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的大礼堂，是个见证过太多人命运起落的所在。它的红色地毯，被无数双意气风发的皮鞋和诚惶诚恐的布鞋踩过；它的主洗台，见证过无数次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也聆听过无数次令人眼皮打架的理论学习报告。但今天，这里的空气，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它不再是温吞的、可有可无的，而是像一块被极限压缩的弹簧，每一个分子都充满了即将爆发的、令人心悸的张力。
一场没有提前下发会议议程的“省委组织部全体干部大会”，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部里所有副处级以上的干部，都精准地网罗到了这里。
人们鱼贯而入，脚步声在地毯上被吸收，显得异常沉闷。平日里在走廊上隔着老远就互相打趣开玩笑的几个“老jg”，此刻也都面色凝重，像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各自寻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正襟危坐。大家的眼神在空气中小心翼翼地碰撞，迅速交换着无声的、却又都心知肚明的疑问。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最高规格的大会，只可能为一个主题而召开。
付平。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十几天里，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组织部的上空，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不畅。那些曾被他“阎王”作风得罪过的人，在窃窃私语中幸灾乐祸；那些与他关系尚可的人，则选择了明哲保身的观望；而真正欣赏他、忧心他的人，则只能在私下里扼腕叹息。现在，靴子落地的时刻，似乎到了。
综合规划处副处长蒋华明，坐在第六排靠走道的位置。这是他精心计算过的最佳位置，既能清晰地看清主洗台上的风吹草动，又不过分引人注目，符合他一贯低调内敛的人设。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领口挺括的白衬衫，深蓝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纹丝不乱。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严肃和凝重，仿佛正在为组织的纪律和纯洁性而深感忧虑。
但如果有人能钻进他的身体内部，就会发现，他的胃正在紧张地痉挛，心脏像一台失控的鼓风机在胸腔里狂跳。他藏在桌下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捏得发白，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扫向主洗台下第一排正中央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付平的座位。那个空位，像一个黑洞，吸引着全场的目光，也像一个巨大的、即将被填补的权力真空。他几乎能看到自己坐上去的样子，他相信，很快，那个位置，以及比那个位置更高的位置，都将向他敞开怀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礼堂里的空气愈发凝滞。当时针指向九点整，主洗台侧面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被人从里面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王部长率先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位副部长。所有人的表情都像刚从冰库里拿出来一样，严肃、冷峻，不带一丝温度。
台下的干部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但紧接着，全场数百人的瞳孔，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地震般的剧烈收缩。
因为，在几位副部长的身后，一个身姿挺拔、步履沉稳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付平。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胜利者劫后余生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受害者沉冤得雪的悲戚委屈。他只是平静地走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他不是刚刚从纪委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方出来，而是刚刚结束了一趟长达十天的公务出差，今日归来。
更让所有人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的是，走在付平身边的，居然是省纪委的周副书记。那个以铁面无私著称，无数干部光是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两腿发软的“周阎王”。
这一幕的戏剧性张力，信息量之巨大，足以让礼堂里所有自诩深谙政治游戏规则的人，大脑瞬间宕机。一个被纪委审查的常务副部长，由纪委的副书记亲自“护送”着，来参加组织部的全体大会？这是什么剧情？
蒋华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一颗手雷在他颅内爆炸。他眼睁睁地看着付平，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穿过那片凝固的空气，走到了第一排，在那个原本空着、象征着耻辱和悬念的位置上，坦然坐下。然后，他甚至还像没事人一样，回过头，朝后排几个相熟的处长，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种极其不祥的、冰冷刺骨的预感，像一条从西伯利亚冰原深处钻出来的毒蛇，顺着蒋华明的脊椎，猛地窜上了他的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冰碴子。他完了。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主洗台上，王部长在中央的位置坐下，他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所到之处，人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整个礼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同志们，今天临时通知大家，召开这次全体干部大会，”王部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被放大，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般的、不容置疑的冷硬质感，“议程只有一项。就是由省纪委的同志，向大家原原本本地通报前一段时间，网络上、社会上都有些风言风语的，关于我部付平同志匿名举报事件的调查结果。”
他侧了侧身，对着身边的周副书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正式而尊重。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省纪委周副书记，为我们宣读调查结论报告。”
台下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明显有些迟疑和心不在焉的掌声。
