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卷起思想风暴的厅务会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四小时了,但令人惊讶的是,原本预期中的喧哗与骚动并没有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沉淀成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平静。
农业厅,这座庞大而精密的官僚机器,似乎并没有因为那场会议而受到丝毫影响,它依然在惯性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文件像往常一样在各个部门之间流转,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人们忙碌地穿梭在办公室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就好像那场会议从未发生过一样。
然而,每一个身处于这个环境中的人都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有一些看不见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它们之间的摩擦声虽然细微,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这种声音就像是夏日午后,那闷热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的雷鸣前奏一般——虽然遥远,但却足以让人的脊背发凉。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如同一束束金色的箭,直直地射进了付平的办公室。这些光线在地面和墙壁上交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仿佛是一幅抽象的画作,让人的眼睛有些眩晕。
那些条纹落在他的桌面上,像一把把细长的金色刻刀,悄无声息地划过一摞摞报表。
他正在电脑前,逐行比对着省内几个重点农业县的产业数据,试图从枯燥的数字中找出某种规律。
屏幕上的曲线图闪烁着冷冰冰的蓝光,付平的眉头微微皱起,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有节奏的声响。
昨天抛出的“三把剑”是战略构想,而这些数据,才是构建剑柄与剑刃的坚实材料。
他揉了揉眼睛,窗外是夏日的绿意,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可办公室里却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纸张翻动的细碎声。
这份工作枯燥得像嚼蜡,但付平知道,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农民的汗水和土地的肥沃。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埋头,脑海中不由回荡起昨天会议上的那些目光——有赞许,有质疑,还有隐隐的敌意。
“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了两下,节奏沉稳,力道十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敲门声不急不躁,却像锤子轻轻叩击在心口,付平的手指顿了顿。
“请进。”付平应道,头未抬起。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眼睛仍盯着屏幕,但余光已捕捉到门缝中透进的一丝光影。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付平眯起眼,才看清来人是孙兴国。
孙兴国身材敦实,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泛黄的内衣边。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孙兴国怀里抱着的那一堆东西——那是一摞足有半米高的卷宗,用早已失去弹性的牛皮筋歪歪扭扭地捆扎着,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土黄色小山。
那些卷宗摇摇晃晃,孙兴国走路时微微侧身,生怕它们滑落,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陈年的纸霉味,混杂着尘土的颗粒,在阳光的条纹中隐约可见。
“付处长,没打扰你工作吧?”孙兴国满脸堆笑,那笑容诚恳得近乎夸张,与他平日里嘴角那抹习惯性的不屑弧度判若两人。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牙齿在灯光下闪着白光,却让付平觉得像狐狸在龇牙。
“孙处长,快请坐。”付平立刻站起身,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伸手示意。
他心里的警报,在看到孙兴国和他怀里那堆卷宗的瞬间,已经无声地拉响。
那警铃在脑中嗡嗡作响,付平表面不动声色,暗想:这老狐狸,来者不善啊。
孙兴国没有走向待客椅,而是径直走到付平办公室那套崭新的布艺沙发前,将怀里的材料重重地往上一放。
“砰!”
