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块老黑布，严丝合缝地盖下来，连根针也插不进。吴冲站在那辆老掉牙的桑塔纳旁，手里攥着他那部快散架的手机，屏幕上闪了闪，又让他狠命地给摁灭了。晚风从田埂上刮过来，带着泥腥味和几分秋后的凉意，吹得他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
他抬头瞅了瞅，前头是一栋两层的小楼，说是楼，其实也就是村里盖的那种自留地小洋房，窗户里漏出晕黄的光，门缝里也挤出一道亮光，像一张裂开的嘴，无声地邀请他进去。
“老付，我先进去了，你就在车里等着。”吴冲扭过头，对着车里的付平说道。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藏着几分沉重，压得他胸口发闷。
付平坐在驾驶座上，叼着一支皱巴巴的红塔山，火星一明一灭，像一只眨眼的猫。他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眼睛透过挡风玻璃，直勾勾地盯着那栋小楼。吴冲看得出来，老付心里头也不是很踏实，他那双平时总带着笑意的眼睛，这会儿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像一块擦不亮的铜镜。
吴冲把手机塞进裤兜，迈开步子，朝那小楼走去。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像是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也不知道今晚这一趟，到底是个什么结果。那扇铁皮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连个声响都没发出来，倒显得格外诡异。他走进去的时候，觉着脚底下有点发黏，像是沾了一层油，滑溜溜的，让他差点没摔个跟头。
屋里飘来一股子熟悉的香味儿，从灶台那边飘过来，香得霸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挠着他的鼻孔。他鼻子一动，就认出来了，是烧鸡公的味道。蒜泥、辣椒、花椒，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那香气不动声色地钻进他的鼻腔里，一路向下，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蠢蠢欲动，馋虫一个劲儿地往上拱。可他知道，这香味里头藏着钩子，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等着他往里钻。
“吴镇长，快请进来！快请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屋迎了出来，一张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满脸堆笑，声音热情得就像锅里的油烧到了温度，滋啦滋啦地响个不停。“这鸡子刚杀的，肉嫩得很，您一定要尝尝，尝尝！”
吴冲抬起头，看了看来人，正是何总。何总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条油腻腻的胳膊。他的脸上的笑容有点腻，像是涂了一层猪油，泛着光。他的眼睛不大，但眼角总是微微下垂，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带着几分讨好，又像是藏着几分算计。
“何总，您安排得挺用心啊。”吴冲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意没到眼底，显得格外生硬。
“哪能呢，哪能呢！吴镇长您太客气了。这屋子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他以前在江城当厨师，手艺那是没得说，您试试他的手艺就知道了。”何总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领着吴冲往里走。
吴冲进了屋，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盘凉菜，腌黄瓜、卤猪耳朵、花生米，还有一盘切得薄薄的腊肉，红彤彤的，油亮亮的，看着就喜人。正中间，一口铁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锅里的烧鸡公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红油漂在汤面上，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诱人。
吴冲本来是没心思吃东西的，可这烧鸡公的香味实在是霸道，像是长了脚似的，直往他的鼻孔里钻，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都开始蠢蠢欲动。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兔肉放进嘴里，麻辣鲜香，肉质细嫩，确实是好手艺。“何总，这兔子味道真不错，肉烂脱骨，入味！”他由衷赞叹。
“吴镇长喜欢就好！吴镇长喜欢就好！”何总笑眯眯地给吴冲倒了一杯酒，那酒是用一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装着，看着就土气。“这酒也是我那亲戚自己酿的，苞谷酒，纯粮食酿造，不上头！您尝尝！”
吴冲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一股辛辣的酒气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他胃里暖烘烘的。他放下酒杯，看着何总，开门见山地说：“何总，这次的事情，实在是……让我们镇上措手不及啊。您看……”
何总摆摆手，打断了吴冲的话：“吴镇长，这次的事，跟你们曹海镇没关系。曹海镇的条件，我们也是考察过的，说实话，原本都已经定了，可谁知道……”何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惋惜，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何总，您是说……是我们的工作哪里做得不好吗？您尽管说，我们一定改进！”吴冲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顿饭，怕是没那么容易吃。本来现在镇上就处在弱势，他得想办法在谈判中挽回一点主动来，不能让这帮奸商给拿捏了。
“吴镇长，真不是你们的问题，你们曹海镇的工作，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踏实，肯干，没得说。”何总又给吴冲倒了一杯酒，“是邻市，是他们……唉，挖墙脚啊！”何总压低了嗓子，仿佛说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挖墙脚？”吴冲眉头紧锁，他知道，这年头，为了招商引资，各地政府之间的竞争激烈得很，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恨不得把对方的裤衩都扒下来。“他们开出了什么条件？”
“唉，一言难尽啊，吴镇长。”何总长叹一口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直接找到了我们，开出了……开出了更优惠的条件。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毕竟做生意的，都要考虑成本的。”
“到底是什么条件？”吴冲追问道，他必须搞清楚对方的底牌，才能想办法应对。
