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州市那场不见硝烟的交锋,以付平团队的强硬姿态和对方暂时的偃旗息鼓告终。那份加密上报省纪委的备案材料,像一把悬在马东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暂时不敢再有更出格的举动。
但“一月之约”的期限,也已经走到了最后关头。
在结束了对最后一个调研点的走访后,那辆伤痕累累的破旧商务车,载着满身的风尘和一车的秘密,连夜返回了省城。但他们没有回到省委大楼,那个充满了眼睛和耳朵的地方。
按照付平的指示,王大虎把车开到了省城远郊的一个地方——省水利厅下属的青龙山水库培训中心。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因为经营不善,早已处于半废弃状态,平时除了一个看门的老大爷,几乎见不到人影。这里,是他们闭关撰写报告的“安全屋”。
车子停在招待所那栋孤零零的小楼前,所有人下车时,都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过去的一个月,他们像一支深入敌后的特种部队,经历了从云川县的虚伪,到黑石乡的质朴,再到平州市的凶险,心神和肉体都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和磨砺。
现在,到了把所有子弹都压进弹仓,准备打出最致命一击的时刻了。
培训中心一间最大的会议室,被他们临时征用,成了最后的“作战指挥室”。这里条件简陋,但足够安静和隐蔽。付平下达了命令:从现在起,全封闭作业,切断所有不必要的对外联系,手机统一上交保管,一日三餐由招待所的食堂送到门口。
冲刺阶段,正式开始。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由咖啡、尼古丁、方便面调料和高度紧张的汗水混合而成的、独特的气味。墙壁上,贴满了这一个月来他们调研过的所有对象的资料,每个人的照片、履历、数据雷达图和关键事件摘要,像一幅巨大的拼图,铺满了整个墙面。
地上、桌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资料、记录本和打印出来的文件。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每个人都熬红了双眼,但精神却像拉满了的弓弦,绷得紧紧的。
付平,是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的总设计师和主引擎。他亲自操刀,确定了整份报告的顶层设计和框架。
“我们的报告,不能是一份简单的百人名单。”他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用嗓而显得有些沙哑,但思路却异常清晰,“那样做,只是完成了任务的表层。王部长要的,绝不仅仅是这个。”
他在白板上,画出了三个大大的方框。
“我们的报告,要分为三大板块。第一,‘红榜’,或者叫‘璞玉榜’。上榜的,是像黑石乡林海书记这样,经过我们实地验证,真正扎根基层、一心为民、有担当有作为的实干家。我们要用最饱含深情的笔触,把他们的故事讲出来,让他们被看见,被认可。”
“第二,‘黑榜’,或者叫‘画皮榜’。”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上榜的,就是像云川县高建民、平州市马东明(暂定)这样,数据光鲜、媒体宠爱,但实际上虚报政绩、欺上瞒下、甚至与民争利的‘两面人’。对他们,我们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只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第三,”他在最后一个方框里写下“灰榜”两个字,“这是占据了大多数的群体。他们有潜力,有想法,但也存在这样那样的短板和问题。他们不是坏人,但也不是我们迫切需要的那种能打硬仗的尖兵。对他们,我们要客观评价,指出不足,作为后备人才库,建议组织部门进行长期的、针对性的观察和培养。”
“红黑分明,灰色过渡。这,就是我们报告的骨架。”
付平的构想,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这已经不是一份调研报告了,这简直就是一份对全省青年后备干部生态的全面解剖图。
框架定下来,接下来就是最艰苦的血肉填充。
整个团队,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了疯狂的运转。每个人都成了这部机器上不可或缺的螺丝钉。
付平坐镇中枢,负责报告的整体撰写和把关。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一行行冷静而锋利的文字,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在撰写报告时,他不像一个处长,更像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外科医生,用文字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官场生态那层层叠叠的肌理。
刘思雨,成了团队的“数据大脑”。她负责对报告中引用的每一项数据进行最终的核对和校验。从GDP增速到信访数量,从工程造价到群众满意度评分,她确保每一个数字,都有据可查,无可辩驳。
孟勇,这个热血青年,此刻把所有的激情都投入到了事实材料的整理中。他负责撰写“黑榜”人物的部分章节。他把云川县的所见所闻,那些豆腐渣工程的照片,那些被拖欠工资的包工头的控诉,那些被安置小区质量问题困扰的居民的叹息,原汁原味地、不加任何修饰地写进了报告。
他的文字,不再是机关里那种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而是带着一种现场的温度和粗粝的质感。
他这样写高建民的“滨河公园”:“……该公园二期工程,对外宣称耗资1.8亿,采用高标准建设。但经我组实地夜间勘察,其沿河护栏内部填充物为白色泡沫塑料,外层水泥砂浆标号严重不足,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其部分绿化草坪,系直接铺设于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之上,而非正规土壤回填。据我组现场评估,此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工程,不仅是对国家财政的巨大浪费,更是对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极端漠视……”
