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将省城洗刷得清亮,也带来了彻骨的寒意。付平的车刚驶入省林业厅大院,那栋灰色的苏式主楼便如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阴沉的天空下。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甚至没有喝上一口热茶,而是直接走向了那部专供厅级领导使用的老旧电梯。
电梯门开合间,映出他那张因连续奔波而略显疲惫,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脸。他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不厚,却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的,是一份刚刚打印出来,墨迹还带着温度的《关于“北方佳木”引种驯化基地项目存在重大问题的紧急汇报暨召开厅党组专题会议的申请》。
钱思源,这位在林业系统浸淫了三十多年的厅长,正在办公室里批阅着一份关于明年全省植树节活动方案的文件。秘书小李敲门进来,将付平的申请连同文件袋轻轻放在了他宽大的办公桌上。
“付处长刚回来?”钱思源头也没抬,指尖的红蓝铅笔在一行预算数字上画了个圈。
“是的,厅长。付处长说,有万分紧急的情况,希望您能立刻过目。”小李的语气透着一丝不寻常的郑重。
钱思源这才放下笔,拿起那份申请。只扫了一眼标题,他的眉头就下意识地锁紧了。“紧急汇报?专题党组会?”他喃喃自语,体制内的嗅觉让他立刻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一个新上任的副处长,点名道姓要求召开最高级别的党组会来讨论一个具体项目,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政治姿态。这不合规矩,但有时候,打破规矩正是为了捍卫更大的规矩。
他没有立刻打开那个文件袋,而是将申请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似乎想从那几行印刷体汉字背后,看透付平的真实意图。最终,他沉声对秘书说:“通知办公室,安排一下。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议题……就叫‘研究讨论部分重点项目历史遗留问题’。”
他刻意模糊了议题的指向性。在机关里,议题的名称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既要让该知道的人心中有数,又不能让不该知道的人提前串联。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分,省林业厅三楼的党组会议室里,空气已经开始变得凝滞。长条形的会议桌蒙着深红色的绒布,每个位置前都摆放着规整的茶杯、笔记本和一支削好的铅笔,这是几十年不变的仪式感。
厅长钱思源坐在主位,左手边是主持纪检工作的副厅长,右手边是分管人事和财务的副厅长。其他几位党组成员依次落座,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淡然。孙兴国作为资源处的副处长,按照惯例,有资格列席这种涉及本处业务的会议。他坐在靠门最远的一个角落,神态轻松,甚至还和旁边的办公室主任低声交谈了几句,仿佛接下来要讨论的,只是一份无关痛痒的年度总结。在他看来,付平这一招,不过是小孩子告状,稚嫩且可笑。一个烂摊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九点整,钱思源清了清嗓子,会议开始。前面的几个议题波澜不惊地过去了,终于,他将目光投向了付平。
“付平同志,你从基层一线回来,辛苦了。你提交的申请,党组很重视。现在,就‘北方佳木’项目的情况,给大家做个汇报吧。”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倾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付平身上。
付平站起身,微微颔首,却没有走向发言席,而是走到了会议室前方那块白色的幕布旁。他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投影仪,熟练地连接好。这个举动,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党组会上,用PPT做汇报,这在林业厅还是头一遭。
孙兴国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觉得付平这是在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投影仪的风扇开始轻微地嗡鸣,一道光束打在幕布上,会议室的灯光随之暗了下来。
“各位领导,”付平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在我开始汇报之前,请允许我先给大家看一些照片。”
他没有念报告,没有讲套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第一张PPT出现了。左边,是项目宣传册上的效果图:绿树成荫,溪水潺潺,一派北国江南的繁荣景象。右边,是付平亲手拍摄的实景照片:大片龟裂的盐碱地,泛着白霜,稀稀拉拉地戳着几棵枯黄的树苗,像垂死挣扎的病人伸向天空的手臂。
