔫的鲜花硬挤出来的香气,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乡下搞大活动时的隆重,土得掉渣,也带劲得掉渣。
贺志强,镇党委办公室主任,这会儿比街上被撵的狗还忙,跟个上了弦的陀螺似的,在台前幕后转圈子,脚底下生风。对讲机别在腰上,时不时就“滋啦”一声,传出他那略微带点沙哑的吆喝,听着就像是烟酒过度的摇滚老炮。额头上的汗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用手背胡乱一抹,留下一道泥印子,继续他的“高速旋转”。这个劳什子研学基地项目,从付平书记最初拍脑袋想出来,到中间冯敬鸿那孙子搅和进来,再到后来宏远集团这尊大佛显灵,他贺志强是全程跟班,里头的弯弯绕绕、辛酸苦辣,他比谁都门儿清。现在总算是要板上钉钉了,他心里头那块大石头落了地,松快了不少,但也夹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跟喝了杯五味杂陈的鸡尾酒似的。
“小天儿!小天儿!音响再给老子过一遍!等会儿领导讲话要是出个什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幺蛾子,我扒了你的皮!”贺志强扯着嗓子冲负责后勤那愣头青小伙子喊,那嗓门,把蹲在墙角打盹的土狗都给惊精神了。自己则一溜小跑,窜到签到处,拿起嘉宾名单和桌签又对了一遍,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到时候付书记一个眼神飘过来,他可吃不了兜着走。整个会场,就像一台刚加满了油的老式拖拉机,零件都有些年头了,但每个齿轮都在拼了老命地转,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透着股子执拗的劲儿。
九点钟,一分不差。村口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跟炒豆子似的,紧接着,《迎宾曲》那熟悉的调调就跟冲锋号似的响了起来,激昂得让人想跟着扭秧歌。几辆黑色的奥迪,车头擦得锃亮,跟镜子似的,在尘土飞扬中缓缓开了进来,气派得不行。付平书记、戴冠宇镇长他们几个,早就像望夫石一样杵在入口那儿等着了。
车门一开,先下来的是几个挺着肚子的县领导,官气十足。紧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是一位穿着深色中式短褂的老头儿。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但精神头儿比旁边的小伙子还足,矍铄得很。老头儿眼神挺平和,看人的时候也不带什么压迫感,步子迈得也稳当,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往那一站,自带一股子气场,就像庙里供着的那尊佛,不说话,也让你不敢造次。
付平书记脸上立马堆满了笑,跟见了亲爹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老头儿的手:“哎哟,段老,段老!您可算来了!这一路颠簸,辛苦您老人家了!欢迎,欢迎您莅临咱们曹海,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那热情劲儿,就差没抱着老头儿亲两口了。
贺志强这会儿正忙着给其他先到的嘉宾引座,听见付平书记嘴里冒出“段老”两个字,心里头“咯噔”一下,跟被人用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似的。宏远集团的董事长段宏远,这名字他可太熟了。财经杂志封面常客,网络上关于他商业帝国的传奇故事,比评书还精彩。他也就只在那些印刷品和网页上见过这位大佬的照片。能让这么一位轻易不抛头露面、跺跺脚就能让一方经济抖三抖的商界巨擘,亲自为一个镇级别的小项目跑一趟,这面子可给得太大了。贺志强心里琢磨,这不仅说明了段宏远对这项目的重视程度,更说明了付平书记这人,手眼通天,能量不是一般的大。
嘉宾们陆陆续续在主席台上那几把铺着红绒布的太师椅上落了座。付平书记的讲话,跟他平时开会一样,干脆利落,没几句废话,但句句都透着对未来的期盼,跟画大饼似的,让你听着就觉得曹海镇马上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县领导也跟着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把曹海镇的工作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撒,听得底下的村民代表们脸上都乐开了花,仿佛自家娃考上了清华北大。
然后,就轮到段宏远老爷子发言了。他老人家声音不高,慢悠悠的,但奇怪的是,每个字都像小钢珠似的,清清楚楚地砸进你耳朵里,极具穿透力。他把这个研学基地的意义,宏远集团的社会责任感,还有对曹海镇未来的美好愿景,娓娓道来,不紧不慢,字字都跟打磨过似的,珠圆玉润。
贺志强站在台底下的人群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全场,主要任务是维持秩序,别让哪个看热闹的老乡冲到主席台前头去要签名。他的目光在主席台上溜达了一圈,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段宏远那张略显清瘦、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时,整个人像是被九天玄雷劈中了脑门,当场就僵住了,手脚冰凉,跟掉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一样。
那张脸,那双深邃得像古井一样的眼睛,还有那种朴素到骨子里的穿衣风格——虽然今天为了配合场合,换上了一身看起来挺括的中式短褂,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是相通的,骗不了人!记忆的闸门“轰隆”一声就被撞开了,一个多月前,也是这么个暑气未消的傍晚,雨刚停,空气里还带着点湿乎乎的泥土味儿。镇政府大门口那几级水泥台阶上,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布衫的老头儿,手里夹着一根烟蒂都快烧到手指头的劣质卷烟,默默地抽着,耐心等着付书记。那个身影,和眼前这位端坐在主席台上,谈笑风生间就能搅动一方经济风云的段董事长,居然他娘的诡异地重合了!严丝合缝,就像是电影里的蒙太奇!