“嗯……这样说吧，他们给出的条件，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何总顿了顿，压低声音说。
“吴镇长，你也知道，我们做企业的，都是要看效益的。哪里条件好，我们就去哪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总说得直白，却也句句在理，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吴冲的心上。
“那么，那边具体是什么政策？您不妨说说，我也好回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下。”吴冲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让何总他们宁愿放弃曹海镇，也要去邻市。
何总清了清嗓子，掰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给吴冲数了起来：“低价厂房，几乎等于白送！您知道，现在这地价多贵啊，他们直接给我们按成本价，甚至还打了折，这不等于白送吗？还有，无息贷款，三年之内不用还！这利息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税收优惠，前三年全免，后三年减半！这几年，我们企业正是起步的时候，能省下这些税，那可是帮了大忙了！还有招工奖励，每招一个工人，奖励五百块！吴镇长，您说说，这样的条件，我们能不动心吗？我们也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啊！”
吴冲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这些条件，曹海镇根本给不起，别说曹海镇了，就是整个县里，也拿不出这么大的手笔。这哪里是招商引资，简直就是赔本赚吆喝，割肉喂鹰！这邻市的领导，真是下了血本了！
何总看着他的脸色，赶忙补了一句：“吴镇长，您别误会，我们也不是完全没考虑过曹海镇。只是吧，您也明白，做生意的，得算账啊！不能光凭着一腔热血，不顾成本啊！”
吴冲没有说话，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火锅兔，锅里的汤红得像血，翻滚着，冒着热气。他的心里却像是滴进了一块冰，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冻得他浑身发抖。
“还有一件事……”何总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说道，“这事儿……其实是章晓晓帮忙牵的线。”
“章晓晓？”吴冲的眼神猛地一凛，像是两把出鞘的利剑，直逼何总的面门。
“是啊，他最近跟隔壁那边走得很近，经常一起吃饭，唱K，帮着搭了桥。”何总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说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生怕被人听了去。
吴冲心里一惊，章晓晓！
吴冲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怕是没那么简单，这其中怕是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何总，那您的意思是……”吴冲抬起头，盯着何总的眼睛，声音平静得有点不自然，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何总挠了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吴镇长，您别误会，我们对曹海镇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在这里投资也有些日子了，厂房都盖起来了，搬走也挺麻烦的，对不对？只是吧，如果曹海镇能给出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相应的政策，我们还是愿意留下来的。”
“什么政策？”吴冲的语气冷了下来，像是寒冬腊月的冰碴子，扎得人骨头发疼。
“其实也没别的，就是……跟他们那边差不多的条件吧。”何总的笑容有点僵硬，像是被人用棍子抽了一下，咧着嘴，挤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吴冲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何总提的这些条件，曹海镇根本做不到，哪怕把整个镇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钱。这摆明了就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存心要逼死曹海镇！
“何总，咱们曹海镇的情况您也清楚，这些条件……我们恐怕……”吴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何总打断了。
“吴镇长，我知道，我知道！您也别为难！”何总赶忙说道，“我也不是逼着您一定得答应。只是吧，我们企业也得生存啊，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您说是不是？您回去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我们这边也等等您的消息。”
吴冲没有说话。他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麻辣鲜香，肉质细嫩，可他却味同嚼蜡，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
“何总，我再想想办法吧，回去和老付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吴冲站起身来，他知道，这次谈判，已经彻底失败了。对方摆明了是要敲诈勒索，曹海镇根本没有谈判的筹码。
何总也跟着站起来，送吴冲到门口。“吴镇长，慢走。有消息了，随时联系，随时联系！”
吴冲走出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晚的冷空气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亮着灯的房子，心里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他迈开步子，朝着那辆老桑塔纳走去，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付平一直在车里等着，见吴冲出来，赶紧发动车子。“怎么样？”
吴冲摇摇头，把刚才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付平。付平听完，沉默了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娘的，这帮奸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还有那个章晓晓，真是阴魂不散！”付平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老付，我们是不是应该答应他们？”吴冲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付平没有立刻回答。他紧了紧手中的方向盘，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答应他们？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咱们曹海镇，也不是非他们不可！”