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这是项目基地现状。”付平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宣传中提到的‘千亩良田’,实际土壤PH值在8.5到9.2之间,属于重度盐碱地,不经特殊改良,绝大多数温带树种无法存活。”
第二张PPT。左边,是规划图纸上标注的“以色列进口先进滴灌系统”,管网密布,科技感十足。右边,是一堆锈迹斑斑、被随意丢弃在仓库角落的金属管材,许多包装箱甚至都没有拆封。
“这是我们耗资五百万引进的滴灌系统。据我现场了解,这套系统自采购以来,从未进行过全面的安装和调试。大部分设备,至今仍在仓库里沉睡,逐渐变成一堆废铁。”
第三张PPT。一张财务报表截图。上面清晰地列着一笔笔“土地改良费”、“种苗采购费”、“技术咨询费”,数额巨大。紧接着,是另一张照片,几个当地农民正蹲在田埂上,手里拿着简陋的工具。
“我与当地村民进行了交流。他们告诉我,所谓的‘土地改良’,只是在项目初期,象征性地雇佣他们翻了几遍地,每亩地的成本不超过三百元。而我们账目上显示的,是每亩上万元。至于种苗,大部分是从邻县一个几乎要倒闭的苗圃低价采购的,成活率不足百分之五。”
一页,又一页。
付平就像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用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北方佳木”这个光鲜的肌体,将里面腐烂、流脓的组织,血淋淋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没有使用任何煽动性的词语,只是用数据、照片和事实说话。然而,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震撼力。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的嗡鸣和付平平稳的呼吸声。
在座的厅领导们,脸色早已变了。最初的平静,被震惊所取代,然后是难以置信,最终汇聚成一股压抑的愤怒。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对这个项目有所耳闻,知道它不成功,但绝没想到,它烂到了这个地步。这不是一个失败的工程,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是对国家财产赤裸裸的掠夺!
孙兴国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被置于聚光灯下,每一寸丑陋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终于,最后一张PPT定格在屏幕上,那是一片广袤的荒地,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苍凉。
付平关掉投影仪,会议室的灯光重新亮起,让所有人都有些不适应。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钱厅长,说道:“厅长,各位领导,我的汇报完了。基于以上事实,我提出三点建议。”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第一,我建议,立即全面暂停‘北方佳......木’项目的一切后续拨款和相关活动。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国有资产被继续投入这个无底洞,造成更大的流失。”
“第二,我建议,由厅纪检组牵头,立刻成立专项调查组,对‘北方佳木’项目自立项以来的全部资金使用情况,进行一次彻底的、不留死角的专项审计。要彻查项目审批、招投标、设备采购、资金拨付等每一个环节,揪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给国家和人民一个交代。”
“第三,我建议,由科技处牵头,联合省农科院、林科院的专家,重新组建一个专家评估组。对这片我们花了三千万买来的土地,进行一次科学、全面的重新评估,探讨其真正的改良利用价值。三千万买来的不能仅仅是一个失败的教训,我们有责任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哪怕只能种上耐盐碱的牧草,也比现在这样荒着强。”
这三点建议,环环相扣,逻辑清晰,既有果断止损的决心,又有追责到底的刚硬,更有亡羊补牢的建设性。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汇报,而是一份完整的、带有雷霆之势的改革方案。
釜底抽薪!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高决策者的表态。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反对!”孙兴国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付平同志,你这是片面的调查!是以偏概全!”
他试图稳住阵脚,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位领导,希望寻求到一丝支持。“这个项目,有它的历史特殊性!当年立项的时候,是响应了省里的号召,也是经过了老领导的亲自批示。现在情况变了,我们就全盘否定过去的工作,这会让那些为项目付出过心血的老同志寒心!你刚来,不了解情况,不能用现在的眼光,去看过去的问题!”