他还直接引用了那位茶馆老板的原话:“……当地一位经营茶馆多年的商户称:‘电视上的东西,看看就好。那路修得是好看,可你看那两边的店,换了多少茬了?面子光鲜,里子都烂了。’此番言论,在我组后续对沿街二十余家商铺的随机走访中,得到了普遍印证……”
这些文字,没有一句是主观臆断,全都是冰冷的事实和真实的引述。但组合在一起,其杀伤力,比任何激烈的批判都要强大。
而张伟,这位沉稳的"老黄牛",则负责撰写"红榜"的部分。他的笔触,不像孟勇那样锋芒毕露,而是充满了温情和敬意。他把林海书记的故事,用最朴实的语言,娓娓道来。
他写道:"……林海同志的办公室,不足十五平米,墙上挂满了他手绘的扶贫规划图。每一条山路,每一个村落,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其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全乡贫困户名单,大部分名字已被红笔划掉,旁边备注着脱贫日期。我们注意到,最早的脱贫日期是2013年,最近的是上个月。十二年间,他走遍了黑石乡的每一寸土地,被当地群众称为'长在黑石山上的树'。
在他的带领下,黑石乡从全省最贫困的乡镇之一,发展成为山区脱贫的典范。全乡人均收入从2012年的不足2000元,增长到2024年的18000元。更重要的是,他培育了猕猴桃、中药材等特色产业,为乡亲们找到了一条可持续的致富路。
当我们问及他最大的心愿时,这位年仅四十二岁、鬓角却已斑白的乡党委书记眼含热泪地说:'我没啥大心愿,就想看着我们山里的娃,都能有书读,都能走出去,不再受我们这辈的穷。'说这话时,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桌上那张贫困户名单,仿佛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的亲人……"
文字是安静的,但读起来,却仿佛能听到黑石山呼啸的风声,能看到林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晚,整个会议室通宵达旦。没有人合眼,咖啡和浓茶已经不起作用了,支撑着所有人的,是胸中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信念。
付平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电脑。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特大号的保温杯,里面的浓茶早已凉透。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思维却异常清晰。他在撰写报告的总论部分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
"通过为期一个月的深入调研,我们走访了全省12个地市的37个县区,实地考察了108名青年后备干部。我们看到了令人振奋的希望,也发现了令人忧虑的问题。在基层一线,有像林海这样默默奉献的实干家,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但同时,也有像高建民这样善于包装的'政绩工程师',他们的存在,不仅浪费了宝贵的公共资源,更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公信力……"
在撰写对策建议部分时,付平更是字字珠玑。他深知,这部分内容可能会触动很多人的神经,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写了下去:
"当前干部选拔任用中存在的问题,归根结底是评价体系的扭曲。当'数字出官'成为潜规则,当'形象工程'比'民心工程'更受青睐,当'会来事'比'会干事'更容易获得提拔,我们就不能指望有更多的林海涌现出来。因此,我们建议:
第一,彻底改革干部考核评价体系。要把'群众满意度'作为第一指标,把'工作实绩'的真实性作为红线,把'可持续发展'作为重要考量。对那些热衷于搞形象工程、政绩工程的干部,不仅不能提拔,还要严肃问责。
第二,建立'蹲点调研'制度。组织部门在考察干部时,不能只听汇报、看材料,更要深入基层,听听老百姓怎么说。我们这次调研的经验证明,只有到现场去,才能看到真相。
第三,完善容错纠错机制。对那些在改革创新中出现失误的干部,只要不是为了私利,就要给予理解和支持。不能让实干家流汗又流泪。
第四,打通基层干部上升通道。要让更多像林海这样的基层干部看到希望,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困在山沟里。建议省市机关每年拿出不少于30%的职位,定向招录优秀基层干部……"
每一条建议,都是有的放矢;每一个措施,都直指要害。
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三天,整个团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会议室里,除了键盘的敲击声和纸张的翻动声,再无其他声音。空气中的烟味越来越浓,咖啡杯越堆越多,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松懈。
刘思雨在最后的数据核查中,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她拿着一份报表,快步走到付平面前:"付处,我发现高建民上报的GDP数据有问题。他们县2023年的GDP增长率是12.8%,但我通过多方核实,实际增长率只有7.2%。这中间5.6个百分点的差距,很可能是通过重复计算和虚报投资额造成的。"
付平接过报表,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这个发现很重要。你把所有的证据链都整理出来,我们要让数据说话。"
孟勇也有新的发现。他在整理平州市的材料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付处,我觉得马东明的问题可能不止是作风霸道。我在整理材料时发现,他主导的几个大项目,都有同一家建筑公司的身影。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姓马……"
"先不要妄下结论。"付平打断了他,"我们只说我们能够证实的事情。把你发现的情况详细记录下来,作为附件材料。至于深层的问题,那是纪委的事。"
张伟则在撰写林海的部分时,又补充了一个感人的细节:"我刚想起来,林书记的女儿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但他没有请一天假去送女儿,因为那几天正好是猕猴桃采摘的关键期。他女儿理解父亲,临走前还特意到果园里,帮村民们摘了一天猕猴桃……"