吴冲皱了皱眉，靠在座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老付，一下子走了四家企业，咱们的产业园，可就垮了一半了！”吴冲担忧地说道，这件事情，关系到整个曹海镇的经济发展，也关系到他们的前程。
付平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被戳到了痛处。
“我知道，我知道！”付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何尝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绝对不能向这帮奸商妥协，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但是，我们不能向他们妥协，否则，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敲诈勒索，到时候，咱们曹海镇就永无宁日了！”
“那……那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吴冲问道。
付平又点了一根香烟，点燃后一口气吸了半截，呛得咳嗽了两声，“吴冲，你以为这些企业是真心实意来咱们镇上发展？他们是冲着利益来的，哪边给得多，他们就往哪边跑。今天他们能被隔壁拉走，明天就可能被别的地方再挖走。你觉得这种人值得咱们去哄？”
吴冲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付平说得没错，可是，他心里还是不甘心：“老付，我不是想哄他们，我是觉得……咱们不是没有办法。要是能跟县里争取点支持，说不定还能——”
“争取？”付平冷冷地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吴冲，你觉得县里那帮人会为了咱们曹海镇多掏一分钱？咱们在县里的地位你还不清楚吗？向翰书记确实是好领导，但也不是他一个人说的算，他手里的资源就那么点，能优先照顾咱们吗？你别天真了。”
吴冲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低声说道：“可我们总得试试吧，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吧？”
付平深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来，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缓慢：“试可以，但不能妥协，不能答应他们那些条件。咱们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他们会得寸进尺，其他企业也会跟着来压咱们，咱们迟早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吴冲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黑暗中只有路灯微弱的光亮。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何总那张笑得油腻的脸，章晓晓的名字，隔壁市开出的条件，还有付平带着火气的话语，这些东西像是一根根细线，缠绕在一起，让他喘不过气来。
车子重新启动了，付平的语气也低了下来，但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吴冲，这事儿我明天就去县里找徐书记，把情况说清楚。咱们争取点支持是可以的，但绝不能答应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条件。”
“你真觉得县里会帮咱们？”吴冲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
“试试总没坏处。”付平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股老练的沉稳，“但咱们心里得有数，最后的结果，可能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回到镇政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吴冲和付平一起下了车，夜风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吹得人直打哆嗦。镇政府的大院里一片寂静，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昏黄的光照在地上，拉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老付，你明天打算怎么跟徐书记说？”吴冲一边走一边问。
付平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一丝疲惫：“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咱们镇上的难处，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隔壁市挖墙脚的事儿，我也得跟他们提一提，让他们心里有个数。”
“就怕他们听了也当回事。”吴冲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皱着。
付平没有接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冲，别想太多了，先睡一觉吧。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
吴冲点点头，目送付平走向办公楼的背影。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还在回放着何总的话，还有付平的表情。
他知道，付平说得对。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腾着。他不甘心，也不想认输。他想做点事，可是每次都觉得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像是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
夜风越来越冷，他缩了缩脖子，转身朝宿舍走去。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着。他走到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刚打开门，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一看，是一条短信。短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吴镇长，这件事希望您再考虑一下。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希望能理解。”
发件人是何总。
吴冲盯着短信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回复。他把手机放回兜里，关上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门外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内，吴冲坐在桌前，双手撑着额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