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郊区招待所那间临时的“作战指挥室”里，当付平说完那句“所有的责任，我一个人来扛”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温热的报告，被他整整齐齐地装进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用胶水仔细封好。
没有庆祝，没有豪言壮语。在极致的疲惫和亢奋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们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付平独自一人，开着那辆饱经风霜的商务车，返回了省委大楼。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来到了十三楼，钱副部长的办公室门口。
他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亲手交到了钱副部长的秘书手中。
钱副部长是在自己那间宽敞、肃静的办公室里，独自一人，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一字一句地读完这份报告的。他特意关掉了手机，泡了一杯浓茶，仿佛要进行一场重要的精神仪式。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当他看到报告的整体框架，那“红、黑、灰”三榜的划分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年轻人，有想法，不拘泥于形式。当他翻到“黑榜”部分，看到高建民、马东明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以及后面附上的、堪称触目惊心的证据摘要——那些泡沫填充的护栏照片、垃圾填埋的草坪、被拖欠工资的包工头的血泪控诉——他的脸色，一点点地凝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频率越来越快。
这已经不是调研报告了，这是一份罪证清单，是政治上的烈性炸药。
然而，当他翻到“红榜”，读到黑石乡林海的故事，读到那个在山沟里默默奉献了十二年青春的汉子，为了乡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而眼眶湿润时，他那紧锁的眉头，又缓缓地舒展开来，发出一声悠长的、混杂着欣慰与感伤的叹息。
最后，他看到了报告末尾那部分长达万字的“战略思考与对策建议”。他看到了付平对“逆淘汰”现象的犀利剖析，对“唯GDP论”的无情批判，以及对干部考核体系改革提出的大胆设想。那一刻，他眼中的激赏，再也无法掩饰。
这个付平，不仅仅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他脑子里，还有一张试图修复整个系统的蓝图。他不仅是敢于拆掉危房的爆破手，他还想成为重建大厦的设计师。
钱副部长合上报告，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这份报告的分量，已经超出了他能独自处理的范-围，更不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直接递到王部长那里。这不仅是工作程序的问题，更是政治智慧的问题。如此一份石破天惊的报告，如果在部内没有经过充分的“碰撞”和“激荡”，就贸然上呈，其产生的后坐力，可能会直接把付平这个年轻人震得粉身碎骨。
他需要一个更大的平台，来检验这份报告的成色，也来最终考验付平这个执笔者，究竟是块能扛事的钢板，还是一块易碎的玻璃。
他睁开眼，眼神变得深邃而决绝。他按下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通知下去，”他对秘书说，“后天上午九点，在一号会议室，召开部务会扩大会-议，各处室主要负责同志全部参加。议题，就是审议干部一处提交的这份调研报告。把报告的审议稿，发给所有参会人员。”
这个决定一经做出，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省委组织部这栋看似平静的大楼里，迅速扩散开来。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开始在各个楼层、各个办公室之间，汹涌奔腾。
赵光明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到这份报告审议稿的。当他看到封面上“一份来自基层的真实声音”那行小字时，嘴角就勾起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报告。当他看到“黑榜”上那几个赫然在列的名字——云川县高建民、平州市城关区马东明——时，他脸上的冷笑，瞬间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感觉自己像是捡到了一把上了膛的枪。
“好啊……好啊！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名贵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付平啊付平，我本以为你只是有点愣，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疯子！你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给我送上了一份天大的厚礼啊！”
他太清楚高建民和马东明的背景了。高建民的舅舅，是省里一位已经退居二线、但门生故旧遍布各方的老领导，也是他赵光明曾经极力巴结过的靠山。而马东明，更是和他本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往来。付平动了这些人，就等于是把刺刀直接捅向了他赵光明的人脉圈和利益链。
更妙的是，付平在报告里那种不留情面、字字见血的写法，简直就是自己竖起来的、最完美的靶子。在讲究中庸、含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官场生态里，这种“刺刀见红”的风格，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上的不成熟，是一种可以被无限放大的“罪过”。
他立刻行动起来。一个下午，他的办公室门庭若市，电话更是打得滚烫。他将报告中被点名的那几位干部名单，用一种痛心疾首、忧国忧民的语气，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透露”给了那些与这些人盘根错节的部领导和处室负责人。
电话里，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正义感”：
“老哥，你看看一处交上来的这个东西！简直是胡闹！把我们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干部，说得一无是处！这是要搞人人自危啊！”
