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傍晚，太阳不情不愿地蹭着西边山头往下掉，天色像块被兑了水的蓝墨水，渐渐染上灰蒙蒙的暮色。曹海镇的主街两旁，店铺的灯箱和门楣上的节能灯次第亮了起来，给这略显陈旧的小镇涂抹上一层不算明亮的暖光。放学的半大孩子嬉闹着追逐，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结束了一天劳作的镇民，或提着菜篮，或扛着农具，慢悠悠地往家走。空气里混杂着晚饭的油烟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夏末秋初特有的草木气息。
一辆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就是镇上人俗称的“摩的”，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略带嘶哑的吼声，从镇政府大院门口拐了出来，汇入不算拥挤的车流。车斗里坐着付平。他下午打发走了贺志强，没让办公室安排车，自己也懒得去停车场取那辆半新不旧的大众，直接在门口扬手拦了这辆摩的。颠簸的车斗随着路面的坑洼微微起伏，晚风挟着热气拂面而来，吹得他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他一手扶着车斗的栏杆，目光平静地掠过两旁熟悉的街景，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盘算着晚上跟王大虎要谈的事，特别是如何把李晓婷这条意外出现的线，和合作社这条主线，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摩的在“老刘家菜馆”门口停下。这是一家在曹海镇开了少说也有十好几年的老馆子，门脸不大，白瓷砖墙面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黄，门口随意停着几辆电动车和自行车。正是饭点，店堂里人声鼎沸，划拳猜码的吆喝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后厨锅勺翻飞的哐当声，还有食客们高声阔论的谈笑声，交织成一首充满烟火气的、属于小镇夜晚的交响曲。
付平付了三块钱车费，从车斗里跳下来，熟门熟路地掀开那扇有点油腻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菜油和酒精混合的气味。他没在大堂停留，径直穿过拥挤的桌椅，走向里间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包间。
包间的门虚掩着，里面已经传来了王大虎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付平推门进去，王大虎和另一个中等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立刻站了起来。
“书记！这儿呢！快坐快坐！”王大虎满脸笑容，黝黑的脸膛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衬衫，敞着领口，显得格外粗犷。
“付书记，就等你了，菜都快凉了半截了！”旁边那个男人也笑着招呼，他穿着一件还算体面的灰色Polo衫，头发梳得整齐，看起来比王大虎要精明些，正是镇上的能人洪文康。
桌上已经摆了四样凉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一盘卤牛肉，还有一碟凉拌猪耳朵。中间放着一瓶本地产的“曹海特曲”，旁边还有几瓶冰镇的啤酒。显然，两人已经等了一会儿。
“路上耽搁了下，摩的师傅开得慢。”付平笑着走过去，在主位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等急了吧？来，啥也别说，先走一个。”
王大虎和洪文康连忙也端起杯子，三人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阵灼热感。
“书记，您这刚从江城回来，就叫我们出来吃饭，肯定是有啥好事吧？”王大虎放下杯子，大咧咧地问道，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付平夹了口花生米，慢慢嚼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王大虎，又看了看洪文康，这两个人，有些事情，必须让他们先通气，统一思想。
“好事是有，不过在说好事之前，我先问问，大虎哥，”付平把目光投向王大虎，“那个集体资产管理公司，弄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王大虎立刻来了精神，一拍桌子，差点把酒杯震倒：“书记，您放心！快得很！简直是神速！”他兴奋地比划着，“我前两天刚去镇工商所拿回来的，营业执照、还有咱们村集体那几块地的产权证啥的，全都办下来了！工商所那边，真是没得说，一路绿灯，一点壳都没卡！”
付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就好。效率挺高。”
“对了，”付平放下筷子，看着王大虎，确认道，“土地那块，还是按照咱们之前在办公室碰头时定的那个法子弄的吧？就是那几片大的集体用地，还是切开，按人头大致分到各家各户的名下，但是在土地证上，只体现总面积和份额，不体现具体是哪一小块地，对吧？”
“嗯！书记，绝对是按您说的办的！”王大虎用力点头，语气肯定，“一开始，村里有那么一两个老几，还有点嘀咕，觉得分地不明不白的，怕以后吃亏。被我给狠狠怼回去了！我说这是付书记定的大政方针，是为了全村好，谁再瞎咧咧，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
付平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王大虎做事风格比较粗线条，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做通思想工作就好，不要搞得太对立。”他缓和了一下语气，然后转向两人，耐心地解释起这么做的深层原因，“大虎哥，文康，你们俩都是明白人，我跟你们交个底。之所以要用这种‘模糊化’的方式来处理土地，主要是为了以后办事方便。”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压低了些：“你们想啊，将来咱们镇上要搞大项目，比如那个亲子基地，或者再引进别的什么企业，很可能就要用到这些集体土地。如果现在就把一大块地，清清楚楚地划给某一家、某一个人，到时候真要征地或者调整规划，他那一家就能卡住咱们的脖子，漫天要价，整个项目都可能被他搅黄了。这种事，在别的地方，不是没有先例。”