一声闷响,沙发都随之颤动了一下,扬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尘埃在空气中缓缓飘散,像一层薄雾,遮住了沙发上的花纹。
那堆材料,像一块巨大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了房间的中央。
沙发垫子深深陷下,发出吱呀的抗议声,仿佛在为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叹息。
付平的目光落在那堆卷宗上。
封皮大多是牛皮纸材质,早已泛黄、卷边,边角处甚至能看到被虫蛀过的细小孔洞。
那些孔洞密密麻麻,像无数小虫在纸上啃噬出的伤疤,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纸张氧化的酸气,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弥散开来,与窗外清新的夏日空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付平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那味道像老屋里的潮湿,钻进鼻腔,久久不散。
他强压住不适,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堆东西,怕是尘封了好几年。
“付处长,昨天你在会上的发言,真是……振聋发聩啊!”孙兴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陷入柔软的靠垫里,他先是竖起一个大拇指,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听得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既惭愧,又佩服。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是真老了,思想跟不上了。”
孙兴国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乡音的拖长,每一个字都像在故意拉扯,试图勾起付平的共鸣。
他身子前倾,眼睛直勾勾盯着付平,那赞叹中藏着几分试探。
付平给他倒了杯水,微笑道:“孙处长您过奖了,我只是谈了点不成熟的看法,纸上谈兵,还要多向您这样的老前辈学习。”
水杯里的热水冒着腾腾热气,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付平递过去时,手指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这番滴水不漏的客套,正是孙兴国所期待的台阶。
他接过水杯,却没有喝,而是顺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百转千回,充满了人到暮年的无奈与萧索。
叹息声在办公室回荡,像风吹过枯叶,带着一丝苍凉。
“唉,学习是相互的,但精力不饶人啊。”他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有些攻坚克难的重任,我们这些老同志,现在是真真有心无力了。看着问题摆在那儿,干着急,没办法,只能给年轻人让路喽。”
孙兴国的手指在太阳穴上按压,动作缓慢而夸张,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看起来像个愁眉苦脸的老头。
付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真正的戏肉,马上就要登场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的嗡鸣和窗外隐约的鸟叫,交织成一种诡异的宁静。
果然,孙兴国的手指向了那堆小山似的材料,语重心长地说道:“就比如这个,‘北方佳木’珍稀林果引种示范基地项目。”
他的手指粗壮,关节处布满老茧,指向卷宗时,像在指点江山,却带着一丝无奈的颤动。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已经散了页的卷宗,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
灰尘扑扑落下,在阳光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诉说着尘封的往事。
“这个项目,当初可是下了大力气的。”孙兴国刻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砸进付平的耳朵里。
他的眼睛眯起,声音低沉,像在讲一个陈年旧事,却字字带着分量。
“第一,这是前省领导亲自抓的重点项目,当年批示了好几次,三番五次地到现场视察。所以说,这个项目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它的经济意义。”
“前省领导”四个字,他说得格外重,像是在提醒付平,这背后牵扯的人脉与历史,不是一个新来的年轻人能轻易触碰的。
付平听着,心想:这老家伙在敲打我呢,背景深厚,可不是随便动一动就能翻身的。
孙兴国的目光如刀,扫过付平的脸庞,试图捕捉一丝反应。
“第二,为了这个项目,从省厅的专项资金,到地方政府的配套投入,前前后后,加起来快三千万了。”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这笔钱,在我们厅里历年的单体项目中,是数一数二的。每一分钱,都是有账可查的。”
手指在空中晃动,那“三千万”像一根刺,扎进空气中,让房间的温度似乎降了几度。
付平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些钱堆成的山,农民的笑脸,和如今的荒芜——这笔账,谁来算?
“近三千万”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这意味着,这个项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一旦彻底黄了,谁来承担这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
孙兴国顿了顿,观察着付平的表情,见他依旧平静如水,便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可是,现状呢?”他自问自答,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苦涩笑意,“现状是,项目搞了快五年,除了盖了几排空房子,栽下的一千多亩‘珍稀’树苗,年年死,年年补,到现在连个果子都没见着。颗粒无收!现在,这个‘北方佳木’基地,已经成了咱们省农林系统里最大的笑话,一提起来,我们产业处的人在外面都抬不起头。”
他的声音渐高,到“颗粒无收”时,几乎是吼出来的,脸上的苦笑扭曲成一种自嘲。
一句话,就给这个项目钉上了三颗钉子:背景深厚,责任重大,彻底失败。
付平的心里一沉,这烂摊子果然烫手,孙兴国这是要把火盆往他怀里塞啊。
这是一个标准的烂摊子,一个烫手到足以灼穿骨髓的山芋。
孙兴国身子微微后仰,沙发发出吱呀声,他的手掌拍在膝盖上,像在给自己鼓劲。
所有的铺垫都已完成,孙兴国终于图穷匕见。
他身体前倾,用一种近乎推心置腹、充满殷切期望的语气说道:“付处长,昨天听了你的发言,我茅塞顿开。我们这些老同志,思想僵化,总想着怎么去‘管理’,所以走进了死胡同。而你不一样,你思路新,眼光远,懂‘经营’!说不定,用你的‘工业化思维’‘互联网思维’,真能让这个项目起死回生!”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在许诺什么宝贝,双手张开,掌心向上,仿佛在托举一个希望。
付平听着,嘴角微微抽动,心道:这高帽戴得真紧,接下来怕是杀手锏了。
他停顿了一下,给付平留出思考的空间,然后才缓缓地抛出杀手锏。
“说实话,昨天开完会,我也没闲着。我专门去钱厅长的办公室,简单碰了一下这个事。”
他特意加重了“钱厅长”三个字的语气,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付平的眼睛,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惊慌或为难。
钱厅长的名字像一道雷,劈在办公室的宁静中,付平的茶杯在手中微微一紧。
“厅长的意思,也很明确。他非常欣赏你的才华和魄力,也希望你能尽快挑起重担,在实践中锻炼锻炼,把会议上讲的那些新理念,真正落到实处嘛。理论联系实际,这才是我们党培养干部的根本方法,对不对?”
