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钥匙在红山县
微龙唐2025-08-27 10:045,758

  红山县,这个在江州省地图上被深褐色标注的地方,仿佛是被现代文明遗忘的一个褶皱。它的名字里带个“红”字,不是因为革命历史,而是因为这里漫山遍野都是一种贫瘠的红土,除了种些耐旱的玉米和红薯,几乎长不出任何像样的经济作物。

  从省城江州出发,四个小时的高速,两个小时的省道,最后还要在盘山公路上颠簸近三个小时,才能抵达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县城。付平他们乘坐的这辆半旧的越野车,像一颗在浑浊溪流里翻滚的石子,每一次转弯,车轮都会扬起一阵红色的尘土。

  “付处,您说,咱们来这儿,真能找到那把‘钥匙’?”小张博士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半是因为晕车,一半是因为困惑。他一手死死抓着车顶的扶手,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笔记本电脑,里面存着他们为研讨会准备的所有理论“炮弹”。

  付平的目光一直凝视着窗外。车窗外,是千篇一律的、光秃秃的山峦和悬挂在半山腰的零星村落。那些土坯房,像老人的牙齿,稀疏而泛黄。

  “小张,你觉得我们这次改革,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付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呃……构建面向未来高素质专业化干部队伍?”小张博士下意识地背出了报告的标题。

  “那是口号。”付平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深邃,“口号是给别人听的。我们自己心里要清楚,我们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干部队伍听起来更‘时髦’,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在全国的组织工作评比中拿个高分。我们是为了让那些生活在这片红土地上的人,能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让那些有能力、有想法的干部,能有机会把他们的才华,真正用在改变这些地方的命运上。”

  他指了指窗外一个正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的老人,老人的背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我们的理论,我们的模型,我们的辩论,如果最终不能让那个老人的锄头变得轻一点,不能让他口袋里的钱多一点,那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狗屁不是。”

  这番话,带着一种泥土的粗粝和灼热,让车里几个习惯了在文件和会议中打转的年轻干部,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笔下那些冰冷的条文,和窗外这些鲜活而困苦的生命之间,存在着一种沉重如山的关联。

  “那……我们来红山县,具体是找谁?找什么?”另一个叫李浩的年轻干部问道。

  “找一个人。”付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已经有些卷边的干部档案复印件,“这个人,也许就是我们那把‘钥匙’。一把能撬开丁老他们那种‘经验主义’和‘保守思想’的钥匙。”

  档案上的照片,是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男人。寸头,方脸,眼神很亮。

  姓名:马前卒。

  职务:红山县下马乡党委书记。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黑色幽默。付平第一次在干部名册里看到这个名字时,就愣了很久。马,前,卒。一个在象棋里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过了河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却也最容易被牺牲掉的棋子。

  而他的履历,更是这个名字的生动注脚。

  马前卒,四十二岁,土生土长的红山县人。从乡里的干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二十年间,几乎干遍了红山县最穷、最苦、最偏远的七个乡镇。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做出点实实在在的成绩,比如修通一条路,建起一个养殖场,或者把乡里的留守儿童都集中起来办个“希望食堂”。但奇怪的是,他的官运,似乎总是在“副科”和“正科”之间打转。每次眼看要提拔了,总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刷下来。要么是“性格太直,不善于团结同志”,要么是“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引发群众上访”,甚至有一次,是因为他为了给村小学买电脑,自作主张挪用了一笔招待费,被给了个党内警告处分。

  他就像一个永远在冲锋陷阵,却总也得不到将军赏识的“卒子”。

  付平注意到他,是因为一份不起眼的内部通报。通报批评了马前卒在下马乡搞的“家庭农场股份制”试点,认为他“不顾实际,盲目引进市场化操作,破坏了农村基本的生产关系,存在重大风险隐患”。

  这份通报的措辞,和丁绍华那份“万言书”里对“资本逻辑”的批判,简直如出一辙。

  这让付平敏锐地感觉到,马前卒,这个被上级定性为“胡闹”的乡党委书记,很可能正在做着和他们构想中异曲同工的事情。只不过,付平他们是在省城的空调房里画蓝图,而马前卒,是在红山县的泥地里,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在实践。

  他就是一份活的案例,一个行走的“本土化革命”样本。

  下马乡政府,是一栋两层高的灰色小楼,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块块凝固的伤疤。院子里没有水泥地,一下雨就是一片泥泞。付平他们到的时候,正值中午,乡政府里静悄悄的。

  他们在乡长办公室找到了乡长。乡长是个四十多岁、看起来有些暮气沉沉的男人,见到省里组织部来人,显得既紧张又意外。

  “马书记?他……他不在乡里。”乡长泡着茶,眼神有些躲闪。

  “不在?去哪儿了?”付平问。

  “他……他去邻省的平阳县了。说是去……去考察学习。”乡长结结巴巴地说,“您也知道,马书记这个人,就喜欢瞎折腾。”