“现在呢，我们把地按份额分到各家各户头上，保障了大家的集体资产权益，但又不明确具体哪块地是谁的。这样一来，将来真要动这块地，我们面对的是所有持份村民，更容易进行整体协调和利益平衡，个别人想从中作梗、当钉子户，就没那么容易了。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我们手里。”
洪文康一直侧耳倾听，此刻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他指着付平，又指了指王大虎，脸上露出一种“我懂了”的、带着戏谑的笑容：“嘿！书记，我算是听明白了！您和大虎这手……啧啧，真是‘坏’得很呐！这不明摆着是釜底抽薪嘛！把那些将来可能冒出来的‘地主’、‘刺儿头’，提前就给摁住了，让他们想闹也没抓手啊！”
付平被他逗乐了，笑骂道：“就你嘴快，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收起笑容，表情变得认真，“这么做，前提是保证老百姓的整体利益不受损失。这地本来也不是让他们拿去实际耕种的，集体资产的总量一分不少地登记在册，将来项目有收益了，该怎么分红，还是按这个份额来。我们这不是要去损害谁的利益，而是要防患于未然，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给大伙儿谋福利，把好事办好。”
王大虎听得连连点头，他对付平是无条件信任的，付平说怎么干，他就怎么干，现在听了这番解释，更觉得付平想得深远。
“付书记，绕来绕去，”洪文康端起酒杯，敬了付平一下，“搞这个集体资产管理公司，费这么大劲整理这些土地，说白了，主要还是为了咱们那个亲子研学基地项目，给它搭好台子，扫清障碍，对吧？”他直接点破了核心目的。
“没错，你看得很透。”付平赞许地看了洪文康一眼，这个洪文康，脑子确实转得快。“这个亲子基地项目，是我们曹海镇跳出传统农业，搞旅游服务业转型发展的关键一步，也是我给镇里画的一个大饼。前期工作，地基一定要打扎实，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他话锋一转，看向洪文康，“老洪啊，你脑子活络，在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多。咱们这个亲子基地项目，前景是很好的，但光靠镇里这点财政肯定不够。你要是有合适的老板朋友，对咱们这个项目感兴趣的，可以多帮我们牵牵线，引荐引荐嘛！咱们曹海镇的大门，对有实力、真心想来投资兴业的朋友，永远是敞开的！”
洪文康眼睛一亮，连忙放下酒杯，拍着胸脯说：“行！书记您都亲自开口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肯定留意着。别的不敢说，我在江城那边，确实认识几个搞文旅、搞教育培训的老板。回头我找机会跟他们探探口风，要是有合适的，一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好，那就先谢谢你了。”付平笑着举杯示意。
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络。谈完了正事，付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那个李晓婷，就是王磊以前那个媳妇儿，听说最近回镇上来了？你们见着没？”
这个问题一出，洪文康立刻来了精神，放下筷子，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书记，您也听说了？何止是回来了！我的乖乖，您是没看见！”他咂巴着嘴，形容道，“前两天，我在镇中心小学门口那条街上碰见的，啧啧！打扮得那个洋气！一身连衣裙，脸上画得那个精致，头发盘着，说话细声细气的，走路腰杆挺得笔直，那气质，跟咱们镇上这些女人完全不一样！简直就跟城里电视里演的那种……那种千金大小姐似的！一点都看不出是从咱们芝麻山出去的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而且，人家还不是走回来的！是开着辆崭新的白色小汽车回来的！我眼神好，看得清楚，车屁股后面挂着三个叉的标，那不是……不是大奔嘛！好家伙，把我们旁边几个看见的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王大虎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又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嗨！这有啥好稀奇的？老话不是说得好嘛，人挪活，树挪死！”他喝了口酒，继续说道，“我看呐，晓婷这丫头能有今天，八成就是因为离开了王磊那小子，才转了运！王磊那家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整个一扶不起的阿斗，除了喝酒打牌，还会干啥？跟着他能有啥出息？晓婷当初跟他离了，一个人跑去江城，吃了多少苦没人知道，但现在混出头了，那是她自己有本事，也是老天爷开眼！”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你看我家老二，就是我那个弟弟，幸亏听了付书记的，走出去了。现在怎么样？开了个小厂子，虽然不大，但也买车买房了，不也混出个人样来了？所以说啊，有时候，换个地方，换条路，甚至换个人，真就不一样了！”王大虎这番话，说得朴素直白，却也道出了几分世情常理。
付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洪文康的描述印证了他下午对李晓婷的判断，而王大虎的这番感慨，也让他对李晓婷的过往多了几分了解，更坚定了他要抓住这次合作机会的决心。