周副书记走到发言席前，他甚至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人，只是打开了面前那份厚厚的、用鲜红色文件夹装着的报告。那红色，在主洗台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根据省委主要领导同志的指示，省纪委监委、省委组织部，于X月X日，成立联合调查组，对反映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付平同志的有关问题，进行了全面、深入、细致的核查。本着对党负责、对同志负责、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现将调查结果，向组织部的全体同志，进行公开通报……”
他的声音不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一，关于举报信反映的，付平同志利用职权，在干部提拔过程中收受相关人员贿赂的问题。经查，举报信中所列举的数名干部，其选拔任用过程均严格遵守《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履行了民主推荐、考察、酝酿、讨论决定等全部程序，档案材料齐全，过程公开透明，无任何违规之处。所谓付平同志收受企业家孙宏达先生八十万元现金一事，纯属凭空捏造。调查组核查了孙宏达先生及其关联公司近三年的全部银行流水，未发现任何符合描述的大额现金支取记录。且，孙宏达先生已于提拔公示前，将其名下所有企业资产捐赠于慈善事业，其个人行贿的主观动机与客观条件均不成立……”
报告逐条驳斥，逻辑严密，证据链完整得像一道数学证明题。每念一条，台下干部们的表情就多一分震惊，看向付平那挺拔背影的目光就多一分敬畏。
而坐在第六排的蒋华明，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一寸地崩塌。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种缺氧般的青紫。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困难，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周副书记翻过一页纸，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肃杀之气。
“第三，关于举报信反映的，付平同志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并附有所谓照片证据一事。调查组高度重视，委托国家级图像与视频物证鉴定中心，对该送检照片进行了最高精度的技术鉴定。”他举起手中的一份文件影印本，面向台下，像在展示一张判决书，“鉴定报告的结论明确指出：该照片存在明确的、经过专业技术处理的后期人为修改（PS）痕迹，应认定为合成照片。其行为，已涉嫌严重诽谤，触犯国家法律。”
“合成照片”四个字，像四颗重磅炸弹，在礼堂里炸响。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哗然。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怒。
周副书记没有停顿，他的声音变得愈发严厉，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在调查过程中，调查组还收到了一份非常特殊的材料。一份来自三百多公里外的偏远山区曹海镇，由当地三千二百一十七名干部群众，自发联名签署、并郑重按上红手印的‘万民请愿书’，以及一份长达一百二十六页的、详细记录了付平同志在当地工作期间点点滴滴的‘功绩录’。”
他特意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扫过全场，那目光像X光一样，让所有人都感到无所遁形。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同志们，数千名最基层的群众，用他们最朴素、最真诚的方式，为一名干部作证。这些滚烫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红手印，比任何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辩解，都更有力量！这也再次向我们所有人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民心向背，才是检验一个党员干部好坏的，唯一试金石！”
这句话，像一道强劲的电流，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许多人，包括一些平时信奉“多栽花、少栽刺”的明哲保身派干部，此刻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他们感到一种与有荣焉的集体荣誉感，和对那种卑劣告密行为的强烈鄙夷。
而蒋华明，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牙齿上下打战，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想逃，想立刻从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公开审判席上消失，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像两根被灌满了水银的柱子，沉重得无法动弹分毫。
最恐怖、最残忍的时刻，终于来临。
“经调查组缜密侦查，现已完全查明，”周副书记的声音，此刻像极了法庭上法官宣读最终判决时的语调，冰冷、威严，而不容置疑，“此次所谓的匿名举报，完全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手段极其恶劣、影响极其败坏的政治诬告！其主要执行者，为我部干部三处副科长，张某！”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像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射向坐在后排角落里的张某。张某“嗷”的一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随即又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双手死死地捂着脸，从指缝里发出了压抑的、像受伤野兽一样的呜咽。
周副书记的目光，像一枚精确制导的导弹，越过无数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第六排的那个身影。
“其主要策划者、指使者，为我部综合规划处副处长——蒋华明！”
“轰！”
全场数百道目光，在同一瞬间，像数百把锋利的匕首，齐刷刷地聚焦、刺向了蒋华明的身上。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南极的冰原上，每一寸皮肤，都被那冰冷的、带着鄙夷、震惊和厌恶的目光，一片片地凌迟着。
他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件崭新的白衬衫的后背，在一瞬间，就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痒，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不……不是我……我没有……”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辩解，想嘶吼，想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但他的双腿，却像两根被白蚁蛀空了的朽木，完全不听大脑的使唤。他挣扎着，身体剧烈地晃动着，最终，“噗通”一声，一屁股重重地瘫坐回了椅子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羞耻的响声。
他张着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却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那副魂飞魄散、狼狈不堪的样子，被主洗台后方用于记录会议的高清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成为了一个永恒的、可悲又可笑的耻辱特写。