  付平笑了笑,他从乡长那游移的目光和不自然的语气里,已经读出了信息。考察学习是假,被“架空”了是真。那份通报下来后,马前卒这个乡党委书记,恐怕已经被县里“冷处理”了。

  “乡长,我们不是来追究责任的。”付平的语气很温和,“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马书记搞的那个‘家庭农场股份制’,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方便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一听到这个,乡长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连连摆手:“哎哟,付处长,可别提那个了。那就是马书记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胡搞!县里已经叫停了,我们……我们也在做善后工作。”

  “哦?怎么个‘胡搞’法?”付平饶有兴致地追问。

  乡长叹了口气,像是倒苦水一样说了起来。原来,下马乡有一片全县最大的河滩地,因为地势低洼,常年被淹,只能种些产量极低的杂粮。马前卒来了之后,天天泡在那片河滩上。他发现河滩地虽然爱淹水,但土质肥沃,而且水源充足。他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了一个农业技术员,俩人合计了半天,说这地方特别适合种莲藕。

  但种莲藕需要统一规划,统一管理,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根本搞不起来。于是,马前卒就想出了那个“股份制”的点子。他挨家挨户去游说,让村民把河滩地的承包权,折算成“土地股”,入股到他牵头成立的一个“莲藕种植合作社”里。合作社负责统一的生产、管理和销售。他还不知道从哪儿拉来了一笔三十万的个人贷款,作为启动资金,承诺年底按照股份分红。

  “您说说,这不是胡闹吗?”乡长越说越激动,“土地是国家的,承包权是农民的,他一个党委书记,凭什么让人家拿土地入股?万一亏了呢?那三十万的贷款谁来还?到时候老百姓没了地,还没了钱,还不得到县里、市里去闹事?县里领导知道了,当场就发了火,说他这是典型的‘乱作为’,是拿老百姓的饭碗和政府的稳定在赌博!”

  付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能想象到县领导的愤怒,也能理解乡长的担忧。在传统的执政思维里,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天。马前卒的行为,无疑是在一个火药桶旁边玩火。

  “那……现在呢?那些入了股的村民怎么办?”小张博士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办?县里发了话,合作社解散,土地退还给村民,一切恢复原状。马书记也被停了职,让他‘好好反省’。”乡长摇了摇头,“还好发现得早,莲藕刚种下去没多久,损失还不算太大。”

  付P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乡长,能带我们去那片河滩地看看吗?”

  河滩地离乡政府不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

  站在这片广阔的土地前,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近千亩的河滩地,被整齐地分割成一块块巨大的方田,田里蓄着浅浅的水,水面上,是一望无际的、刚刚冒出头的卷曲的荷叶,像无数只绿色的拳头,倔强地伸向天空。田埂修得笔直,四通八达,中间还挖了几条宽阔的引水渠,将远处河里的水,源源不断地引入藕田。

  这哪里是“胡搞”?这分明是一个经过精密规划、充满现代农业气息的宏大工程。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乡镇,在没有上级支持的情况下,靠一个“胆大包天”的书记和一笔个人贷款搞出来的。

  “这些……就这么荒了?”李浩看着这片已经初具规模的藕塘,惋惜地问。

  “是啊,县里让恢复原状。可这藕苗都种下去了,水渠也挖好了,怎么恢复?只能先这么放着了。”乡长叹气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

  他们循声走去,看到田埂上围着一小群人。一个穿着蓝色劳动服、皮肤黝黑的男人,正被几个村民围在中间,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马书记,您不能走啊!您走了,我们这几百亩的藕塘怎么办?”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攥着那个男人的胳膊,眼眶都红了。

  “是啊,马书记!当初是您拍着胸脯跟我们保证,说跟着您干,肯定能挣钱!现在县里一句话,您就撂挑子了?我们不服!”另一个年轻人喊道。

  那个被称作“马书记”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档案照片上的马前卒。他没有去什么邻省“考察”,他根本就没离开这片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土地。

  马前卒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他拍了拍老农的手,声音沙哑:“老乡们,我对不住大家。是我没把工作做通,让县里领导误会了。大家放心,我那三十万的贷款,就算砸锅卖铁,我也一分不少地还上。至于这片藕塘……大家,大家还是先按老办法,各种各的吧。”

  “种个屁!”一个脾气火爆的汉子吼道,“地都给你平了,渠都给你挖了,我们怎么种?马书记,我们信你!你跟我们说句实话,这莲藕,到底能不能挣钱?”

  马前卒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片绿油油的藕塘,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的光芒。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能!我拿我这颗脑袋担保,只要管理得好,销路找得对,这一亩地的收成,比你们种十年玉米都多!”