“我操!原来是他!竟然是宏远集团的董事长段宏远!”贺志强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脑子里“嗡嗡”作响,跟钻进了一窝蜜蜂似的。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判断,是何等的鼠目寸光,何等的傻逼可笑!简直就是有眼不识泰山,把真佛当成了泥菩萨!
“唉,我这眼界,我这格局,跟书记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茅坑里!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真是个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还自以为看了个全世界!”贺志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透心凉。但紧接着,这股凉意又被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清明所取代,仿佛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他终于明白了,付书记那些看似不合常理、甚至有些荒唐的种种安排背后,深藏着怎样的逻辑和过人的智慧;也终于理解了,付书记那份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底气。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招商引资,这分明是一盘关乎曹海镇未来数十年发展的大棋局!付书记落子无声,却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算计得精准无比。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镇委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对基层那套弯弯绕绕的运作门儿清,也处理过不少鸡零狗碎的棘手事务,算得上是“老油条”了。可是在真正的大局观、人脉资源的调动和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上,跟付平这种真正的“老操盘手”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之前对于调动到县政研室的那份犹豫和初步的回绝,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些“不自量力”,或者说,是一种典型的“学生思维”——总觉得自己翅膀还没长硬,离不开老师的庇护,却没想过,真正的成长,恰恰在于敢于跳出自己熟悉的那个小水塘,去迎接更广阔天地里的风浪和挑战。付书记和蒋部长,他们看到的,是自己更长远的未来,而自己,却还惦记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签约仪式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圆满结束。段宏远和付平,两位大佬,在象征着合作共赢的文件上,郑重其事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台下的镁光灯跟不要钱似的,“咔嚓咔嚓”闪成一片,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人群像是退潮的海水,渐渐散去,留下一地狼藉的瓜子壳和烟屁股。贺志强却像根木桩子似的,依旧站在原地,心里头五味杂陈,跟打翻了调料铺似的。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却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变得异常坚定起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着去收拾残局,或者去招呼还没走利索的记者,而是目光锁定了不远处正与几位县领导亲切寒暄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蒋宇。等蒋宇身边的人稍微散开了一些,他快步走了上去。
“蒋部长。”贺志强在蒋宇面前站定,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子沉稳劲儿,跟他平时咋咋呼呼的风格判若两人。
蒋宇转过头,看到是贺志强,脸上露出一丝略带探询的微笑,像是有点意外他会在这时候找自己:“哦,是小贺啊,有事吗?今天这签约仪式搞得不错,付书记他们辛苦了,你这个办公室主任也功不可没嘛。”
“蒋部长,您过奖了,都是分内工作。”贺志强先是谦虚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地迎向蒋宇那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前几天,您跟我谈话,关于……关于调我去县政研室的事情,”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我回去之后,认真地、仔细地考虑过了。我……我服从组织安排,愿意过去接受新的挑战,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自己。”
蒋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的光芒,他满意地点点头,抬手在贺志强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语气也变得亲切了不少:“好,好啊!小贺,你能这么快想通,这就很好嘛!付书记前两天也跟我通过气,他说啊,他对你小子可是寄予厚望,非常支持你出去闯一闯,多历练历练。这对你个人未来的发展,是大有裨益的好事。曹海镇的工作,就像他说的,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单位也一样,但个人的成长机遇,错过了,可能就真的错过了,以后想找补都难。政研室那个地方,虽然清苦是清苦了点,不像乡镇这么热闹,但确实是个能提升全局视野和政策理论水平的好平台,能让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我明白,我都明白。谢谢蒋部长您的提点,也……也谢谢付书记对我的栽培和良苦用心。”贺志强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一刻,他心里头那点因为要离开熟悉环境而产生的不甘和犹豫,就像是被太阳晒化的雪一样,彻底烟消云散了。
当天晚上,县城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给这个不算繁华的小城增添了几分迷离的色彩。付平没有按照官场惯例,在镇上或者县里哪个像模像样的饭店安排什么欢送宴,而是出人意料地,将践行宴设在了自己家里。戴冠宇镇长、副镇长吴冲这两位曹海镇党政班子的核心成员,也都应邀出席。
