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老丁的临别赠言
微龙唐2025-12-09 16:434,407

江州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太久的脏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太阳。结束后的第四天,天气没什么变化,但大院里的空气,却悄然变了味道。那种变化很微妙,像是春天里第一丝解冻的泥土气息,只有最敏感的鼻子才能嗅到。

付平的鼻子就算一个。

一份A4纸打印的文件,没有走OA系统,而是由组织部办公室的干事亲自送到了他手上。文件很薄,只有一页,上面的铅字方方正正,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关于付平、丁绍华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

部内各处室:

经部务会研究,并报同意:

任命付平同志为干部一处处长,免去其干部一处副处长职务。

批准丁绍华同志光荣退休。

落款是公章,红得像一滩凝固的血。日期是昨天。

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很应景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是王部长打来的。

“小付,文件收到了吧?”王部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如既往地沉稳。

“收到了,部长。谢谢您的信任。”付平站了起来,虽然对方看不见,但他习惯性地保持着肃立的姿态。

王部长顿了顿,话锋一转,“老丁那边,你去一下。有些东西,要交接好。他是个老同志,也是个好同志。你去,多听听,多学学。形式要走到,内容更要走到。”

“我明白,部长。我正准备过去。”

“嗯。一处这个摊子,以后就交给你了。担子不轻,好好干。”

电话挂断了。没有长篇大论的勉励,没有热情洋溢的祝贺,一切都点到为止。这便是语言艺术,分量越重的话,说出来越是云淡风轻。

付平给自己倒了杯水,滚烫的开水,他却一口气喝了大半。胃里暖烘烘的,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树叶还是绿的,但已经没了夏天的精神头,蔫蔫地耷拉着,等着第一场秋风把它们从命运的枝头扫落。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扣上了最上面一颗风纪扣,然后迈步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干部一处的走廊不长,付平却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两边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但他能感觉到门后一双双耳朵正贴着门缝,捕捉着走廊里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像一个节拍器,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声音,将成为这条走廊里最具权威的背景音。

老丁,丁绍华处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牌上“处长”两个字的铜皮已经有些氧化发黑。门虚掩着,付平抬起手,没有敲,只是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陈年茶叶的醇香,混合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这味道像是被时间腌透了,构成了这间办公室的灵魂。

办公室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靠墙顶天立地的铁皮文件柜,上面贴着手写的分类标签,字迹已经微微发黄。办公桌上,文件和卷宗堆成了两座小山,只留出中间一小块地方放茶杯和电话。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江州省行政区划地图,上面用红、蓝、黑三种颜色的笔画满了圈圈和箭头,密密麻麻,像一张复杂的战略图。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有大合影,也有丁绍华年轻时下乡戴着草帽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得像个孩子。

丁绍华就坐在这堆故纸旧物里,戴着老花镜,正低头收拾着一个抽屉。他听见声响,抬起头,看到是付平,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来了?坐。”他指了指对面那张硬邦邦的木椅子。

付平走过去,恭敬地叫了一声:“丁处...…”

“哎,”丁绍华摆了摆手,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别叫丁处长了,听着生分。以后,这里没人叫丁处长了。叫我老丁,或者老丁头,都行。”

付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改了口:“丁老师。”

这个称呼让丁绍华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怀了。“好,这个称呼我爱听。退休了,捡个学生。”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紫砂茶盘和一套精致的茶具。他又从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捻出一小撮颜色乌润、条索紧结的茶叶。

“来,尝尝我这点私藏。”老丁的动作不紧不慢,洗杯、烫壶、投茶、冲泡,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劲儿。

付平安静地坐着,看着老丁摆弄着那套茶具。他知道,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接,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仪式。这壶茶,就是仪式的开场白。

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小小的品茗杯,一股浓郁的岩韵花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尝尝。”老丁把一杯茶推到付平面前。

付平端起杯子,先是闻了闻,然后小啜一口。茶汤入口醇厚,顺滑,回甘极快,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胃里。

“好茶。”付平由衷地赞叹。

“茶是好茶,就是人老了,品不出当年那个味儿了。”老丁自己也喝了一口,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回味什么。“人跟这茶叶一样,都有自己的时节。新茶有新茶的鲜爽,陈茶有陈茶的醇厚。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那泡到最后,只剩下点淡淡余味的茶根儿了,再泡下去,就没意思了。”

他给付平续上水,继续说道:“部里的任命,我昨天就知道了。王部长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聊了半个多钟头。他说,把一处交给你,他放心。”

“是部长和您栽培。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向您学。”付平的姿态放得很低。

“学个屁。”老丁突然冒出一句粗话,让付平有些错愕。“我这些年,净走弯路了,有什么好学的?小付,不,以后该叫你付处长了。”他摇摇头,“你的长处,我清楚,部里也清楚。有学历,有能力,看问题有高度,有原则性,这是好事。现在的干部,就需要你们这样有新思想、有闯劲的年轻人来管。”