就这样,在最后的72小时里,这份报告在不断地完善、充实、打磨。每一个数据都经过了反复核实,每一个案例都有详实的证据支撑,每一个观点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终于,在期限的最后一个晚上,当付平在报告的最后一页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时钟正好指向凌晨五点。
窗外,第一缕晨曦正刺破黑暗,照亮了东方的天空。新的一天开始了。
刘思雨把报告打印了出来,厚厚的一大沓,足有两百多页。她的手有些颤抖,不仅是因为疲劳,更是因为她清楚这份报告的分量。
付平接过报告,在手里掂了掂,感觉重如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这是他们这一个月来所有付出的结晶,是无数基层百姓最真实的声音,也是一把即将被递交上去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他翻开报告,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八个字:"但行公道,无问西东。"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份刚刚诞生的报告,眼神复杂。有完成任务的疲惫和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和担忧。
"付处……"张伟看着那份报告,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这份报告……这么写,是不是……是不是太直接了点?点名道姓地批评市里的主要领导,还有高建民那样的'明星'……这要是递上去,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两个啊。到时候,各种压力,各种报复……"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份报告,就是一份宣战书。一旦递交上去,必将在全省官场掀起轩然大波。那些被点名的人,那些既得利益者,绝不会善罢甘休。
孟勇也有些担心:"是啊,付处。我们是不是应该……委婉一些?比如不点名,只说现象?"
刘思雨没有说话,但从她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她也在担心同样的问题。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窗外,晨光越来越亮,但室内的气氛却有些压抑。
付平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张伟的脸上。
"老张,你问得很好。"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我们这一个月,风餐露宿,冒着风险,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回去写几句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你好我好大家好吗?"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初升的太阳:"王部长要的是一把能看清病灶、能刮骨疗毒的手术刀,不是一根用来挠痒痒的鸡毛掸子!高建民和林海,就是这病灶最典型的两个样本。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敢把看到的东西如实地说出来,那我们还指望谁去改变这一切?"
他转过身来,目光如炬:"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是的,这份报告交上去,我们可能会得罪很多人,可能会面临各种压力和报复。但是,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就选择沉默,那我们和那些我们在报告里批评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想林海,想想黑石乡的老百姓,想想那些被豆腐渣工程坑害的群众。他们在等着有人为他们说话,等着有人把真相说出来。如果连我们都不敢说,谁还会说?"
付平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声音铿锵有力:"我向你们保证,这份报告交上去,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压力,我付平一个人来扛!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如果真的有什么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但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个人的恩怨,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为了让这个体制变得更好,让更多的林海能够脱颖而出,让老百姓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这,就是我们的初心!"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付平的身上,也洒在那份厚厚的报告上。在这一刻,整个会议室都被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氛围所笼罩。
张伟第一个站起来:"付处,您说得对!我们不能辜负这一个月的努力,更不能辜负那些信任我们的老百姓!"
孟勇也激动地说:"就是!大不了……大不了回去继续当我的小科员!但至少,我们做了该做的事!"
刘思雨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数据不会说谎,事实胜于雄辩。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看着自己的团队成员,付平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一个月的历练,不仅完成了任务,更重要的是,锻造了一支敢于担当、勇于直言的队伍。
"好!"付平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定了!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午我们就启程回省城,向王部长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