等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付平才放下酒杯，看着他们，语气平静地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嗯……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王大虎和洪文康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付平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其实，也不用听说。今天下午，晓婷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了。”
“什么？！”王大虎和洪文康几乎同时失声叫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惊讶。
“她来找您了？”洪文康追问道，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她找您干啥？是不是想在镇里投资点啥？”
付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我们聊了聊她现在在江城做的事业，主要是做生鲜供应链，给大学食堂供货。也谈了谈她想回报家乡，为镇里发展做点贡献的想法。”他没有立刻透露全部内容，而是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大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初步呢，就一个合作的意向，我们俩算是达成了基本一致。大虎哥，这个合作要是真能成，跟你，关系还不小呢。”
王大虎被付平看得有点发懵，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鼻子：“跟我有关系？书记，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啥好事啊？”洪文康也在一旁竖起了耳朵，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特别是……”付平拖长了语调，轻轻吐出几个字，“咱们那个正在建设的产业园区的食堂。”
“食堂？”王大虎更糊涂了，“食堂跟我有啥关系？”
付平看着王大虎那茫然又急切的样子，不再绕圈子，直接说道：“具体的合作模式，简单来说，就是我们镇上马上要成立的那个农民专业合作社，负责提供咱们曹海镇本地的优质农产品，比如蔬菜、土鸡蛋、鸡鸭肉这些。李晓婷的公司呢，一方面负责把我们合作社多余的产品，通过她的渠道，特别是她加盟的那个‘惠民农贸市场’，帮我们卖到江城去；另一方面，她也承接咱们产业园区食堂的供应业务，但优先采购咱们合作社的产品。”
他顿了顿，看着王大虎，正式抛出了“橄榄枝”：“这个产业园区的食堂，规模不小，将来少说也得供应几百上千人吃饭。我想着，这个食堂的日常运营管理，能不能就交给你，大虎哥，由你来牵头负责？毕竟将来主要供应的是咱们合作社的农产品，由你这个合作社的核心人物来管，也顺理成章。”
“当然，”付平补充道，“具体这个食堂是以什么形式来运作，是镇里直营，还是承包给你，人员怎么配备，管理模式怎么定，这事儿还需要拿到镇党委会上去正式研究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只是先跟你通个气，你心里有个数，也提前考虑考虑，有没有这个意愿和信心，把这摊子事给接下来。”
王大虎彻底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先是巨大的惊讶，随即眉头紧锁，露出了明显的犹豫和为难。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冲击力太大了。管食堂？还是管一个几百上千人的大食堂？这简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粗糙的手指在头皮上抓了几下，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我？！书记……您，您没跟我开玩笑吧？让我去管食堂？”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大老粗一个，就会在地里刨食，跟村里人吵吵架、分分地还行……管那么多人吃饭？那，那可不是简单下地干活啊！每天买什么菜，买多少，怎么搭配，成本怎么算，还得管厨师、管服务员……我，我连账本都看不太明白！这……这我哪儿干得来啊？万一给您把事儿办砸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自信和焦虑。
付平看着王大虎这副样子，并不意外，反而笑了。他知道王大虎的顾虑是真实的，也正是他淳朴务实性格的体现。如果王大虎一口答应下来，他反而要掂量掂量了。
他笑着拍了拍王大虎的肩膀，语气轻松地安抚道：“哎呀，瞧你这点出息！有啥干不来的？谁天生就会当老板、管食堂？不都是一步步学出来的？”
他端起酒杯，朝旁边的洪文康努了努嘴：“再说了，你旁边不还坐着个能人吗？老洪脑子蛮灵光，是个蛮贼的人。你真要是接手了，遇到难处，多跟他商量商量，取取经嘛！他肯定能给你出不少主意！”
洪文康一听付平又拿他开涮，立马不干了，故意挺了挺微胖的胸脯，可能还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反驳道：“去去去！书记您又来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洪文康遵纪守法，思想进步，怎么就成很“贼”了？”他那故作正经的样子，配上微醺的脸颊，显得颇为滑稽。
王大虎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焦虑中，被这两人一打岔，再看看洪文康那略显肥硕的肚子，也忍不住乐了，指着洪文康，大声笑道：“贼？付书记是夸你聪明呢！哈哈哈！”
“哈哈哈……”付平和洪文康也被王大虎这句简单粗暴的玩笑逗得前仰后合，包间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刚才讨论工作时的严肃和王大虎的顾虑，仿佛都被这阵大笑驱散了不少。
付平笑着举起酒杯，示意大家：“来来来，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