“王部长那边，您可得替我们说句公道话啊！付平这小子，仗着王部长撑腰，现在是无法无天了！再这么搞下去，我们组织部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这已经不是工作方法问题了，这是政治立场问题！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泛滥！必须要把这股歪风邪气给打下去！”
短短一天之内，一个以赵光明为核心，囊括了数位部领导和处室负责人的“反付平同盟”，迅速形成。他们磨刀霍霍，只等着在审议会上，将付平和他的这份报告，撕得粉碎。
后天上午九点，一号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比上次的更大，更庄重。巨大的环形会议桌，能坐下三十多人。今天，这里座无虚席。省委组织部的所有头面人物，悉数到场。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付平独自一人，坐在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上。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大战来临前的紧张。他的面前，只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像一座孤岛，被周围那些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所包围。
会议由钱副部长主持。他简单地讲了几句开场白，便直入主题。
“同志们，今天主要是审议干部一处提交的这份调研报告。相信大家手上都有审议稿，也都认真看过了。下面，就请大家本着对党的事业高度负责的态度，畅所欲-言，都谈谈自己的看法。”
他的话音刚落，赵光明就迫不及待地按下了自己面前的话筒按钮，第一个开了炮。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义正辞严的姿态，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议室。
“钱部长，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恕我直言，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拜读了付平同志牵头搞的这份报告。看完之后，我感到非常震惊，也非常痛心！我看，这根本就不是一份客观、公正、严谨的调研报告，而是一份充满了个人情绪和主观臆断的‘大字报’！是一篇旨在哗众取宠、宣泄个人情绪的檄文！”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目光如刀，直刺付平。
“报告里，采取了所谓的‘红黑榜’形式，点名道姓地批判了好几位我们省里、市里公认的、重点培养的优秀年轻干部。说他们搞形象工程，搞豆腐渣工程，甚至还影射他们搞威胁、搞腐蚀！我想请问付平同志，你这些结论，证据在哪里？就凭你报告里附上的那几张不知道哪里拍来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在现在这个PS技术满天飞的时代，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谁知道是不是你断章取义、刻意拼接的？”
“你还在报告里说，平州市的同志对你们搞威胁，你的录音证据呢？就算有，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故意设套、诱导人家说出那些话的？你这种‘微服私访’‘秘密取证’的调研方式，本身就是对我们地方同志极大的不信任，是粗暴的，是‘特务式’的！用这种方式得出的结论，自然也是危言耸听的，是站不住脚的！”
“你这是在用个人的猜测和偏见，来全盘否定我们地方党委卓有成效的工作！否定我们组织部门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干部培养体系！这是对党的事业，极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个人建议，这样一份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报告，根本没有继续讨论的必要，应该当场予以枪毙！以正视听！”
赵光明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掷地有声。他一说完，立刻就有好几个人跟风附和。
干部三处的老张皱着眉头说：“光明同志说得对。这份报告的倾向性太明显了，充满了负能量。我们的干部队伍，主流是好的。不能因为个别问题，就否定整个队伍。这份报告，完全是在破坏我们干部队伍的稳定和团结大局！”
一位分管干部监督的副部长也缓缓开口，语气不悦：“付平同志，你还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是，做组织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稳重，是严谨！你这份报告，太情绪化，太哗众取宠。这种风格，不适合我们组织部门。”
更有甚者，一个与马东明私交甚好的处长，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付平个人：“我甚至怀疑，付平同志是不是在调研过程中，夹带了个人私货，对某些同志存在先入为主的偏见？我要求，对这次调研过程的合规性，进行重新审查！并追究付平同志‘不负责任’的责任！”
一时间，会议室里，指责声、批判声、质疑声，像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付平这座“孤岛”拍打过来。他成了众矢之的，几乎要被这滔天的巨浪所吞没。
钱副部长稳坐钓鱼台，他面色平静，没有制止，也没有表态。他知道，这场交锋不可避免。他也有意让付平自己去面对这一切。这是对他的能力、智慧和胆魄，最后，也是最严酷的考验。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就不配得到王部长的器重。
在所有人都发表完意见，会场暂时安静下来之后，钱副部长才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付平同志，大家提了很多意见，你也听到了。现在，说说你的看法吧。”
所有的目光，或轻蔑，或愤怒，或好奇，或担忧，在这一瞬间，全部聚焦到了付平的身上。
付平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他先是对着主位和四周，平静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走到了会议桌前方的发言席，平静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了会议室的投影仪。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感谢大家对我们这次调研工作的‘关心’，也感谢大家对这份报告提出的宝贵意见。”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