孙兴国的声音柔和下来,像长辈在循循善诱,却字字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
一套组合拳,打得天衣无缝。
先是给你戴上“思路新、眼光远”的高帽,让你无法以“能力不足”为由推脱;再搬出钱厅长这尊大佛,将此事定性为领导的期许和组织的考验,直接封死了所有拒绝的可能。
这不再是孙兴国个人的请求,而是厅党组的“意思”,是钱厅长的“希望”。
付平的脑中飞速转动:这阳谋挖得深,跳下去是泥潭,跳不下去是抗命——左右为难。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阳谋。
他把陷阱挖在了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用“大局”和“领导”的名义,逼着你心甘情愿地跳下去。
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孙兴国就是要用这个无解的烂摊子,将付平从高谈阔论的云端,一把拽进最肮脏、最复杂的泥潭里。
办成了,功劳是他孙兴国“知人善任,大胆启用年轻干部”;办砸了,那就是你付平“夸夸其谈,眼高手低”,正好印证了他们那套“年轻人不靠谱”的陈腐论调。
孙兴国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叩击,节奏像心跳,等待着付平的回应。
付平的办公室内,阳光依旧明媚,但那堆盘踞在沙发上的陈旧卷宗,却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地吞噬着光线,散发出失败和腐朽的寒气。
尘埃还在空气中飘浮,霉味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
付平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然后喝了一口。
茶叶的苦涩在舌尖散开,他咽下时,喉结微微一动,整个过程,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为难或惊讶的表情,平静得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内心早已洞悉了孙兴国的所有意图。
他知道,从他在会议上站起来的那一刻起,这样的考验就必然会接踵而至。
躲是躲不掉的。
办公室的钟表滴答作响,时间仿佛慢了下来,付平的思绪如潮水涌动:接下它,或许是机会,或许是陷阱,但不接,就等于自断后路。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迎上孙兴国那充满算计和试探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那微笑温和,却带着一丝锋芒,像剑出鞘前的试探。
“孙处长,这个项目啊,确实是老大难了。”他先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我们这些后来者,思想也许活络一些,但经验上,还是有很多不足。以后具体工作中,肯定还要多向您请教。”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每一个字都像棋子,稳稳落下。
孙兴国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连忙摆手:“好说,好说!只要你需要,我老孙一定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他顿了顿,又装作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付处长,有句话我得提醒你。这个项目,毕竟牵扯到以前的老领导,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处理起来,还是要……嗯,讲究点方法。”
他的摆手动作夸张,手掌在空中挥舞,像在画一个圈,圈里藏着无数弯弯绕绕。
这句看似关心的叮嘱,实则是一个阴险的警告:这里面水很深,有政治风险,你小子最好掂量着办,别把自己栽进去。
付平点了点头,仿佛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卷宗前,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最上面那本破旧的封皮上。
手指触到纸张时,那粗糙的质感像砂纸,带着凉意直钻心底。
“好。”
一个字,从付平的口中吐出。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
孙兴国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付平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弧度,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我说,好。感谢孙处长的信任,也感谢钱厅长的看重。这个项目,我接了。”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没有半句的讨价还价。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接下了这个全厅公认的“无底洞”和“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