周副书记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继续用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宣读着那份决定他命运的最后判决。
“经省纪委常委会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决定如下：”
“张某，身为党员干部，严重违**的政治纪律，捏造事实，恶意诬告同志，对抗组织审查，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建议给予其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相关犯罪线索，已正式移交司法jg，依法追究其诽谤罪、诬告陷害罪的法律责任。”
“双开！移交司法！”这八个字，像八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礼堂里每个人的心头，激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蒋华明，”周副书记念到这个名字时，特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压迫感，“身为领导干部，理想信念丧失，品格败坏，目无组织纪律，出于个人私怨和政治野心，策划、指使他人进行政治诬告，严重破坏组织团结，严重污染政治生态，其行为性质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决定给予其留党察看两年、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处分，由副处级领导职务，降为一级主任科员，即日生效！”
“同时，对于为蒋华明非法提供公民个人银行信息的某银行职员，已由其上级纪检监察部门介入调查，另案处理！”
雷霆万钧！
这个处理结果，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严厉得多。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副处长，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职务的、级别最低的科员。这对于一个在体制内钻营了半辈子的人来说，比死还难受。这是一种彻底的、公开的、永世不得翻身的政治死亡。
礼堂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在后排，第一个鼓起了掌。那掌声，起初还显得有些突兀，但很快，就像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全场的干柴。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热烈，最终汇成了一股雷鸣般的、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在这庄严肃穆的礼堂里，久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掌声，是为付平的清白，是为组织的公正，更是为正义的最终伸张！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两名身着深色西装、表情冷峻的纪委工作人员，从侧门悄然进入，穿过人群，走到了失魂落魄的蒋华明身边。
“蒋华明同志，”其中一人俯下身，低声说，那声“同志”显得无比讽刺和冰冷，“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问题，还需要你继续配合调查。”
蒋华明像一滩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泥，被那两人一左一右地从椅子上架了起来。他双腿拖在地上，划出两道无力的痕迹，整个人像一个被提线操控的、破败的木偶，被拖着，离开了这个他曾无比迷恋、也最终埋葬了他一切的权欲场。
掌声渐渐平息。王部长部长示意了一下，付平站起身，走上了发言席。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的身上。人们好奇，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并最终获得完胜的“斗士”，会说些什么。是会慷慨激昂地控诉那些不公，还是会意气风发地宣告自己的胜利？
付平走到发言席前，没有立刻说话。他先是对着台下所有注视着他的眼睛，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我衷心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调查组的同志们夜以继日、一丝不苟的工作，最终明察秋毫，还了我个人一个清白，更重要的是，维护了我们组织的纪律和尊严。”
“第二，我诚挚感谢部里各位领导和同事们，在我人生中最困难、最黑暗的这段时期，给予我的各种形式的关心、支持和鼓励。这份情谊，付平永记在心。”
“第三，这件事，对我个人，对我们组织部的全体同志，都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引以为戒，放下包袱，团结一致向前看，把所有的智慧和精力，都用在为党和人民干事创业这件唯一重要的事情上来。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说完，他再次鞠躬，然后从容地走下了发言席。
没有一句对小人的斥责，没有一丝对委屈的怨怼，更没有半点胜利者的骄矜。那份举重若轻的气度，那份着眼大局的胸襟，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能赢得人心。
台下，再次响起了掌声。这一次的掌声，比刚才更加持久，更加整齐，更加发自肺腑。人们的目光中，除了敬畏，又多了一层由衷的、心悦诚服的钦佩。
经此一役，那个冷面无私的“付阎王”的绰号里，又多了一层新的、更加厚重的、闪着金光的含义——金刚不坏。
会议结束后，人潮渐渐散去。王部长在走廊里，叫住了正准备返回阔别已久办公室的付平。
走廊里空荡荡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里毫无遮拦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
“感觉怎么样？”王部长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阳光中缓缓升腾。“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吧？扛得住？”
付平接过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部长，跟您说句实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像是被活活扒了一层皮，连着肉带血，疼到了骨头里。”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被阳光洗得一尘不染的湛蓝天空，眼神变得无比坚毅和明亮。
“但也像是……被扔进了八卦炉里，用三昧真火，结结实实地淬了一次。感觉骨头，比以前更硬了。”
王部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伸手，将付平有些歪斜的领带扶正，那动作，像一个兄长。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那就好。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经得起多大的诋毁，就担得起多大的赞美。这句话，你要记住。”
他吐出最后一个漂亮的烟圈，看着它缓缓消散在金色的阳光里。
“回去好好休息两天。组织上，准备给你……再加加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