他搬出了最常用的两件法宝:“历史特殊性”和“老领导”。这是体制内最有效的挡箭牌,能让许多尖锐的问题变得模糊不清,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他面对的是付平。
付平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锋利的解剖刀,直视着孙兴国,平静地打断了他:“孙处长,我只知道,国有资产没有历史特殊性,党纪国法更没有历史特殊性。三千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是纳税人的血汗钱!我们今天不给人民一个交代,明天人民就不会给我们交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三个问题。
“孙处长,既然您比我了解情况,那我想请问第一个问题:作为资源处分管该项目的领导,从项目立项至今,您去过几次项目现场?”
孙兴国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当然去过,但大多是陪同领导视察,前呼后拥,看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示范区”。真正深入那些荒地?一次也没有。
付平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您刚才说我不懂技术,那么请问您,那片土地的土壤酸碱度,也就是PH值的具体范围是多少?需要用什么化学制剂进行中和改良?每亩的成本大概是多少?”
这个问题,更是直接捅到了孙兴国的死穴。他一个行政干部,哪里懂这些专业技术?他支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这个……有专门的技术报告……”
“报告在哪里?”付平追问,毫不留情,“我查阅了项目的所有档案,没有找到任何一份关于土壤成分的详细分析报告。”
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孙兴国汗如雨下,衬衫的领口已经湿透,紧紧地粘在皮肤上。
付平的目光变得愈发冰冷,他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那笔高达五百万的‘以色列进口先进滴灌系统’采购合同,我看到上面的经手人签字,是您,孙兴国副处长。请问,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套天价设备,连一份完整的中文安装说明和技术验收报告都没有吗?”
这三问,如三记精准的点射,一问工作作风,二问专业能力,三问廉政风险。每一问都打在七寸,每一问都无可辩驳。孙兴国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一软,瘫坐回椅子上,嘴里只能发出“我……我……”的无意义音节。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一直沉默的钱思源,此刻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党组成员,每个与他目光接触的人,都感到了那份如实质般的压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屏幕上那张荒凉的照片上。
突然!
“砰!”
一声巨响,钱思源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茶杯里的水被震得溅了出来,在红色的绒布上留下深色的印迹。
他指着屏幕,声音里压抑着火山爆发般的怒火:“触目惊心!骇人听闻!这就是我们花了三千万,耗时数年,搞出来的‘政绩工程’?是拿来向上级领导汇报的‘亮点’?”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个项目,烂到这个程度,我们这些党组成员,在座的各位,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是我们官僚了,还是我们麻木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直刺已经魂不附体的孙兴国。
“付平同志的建议,我个人,完全同意!”
一锤定音。
“我宣布,”钱厅长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第一,从今天起,‘北方佳木’项目立即封存,所有账目、合同、资料全部冻结,等待调查。一分钱也不许再往外拨!”
“第二,纪检组立刻成立联合调查组,就由张副厅长你亲自挂帅,从财务处、监察室抽调精干力量,把这个项目给我查个底朝天!从立项到现在的每一笔账,每一个签字,都不能放过!”
“第三,”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孙兴国同志,从现在开始,你暂停一切工作,全力配合调查组的调查。什么时候把问题说清楚,什么时候算完。要是查不清楚,或者说不清楚,你这个副处长,我看也就别干了!”
话音落下,钱思源的眼神严厉地扫过孙兴国。那一刻,孙兴国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知道,这个无声的镜头,已经宣告了他政治生命的终结。他想用一个“坑”来埋葬付平,却没想到,最终掉进坑里,被埋掉的,是自己。
会议在一种极度压抑和紧张的气氛中结束了。
人们陆续离去,经过孙兴国身边时,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绕着走。
付平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内心反而更加沉重。他知道,今天只是掀开了冰山的一角,真正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那个被孙兴国当做挡箭牌的“老领导”,会善罢甘休吗?这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真的能被一刀斩断吗?
他不知道。但他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窗外,那场下了整夜的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一缕久违的阳光,正穿透云层,艰难地洒向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