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平正式上任的第二天,江州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气氛异常凝重,就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然而却被人死死按住了盖子,让人感觉压抑又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这种味道混合了好奇、观望、忐忑以及一丝丝幸灾乐祸的情绪。
每个人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看似专注地看着文件,但实际上他们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敏锐地捕捉着走廊里的每一丝动静。尤其是那几个曾经紧跟着蒋华明,对他阿谀奉承、鞍前马后的老油条们,此刻更是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他们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却浑然不觉,手中的文件被翻来覆去,却始终停留在同一页,显然心思完全没有放在工作上。他们的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地偷偷瞥向走廊尽头那间刚刚换了主人的处长办公室,仿佛那扇紧闭的门后隐藏着一只凶猛的老虎,随时都会扑出来将人撕碎。
上午九点半,处里的内勤小张像个报丧的乌鸦,挨个办公室通知:“各位老师,付处长让大家十点钟到小会议室开会,请大家带好笔记本。”
这个“请”字,在众人听来,比命令还重。
九点五十五分,干部一处的小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椭圆形的会议桌擦得锃亮,能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管。烟灰缸是新换的,里面干干净净,但墙壁和窗帘上常年浸淫的烟味却顽固地盘踞着,提醒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次扯皮和妥协。
副处长老马和老周分坐两侧,神情严肃。其余的科长、科员们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各自找了位置。年轻人坐得笔直,笔记本和钢笔摆放得整整齐齊,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而那几个老资格的,则瘫在椅子里,一副“我见的多了,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表情,只是那不停抖动的腿,出卖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十点整,时间分秒不差,会议室的门缓缓地被推开,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开一般。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期待着那个即将走进会议室的人。
终于,付平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影高大而挺拔,步伐稳健而自信。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并没有穿着那身略显老成的中山装,而是换上了一件干净利落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
这件白衬衫剪裁得体,完美地贴合着付平的身材,显得他的身材更加修长。衬衫的袖子被他挽到小臂处,露出了一截结实有力的手腕,上面的青筋若隐若现,透露出他的力量和活力。
他的左手夹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右手则拿着那个从丁绍华手里接过的、已经磨出包浆的牛皮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显然已经陪伴了他很长时间,它的表面被岁月磨出了一层光滑的包浆,仿佛见证了付平无数次的思考和记录。
他一进来,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没有走向主位,而是先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像X光一样,似乎能穿透每个人的伪装,直抵内心。
被他看到的人,有的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有的则心虚地低下了头。
付平走到主位坐下,将文件夹和笔记本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声音不大,却像法槌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都到齐了。”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但穿透力极强,“开个短会。”
没有“同志们好”,没有“我刚上任,请大家多多支持”的客套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这让那些准备好了一肚子“团结在付处长周围”之类的漂亮话的人,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长话短说,从今天起,咱们一处的工作,立三条新规矩。”
他打开文件夹,拿出几张图表,示意小张用投影仪打到墙上。那是一张流程图,上面用红色的箭头和方框,标注着一份干部考察材料从接收到归档的全过程。
“第一板斧:优化流程,效率至上。”付平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拿起激光笔,指向图上几个被打上大红叉的环节。
“同志们,我们是组织部,是省委的要害部门。我们的工作效率,直接关系到全省干部队伍的建设。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严厉,“我们现在的工作流程,像什么?像一条堵塞了多年的下水道!一份简单的干部调动报告,从市里报上来,先到综合科登记,再转到对口业务科室,科员拟办,科长审核,副处长圈阅,最后才到我这里。中间但凡有一个环节的人请假、出差,或者干脆就是把文件压在手边忘了,这份报告就得躺上十天半个月。”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坐在角落的一个叫老刘的科员。老刘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付平没有直接点名,但他接下来的话,比点名还狠。
“就在上个礼拜,一份关于星州市二中一位特级教师调任市教育局副局长的考察报告,在我们处里,整整躺了十五个工作日!同志们,十五天!这位老师,是全省教育界的标杆人物,市里为了把他请到管理岗位上,做了多少工作?人家满怀热情,结果我们的报告,走得比乌龟还慢!这耽误的是一个人的前途吗?不,这耽误的是一个市的教育事业,寒的是全省想干事、能干事的人的心!”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老刘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里的笔,几乎要被他攥断了。
“所以,从今天起,”付平的声音斩钉截铁,“所有干部考察、任免、调动材料,取消所有不必要的内部流转和审批环节。实行‘首问负责制’!材料到了谁手上,谁就是第一责任人,负责到底。同时,实行‘限时办结制’!所有材料,根据复杂程度,分为三类,分别在三个、五个和七个工作日内必须办结。一份材料在谁手里耽擱了,延误了时限,谁负责!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年底的评优评先,和他没关系;明年的职务晋升,也和他没关系!”