他喝干了杯里的茶,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沉默过后,老丁站起身,走到他那张用了几十年的办公桌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中其中一把最小的,插进了右手边最下面的那个抽屉的锁孔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在了桌上。他一层一层地解开包在外面的绳子,又一层一层地揭开牛皮纸,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黑色的牛皮封面笔记本。

笔记本的年代看起来比这间办公室里任何一件东西都要久远。封皮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透出一种温润的包浆质感。正中间,甚至还有一个被茶杯烫出的圆形印记。

老丁用手掌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眼神里满是眷恋。“小付,我这人,没啥爱好,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当贺礼。”

他把那个笔记本郑重地推到付平面前。

“这个本子,跟了我快三十年了。从我进当个小科员那天起,就开始记。”

他指了指笔记本,声音压低了一些,像是怕被外人听了去。

“这里面,都是些‘土办法’。怎么看一个人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怎么从一句话里听出他背后的意思,怎么去平衡那些盘根错错节的关系,怎么处理那些让你晚上睡不着觉的棘手问题……当然,”他自嘲地笑了笑,“还有一些这些年我看走眼、办错事的教训。哪一年,提拔了哪个干部,后来犯了事;哪一次,压下了一个人的材料,结果耽误了一个好苗子……这些丢人的事,都在里头。”

“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文化,脑子比我活泛。但有些‘坑’,能不踩,还是别踩了。咱们的工作,一步踩错,影响的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片地方,一个单位,甚至是一代人。”

付平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笔记本。本子很沉,沉得他手腕一坠。他知道,这重量,不只是纸张的重量,更是三十年经验、教训和心血的重量。

他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八个字,是老丁用钢笔写的,笔锋刚劲,力透纸背。

“公心为上,实事求是。”

付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这八个字,他听过无数遍,在各种会议上,在各种文件里,都快听出茧子了。但今天,从这个陈旧的笔记本上看到,他才第一次感觉到这八个字的分量。

他合上笔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对着老丁,深深地鞠了一躬。

“丁老师,谢谢您。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行了行了,一个大男人,搞得这么酸。”老丁摆摆手,把他扶了起来。“东西交给你了,我也就了了一桩心愿。走,陪我这个老头子,再站站这扇窗户。”

老丁带着付平,走到办公室那扇朝南的大窗户前。从这里,可以俯瞰大院的大半个院子。楼下来来往往的干部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三三两两,面孔各异,神情不同。

老丁指着楼下那些如同蚂蚁般大小的人影,语调变得异常严肃和深沉。

“你看楼下这些人,全省各厅局、各地市的干部,来办事,从咱们这楼下经过。他们的前途、命运、喜怒哀乐,以后很大程度上,就捏在你,捏在一处的手里。”

他的手指,从一个穿着夹克的干部,滑到另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干部身上。

“但它也是个‘火山口’。”老丁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坐在火山口上。下面是滚烫的岩浆,是各种人的欲望、诉求、关系、利益。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有无数只手想伸进来。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岩浆吞没,粉身碎骨。”

付平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觉得楼下那些原本普通的身影,此刻都变得面目清晰,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

“你年轻,有锐气,有原则,眼里揉不得沙子,这是天大的好事。要是没这点东西,你也走不到今天。”老丁话锋一转,“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原则是咱们的立身之本,是底线,绝对不能破。但在原则之外,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有时候,妥协,是为了更好的坚持。这里面的分寸,没人能教你,全靠你自己去悟。那个本子里,有些我悟出来的东西,但更多没悟透的,得靠你自己了。”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老丁花白的头发。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这个位置,交给你,我放心。王部长也放心。我们这代人,该退的都退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说完,他转过身,从办公桌上拿起自己那个用了多年的搪瓷茶杯,还有那副老花镜,放进一个布袋里。这是他在这间办公室里,仅有的几件私人物品。

然后,他把刚才开抽屉的那串钥匙,从钥匙环上取下两把,一把是办公室的门钥匙,一把是那个带锁抽屉的钥匙。他把它们放在办公桌的正中央,推向付平。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阵地了。”

付平看着那两把黄铜钥匙,它们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两把钥匙,这是一份权力的交接,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的传承。

“丁处……”付平的声音沙哑。

“别婆婆妈妈的了。”老丁拿起自己的布袋,朝门口走去。“我走了。你熟悉熟悉环境吧。”

最后一个字说完,老丁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但步子迈得很稳。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付平一个人。

空气中,那壶大红袍的余香还未散尽。付平走到办公桌前,伸出手,握住了那两把还有些微温的钥匙。

他拉开椅子,在那个丁绍华坐了十几年的位置上,缓缓坐下。椅子因为他的重量,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历史的回音。

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再次翻开。扉页上那八个字,“公心为上,实事求是”,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仿佛在闪闪发光。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间充满了时间感的办公室,这些堆积如山的卷宗,这张刻着无数干部命运的地图,从这一刻起,都姓“付”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学着刚才丁处长的样子,望向楼下。院子里的人流依旧,香樟树的叶子在风中微微颤动。一切都没有变,但付平知道,从他坐进这间办公室的这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继续阅读:第617章 雷霆整顿立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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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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