没有官场宴请上那些繁文缛节和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言不由衷,只有几位朝夕相处多年的老同事之间,最质朴、最真挚的情感流露。
酒是本地小酒厂产的高度白酒,名字土得掉渣,叫“曹州特曲”,用的是最普通的玻璃瓶子,连个像样的包装盒都没有。但那酒劲儿,可一点都不含糊,入口辛辣,跟刀子似的,火烧火燎地从喉咙一路滚到胃里,后劲十足,一般人喝不了几杯就得趴下。
几杯烈酒下肚,话匣子就像是关不住的黄河水,一下子就打开了。戴冠宇和吴冲轮番上阵,端着酒杯向贺志强敬酒。
“老贺啊,”戴冠宇端着酒杯,脸上带着几分酒意,“你能力是有的,脑子也活泛,就是有时候性子急了点。这次去政研室,是个好机会,好好干,别辜负了付书记和你蒋部长的一片心意。以后常回来看看,曹海镇这摊子事儿,也少不了你出谋划策的时候。”
吴冲也跟着举杯:“是啊,老贺,老戴说得对。你在镇委办这几年,加班加点,没少吃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以后到了县里,平台不一样了,眼界要更开阔。祝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言语之间,既有对他工作能力的肯定,也有对他未来前程的真诚祝福,听得贺志强心里暖烘烘的。
轮到贺志强回敬了。他端起那斟得满满的白瓷酒杯,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差点把椅子带倒。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不知道是被酒精熏的,还是真的动了感情。他先是分别敬了戴冠宇和吴冲,嘴里说着“感谢戴镇长平日里的支持”、“谢谢吴镇长一直以来的照顾”之类的客套话,但语气却显得格外真诚。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从始至终都只是含笑看着他们,不怎么说话的付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激动情绪,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哽咽:
“付书记……戴镇长,吴书记,这杯酒,我……我敬你们!尤其……尤其要敬付书记!”他举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贺志强,在曹海镇工作这么多年,尤其是能跟在您付书记身边,学到的东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比我过去十几年在学校、在其他单位学的加起来都多!您不仅教我怎么做事,更重要的是,您教我怎么做人,怎么看清这世道人心。”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从芝麻山村那个研学基地项目,您最初提出那个看似不切实际的构想,到今天段宏远老爷子亲自出面签约……我……我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过来,您站得到底有多高,看得究竟有多远。我以前……我以前真是太幼稚,太想当然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浓浓的愧意和后知后觉的懊恼。
“您对我的知遇之恩,对我的悉心培养,这份恩情,我贺志强这辈子都忘不了,永世不忘!以后,我就是到了县里,到了市里,甚至到了省里,只要曹海镇有任何需要,只要付书记您一句话,我贺志强,保证随叫随到,绝不会有半句二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他仰起脖子,将杯中那至少二两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也像一股暖流,温暖着他那颗因为激动而砰砰直跳的心。
付平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温和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他等贺志强把酒喝完,重新坐下,才缓缓拿起自己的酒杯,伸出手,在贺志强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老贺,自家兄弟,说这些就太见外了。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欣慰了,真的。”他呷了一小口酒,目光深邃,像是能看透人心,“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调你去县政研室,这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更是对你未来发展的一种投资。曹海镇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它终究只是一个起点。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不要局限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像是一位即将送别远行孩子的老父亲:“到了新的岗位,要记住,戒骄戒躁,沉下心来,多看,多听,多学,多思。政研室的工作,不同于咱们镇委办公室这些具体繁杂的事务,它更需要你有宏观的视野、系统的思维和扎实的理论功底。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哪个位置上,都要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更要对得起老百姓的期盼。至于曹海镇……”付平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曹海镇永远是你的家,我们这些老伙计、老同事,也永远是你的朋友,是你坚强的后盾。有空了,就常回来看看,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戴冠宇和吴冲也纷纷举杯附和,场面温馨而感人,少了平日里官场上的客套和疏离,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真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贺志强心中那些积压已久的块垒,那些因为即将离开而产生的迷茫和不舍,在这一杯杯醇厚辛辣的白酒中,在这一句句发自肺腑的嘱托中,已然悄然消融。他知道,付书记最后那句“曹海镇永远是你的家”,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更是一种无形的纽带,一种沉甸甸的期许。这份情谊,这份教诲,将是他未来漫漫人生道路上,最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