“我们的目标,是让那些想干事、能干事的干部,尽快到合适的岗位上去发光发热,而不是让他们的热情和才华,消耗在我们无休无止的流程里!”
第一板斧落下,砍向的是机关单位最根深蒂固的顽疾——拖拉和推诿。在座的许多人,脸色都变了。这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以“领导没批”“流程没走完”为借口了。
付平没有给大家消化和议论的时间,他示意小张换了第二张幻灯片。那是一张江州省地图,被划分成了几个颜色不同的板块。
“第二板斧:明确分工,责任到人。”
他指着地图说:“过去,我们处里的分工,是按条条块块来的,看似清晰,实则模糊。省直单位一大摊,各地市一大摊,经常出现交叉和空白地带。一份材料,老马能管,老周也能管,最后的结果就是谁都不想管。出了问题,互相踢皮球。”
“从今天起,咱们彻底改变。全省十四个地市、上百个省直单位,我重新划分成四大片区。老马,你负责江州、云州、河阳等南部四市和省政府序列的单位。老周,你负责北部山区五市和省委序列的单位……每个片区,再具体到下面的科室和个人。”
他公布了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分工表,每个人负责哪几个市县,哪几个厅局,一清二楚。
“以后,你负责的那个片区,所有干部的基本情况、家庭背景、能力特点、群众口碑,你必须是‘活字典’,‘数据库’!我随时问,你随时要能答上来。你们要主动下去调研,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材料。你片区里的干部,出了成绩,我为你请功;出了问题,对不起,我只找你!”
他看着两位副处长和几位科长,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干得好,年底评优,提拔推荐,我第一个想到你。干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就别怪我付平不讲情面,该调整的调整,该挪位置的挪位置。一处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
第二板斧,砍向了“责任模糊”和“大锅饭”。在座的副处长和科长们,后背都感到一阵凉意。这哪里是分工,这分明是立下了军令状。压力山大,但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机会。付平把话说明了,权、责、利,三位一体,只要干出成绩,前途是光明的。这比过去那种论资排辈、熬年头、看关系的氛围,要公平得多。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从凝重,变成了震惊。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付平的第三板斧,将会更加石破天惊。
果然,付平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话。
“第三板斧:考核激励,奖罚分明。”
“我知道,机关单位,吃的是皇粮,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很多人抱着‘只要不出事,宁愿不做事’的心态混日子。这种状况,在我付平这里,行不通。”
“从下个月开始,干部一处,引入绩效考核。”
“绩效考核”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会议室里炸响。全场哗然,连一直稳坐泰山的老马,都忍不住抬起了头,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在机关里搞绩效?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付平无视众人的骚动,提高了音量:“安静!”
会议室瞬间又静了下来。
“我知道大家觉得新鲜。这个考核标准,很简单,不看你加了多少班,不看你写了多少总结报告,只看你的实际工作产出。你负责的片区,干部选拔任用,群众满意度高不高?你推荐的干部,到新岗位后,能不能打开局面?你办结的材料,有没有出现过错漏和延误?这些,都将量化成具体的考核分数。”
“每个月公布一次排名。年底,总分排名前三的同志,我亲自去向王部长申请,从部里的机动经费里,给大家发绩效奖金!这个奖金,绝对能让你们过个肥年!”