“刚才，赵处长和其他几位领导，对我们报告的真实性、客观性，提出了质疑。认为我们的证据不足，结论武断。说得很好。”
他话锋一转，按下了鼠标。
“那么，现在，就请各位领导，看一看我们所谓的‘不足的证据’。”
巨大的幕布上，瞬间出现了一张高清照片。那是滨河公园被无人机探照灯照亮的那一角草坪，掀开的草皮下，是触目惊心的、五颜六色的垃圾。
“这是云川县滨河公园二期工程的一角。对外宣传，土方工程标准极高。但各位请看，草皮之下，是什么？”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切换了下一张照片。那是被张伟敲开的护栏破口，强光手电下，里面塞得满满的白色泡沫，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这是他们号称用意大利进口大理石建造的护栏。它的‘内芯’，相信大家比我更清楚是什么材料。”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清晰可闻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刚才还言之凿凿的几位领导，脸色开始变了。
付平没有停顿，继续切换。
幕布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那是在平州市某高档酒店的房间里，办公室主任李胜利，满脸堆笑地把果篮放下，并且重重地拍了拍底部。画外音，是付平冷静而清晰的拒绝声。整个过程，被微型摄像机记录得一清二楚。
“这是我们抵达平州的第一个小时，所遭遇的‘热情’。至于果篮下面是什么，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是聪明人。”
紧接着，是一段经过技术处理的录音文字稿。
“……再让老子看见你在这附近晃悠，就让你知道知道，平州的规矩！”
“这是我的同事孟勇同志，在暗访一家污染企业时，所遭遇的‘友好问候’。我想请问，这是谁的规矩？是平州的规矩，还是某些人的规矩？”
一段视频，一段录音，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这些冰冷的、无可辩驳的铁证，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刚才那些慷慨陈词的“卫道士”的脸上。
整个会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前还气焰嚣张的赵光明，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转青。他下意识地想去端面前的茶杯喝口水，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在铁的事实面前，所有的指责和狡辩，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付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关掉了投影仪，会议室里恢复了光亮。但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凝重。
他趁势追击，从事实的陈述，上升到了情怀和责任的拷问。
“各位领导，”他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丝温度，一丝激情，“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的，真的只是高建民一个个人的问题吗？真的只是我付平的这份报告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吗？”
“不！”他陡然提高了声量，“我们讨论的，是一个关乎我们党事业兴衰成败的根本性问题！那就是，我们组织部门，到底要选什么样的干部？！”
“是要选那些像高建民一样，会包装、会作秀、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演员’；还是要像我们报告里推荐的林海书记一样，去深山老林里，去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把那些默默为百姓奉献了十几年青春，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璞玉’，给亲手挖出来？！”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用人导向！它决定了我们的干部，会把心思和精力，花在谁的身上！是花在讨好领导、粉饰太平上，还是花在为民办事、解决实际问题上！”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如炬，扫过全场。
“我承认，我们的调研方式，或许不够‘温柔’。但是，对待那些已经深入骨髓的病灶，你指望用按摩和推拿来解决问题吗？不！那需要的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需要的是刮骨疗毒的勇气！”
讲到动情处，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桌子！
“砰！”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他整个身体，因为压抑不住的激情而微微颤抖，眼神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如果我们的干部队伍，让‘演员’们平步青云，让‘老黄牛’们心灰意冷；如果我们的政治生态，让投机钻营者如鱼得水，让踏实干事者寸步难行！那才是对我们党的事业，最大的不负责任！最大的伤害！”
“我付平，人微言轻，今天，或许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说这番话。但我还是要说——”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句话：
“此风不刹，国无宁日！”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只有付平那激昂而悲壮的声音，还在梁柱之间，久久回荡。
赵光明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而其他的发难者，则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再与付平那燃烧着火焰的目光对视。在这样充满了事实、逻辑、情怀和正义的降维打击面前，他们之前那些基于利益和偏见的指责，显得是那么的渺小、自私和猥琐。
付平，以一人之力，打了一场堪称经典的防守反击战。他不仅守住了自己的阵地，更反过来，占领了整个战场的道义制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