  “那不就结了!”汉子一拍大腿,“我们不退股!这地,我们就交给您了!县里不同意,我们就去县里说理!我们农民想靠自己本事挣点钱,犯了哪条王法了?”

  村民们群情激奋,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乡长见状,脸色大变,赶紧跑过去:“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啊!这是省里来的领导,你们还不住口!”

  村民们这才注意到付平他们。他们安静下来,但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戒备。

  付平没有理会惊慌失-措的乡长,他径直走到马前卒面前。

  “你就是马前卒?”

  马前卒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衬衫、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和警惕:“我是。你们是?”

  “省委组织部,付平。”付平伸出手。

  马前卒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省委组织部的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自己满是泥污的裤子上擦了擦手,和付平握了握。

  “马书记,”付平看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我想跟你聊聊。”

  没有在乡政府的办公室,付平把聊天的地点,选在了田埂上。

  他和马前卒,就这么并排坐在田埂上,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农。小张他们则站在不远处,识趣地没有靠近,但耳朵都竖得老高。

  “为什么要做这个?”付平递给马前卒一支烟。

  马前卒接过烟,没点,只是夹在手指间,看着那片藕塘,眼神悠远。

  “付处长,我在这大山里干了二十年。我见过太多穷怕了的脸。我也带着他们试过很多办法,养猪,养鸡,种药材……但都搞不大,成不了气候。为什么?因为我们这儿,人均不到一亩地,一家一户的,就像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他用脚捻了捻地上的红土:“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这儿的农民,缺的不是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是天底下最能吃苦的人。他们缺的,是一个能把他们这盘散沙,捏成一块砖头的‘人’和一套‘法子’。”

  “所以,你就想到了‘股份制’?”

  “嗯。”马前卒点了点头,“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觉得,这事儿得这么干。土地还是大家的,但得拧成一股绳,统一干。挣了钱,大家按股份分,这不亏心。我这个书记,就是那个牵头捏沙子的人。至于法子,就是白纸黑字的合同。丑话说在前头,权利义务都写清楚,谁也别想赖账。”

  他的话语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理论包装,却直指现代企业制度的核心——产权清晰,权责明确。

  “你那三十万贷款,怎么来的?”付平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马前卒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付处长,您是组织部的人,我就不瞒您了。我把我县城的房子,还有我老婆攒了半辈子准备给儿子结婚的钱,都给抵押了。这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包括我老婆。”

  付平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被上级定性为“乱作为”的乡党委书记,这个被同事视为“爱折腾”的异类。他不是在赌博,他是在用自己的全部身家,甚至一个家庭的未来,去为一群和他非亲非故的农民,趟出一条可能通往富裕的血路。

  “你就不怕亏了,血本无归?”

  “怕。”马前卒坦然道,“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就怕哪天一场洪水,或者一场病害,把这片地全毁了。但……怕,就啥也不干了吗?我看着那些村民,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最后连孩子上学的钱都拿不出来。我看着那些年轻人,一个个都往外跑,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我这心里,比亏掉三十万还难受。”

  他终于点上了那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和他眼中的忧郁,混在了一起。

  “付处长,我知道县里为什么停我的职。他们怕出乱子,怕担责任。他们觉得,稳定,比什么都重要。我懂。但是,我就想问一句,让老百姓祖祖辈辈都这么穷下去,这……难道就是他们想要的‘稳定’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付平的心上。

  这也正是他想在研讨会上,问丁绍华他们的问题。

  让干部队伍永远四平八稳,一潭死水,这,难道就是我们追求的“稳定”吗?

  付平沉默了。他知道,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把“钥匙”。

  马前卒,以及他身后这片充满生机与争议的藕塘,就是对抗那些僵化理论、陈腐观念最有力的武器。它不是一个冰冷的模型,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汗水有泪水、有巨大风险更有无限希望的活生生的故事。

  这个故事,足以让任何一个还心存良知、还对这片土地和人民抱有感情的人,为之动容,为之深思。

  “马书记,”付平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你的问题,不是‘乱作为’,而是你的‘作为’,跑得太快了,快到我们的制度和观念,都还没来得及跟上。”

  他看着马前卒,一字一顿地说:“你缺的,不是反省,而是一个能为你撑腰,能为你这套‘野路子’正名的机会。这个机会,我给你。”

  马前卒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付平转头对小张博士说:“小张,把你电脑里的那些理论炮弹,都删了。”

  小张博士愣住了:“付处,那……那我们研讨会用什么?”

  付平笑了,他指了指马前卒,又指了指那片广阔的藕塘。

  “他,和这片地,就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重磅的炮弹。”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王长林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付平没有汇报任何理论思考,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部长,研讨会的时间,能不能提前?地点,能不能改一改?我想请您,还有丁绍华同志他们,一起来红山县的田埂上,开这个会。”

继续阅读:第608章 面临的“天罗地网”与“人情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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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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