“至于考核末位的那位同志,”付平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对不起,你得在年底的处务总结大会上,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说明你这一年,到底是怎么干的,为什么干得最差。”
杀人诛心!
对于机关干部来说,扣钱是小事,丢面子是大事。当众检讨,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付平的“三板斧”,一斧比一斧狠,一斧比一斧准,精准地砍向了机关单位普遍存在的“拖、推、混”三大顽疾。他的风格凌厉,不留半点人情面,但仔细一想,他提出的每一条规定,都指向了“公心”和“效率”,让人挑不出一点私心杂念。
“规矩,就这三条。具体的实施细则,下午会发到各位手上。”付平合上文件夹,“现在,谁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谁敢提?谁能提?付平这套组合拳,逻辑闭环,大义凛然,还捏着所有人的七寸。提意见,不就是承认自己想拖、想推、想混吗?
付平的目光,特意在几个蒋华明的旧部脸上停留了几秒。其中一个姓孙的科长,过去最喜欢在会上唱反调,此刻却像个鹌鹑一样,把头埋得快要到桌子底下去了。
“好,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付平站起身,“散会。下午,新的流程图和责任分工表,会挂在走廊的墙上。我希望,从今天下午开始,我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干部一处。”
说完,他拿起笔记本,径直走出了会议室,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一走,会议室里压抑的气氛瞬间爆炸了。
“我的天哪!这……这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简直是三颗原子弹啊!”一个年轻的科员忍不住小声惊呼。
“什么三板斧,我看是三把手术刀!刀刀见血,专门割咱们这些老骨头身上的懒筋!”一个老资格的干部唉声叹气,感觉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而几个年轻人,则聚在一起,压低声音,兴奋地交流着。
“刺激!太刺激了!不过说实话,这样干活,累是累点,但心里敞亮,有盼头啊!”
“可不是嘛!最烦以前那种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得越多错得越多的氛围,简直憋屈死。现在好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本事就上,没本事就让,公平!”
散会后,曾是蒋华明心腹的孙科长,犹豫了半天,还是端着自己的茶杯,敲响了付平办公室的门。他想“汇报一下思想”,探探新领导的口风,也算是表个态,划清界限。
门开了,付平正站在窗边打电话。看到孙科长,他用口型示意他等一下。
几分钟后,电话打完,付平坐回办公桌后,看着站在门口,一脸谄媚笑容的孙科长,淡淡地问:“孙科长,有事?”
“哎,付处长,”孙科长连忙点头哈腰地走进来,“我……我是来跟您汇报一下思想。听了您早上的讲话,我深受教育,茅塞顿开啊!您放心,我一定坚决拥护您的决定,把我负责的那一摊工作,抓实抓好,绝不拖后腿!”
付平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让座,也没有接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孙科长表演。
孙科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汇报完了?”付平终于开口。
“啊……汇、汇报完了。”
“好。”付平点了点头,指了指门口,“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我的门随时向你敞开。如果是别的事,上班时间,概不接待。你可以出去了。”
孙科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个耳光。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狼狈地说了声“是,是”,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办公室。
下午两点,崭新的流程图和责任分工表,准时挂在了干部一处走廊最显眼的墙壁上。白底黑字,清晰醒目,像两份不容置疑的战斗檄文。整个处室的氛围,彻底变了。
电话铃声变得密集而急促,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人们走路的脚步都比以前快了三分。过去那种慢悠悠、懒洋洋的节奏,被一种紧张而高效的氛围所取代。
付平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但他已经用这雷霆万钧的“三板斧”,在这潭沉寂已久的死水里,劈开了一道属于他自己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