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层厚重的黑纱,笼罩着大地,也成为了“铁血调研突击队”最为熟悉的工作背景。结束了在黑石乡的调研工作后,队员们乘坐车辆,踏上了返回市里临时落脚点的路途。
车内的气氛与离开云川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时,压抑和愤怒如同一团沉甸甸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现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沉默。
这种沉默中,交织着感动、敬佩以及更深层次的思考。队员们回想起在黑石乡的所见所闻,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特别是林海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以及他谈及村民时那湿润的眼眶,都深深地触动了大家的内心。
林海的形象,就像一剂强效解毒剂,迅速地中和了高建民带来的虚伪和浮夸所造成的精神内伤。然而,在解毒之后,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却浮出了水面: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虚伪和浮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村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社会现象?这些问题如同一个个谜团,萦绕在队员们的心头,让他们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之中。
他们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便直接返回省城,而是在黑石乡所属的市里,经过一番寻找,最终在火车站附近发现了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廉价宾馆,并决定在此落脚。
对于付平来说,每一个地方的调研都不仅仅是简单的信息采集,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真正重要的工作,还在后面等待着他去完成。
无论白天的工作有多么辛苦,也不管回到宾馆时已经是深夜还是凌晨,付平都会坚决要求团队成员进行当天的复盘。这已经成为了他们这支临时队伍的一条铁律,任何人都不能违反。
这家宾馆的房间非常狭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逼仄。房间里摆放着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张已经掉漆的书桌,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简陋的环境里,他们却将其成功改造成了一个高效运转的临时作战指挥室。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付平、孟勇、张伟、王大虎和刘思雨五个人挤在一起,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桌子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各种物品,笔记本电脑、充电器、吃剩的方便面桶以及一沓沓打印出来的资料堆积如山,让人几乎找不到放置的空间。
墙壁上贴着一张简易的白板,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绘制着复杂的逻辑图和数据关联分析。这些线条纵横交错,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整个白板覆盖得密密麻麻。
每个人的双眼都布满了血丝,眼袋浮肿得厉害,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就像是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样。
“开始吧。”付平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芒映照在他冷静而疲惫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坚韧和决心。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老规矩,先填充数据。”付平说道,目光扫过其他四人。大家纷纷点头,表示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轻点鼠标,屏幕上的加密Excel表格应声而开。
这个表格,是他根据王部长的要求,结合自己多年的组织工作经验,精心打造的一个数据模型。它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履历表或评分表,而是一个复杂而精密的、多维度的综合评估体系。
表格的第一列,清晰地列出了“被考察干部”的姓名,仿佛是一个个等待被审视的候选人。
而表格的表头,则是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指标。最顶层,是“德、能、勤、绩、廉”这五个大项,它们如同五根支柱,撑起了整个评估体系的框架。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在每一个大项下,又进一步分解出十几个一级指标,如同大树的枝干一般,延伸出无数的细节。
比如在“绩”这个大项下,就分出了“政绩真实度”、“发展可持续性”、“群众获得感”、“创新驱动力”等子项。这些子项细致入微,涵盖了干部工作的方方面面,从工作成果的真实性到对群众利益的影响,再到创新能力的体现,无一遗漏。
而更令人惊叹的是,每一个一级指标,又被进一步量化为几十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二级指标。这些二级指标就像是树叶一样,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枝干上,使得整个评估体系变得异常丰满和具体。
例如,“政绩真实度”这个一级指标下,就包含了“GDP增速与税收增速匹配度”、“政府投资项目竣工率与审计报告吻合度”、“媒体宣传与实地走访吻合度”、“信访数量(剔除无理访)年增长率”等一系列具体的数据采集点。
而“群众口碑”这个一级指标,则包含了“随机访谈中正面评价占比”、“‘三教九流’群体(小商贩/出租车司机/环卫工)评价”、“拆迁户/失地农民等特殊群体评价”等更为细化的内容。
这个模型,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试图将一个干部的所有行为轨迹和外界反馈,都拆解成可以量化和分析的数据。它的目的,就是要把虚无缥缈的“感觉”和“印象”,转化为冷冰冰的、无可辩驳的数字。
“思雨,你那边数据同步过来了吗?”付平问。
视频连线中,刘思雨那张总是很冷静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点了点头,推了推眼镜:“高建民和林海的所有公开数据,包括他们主政期间的财政报告、政府工作报告、统计年鉴、以及网络舆情监测数据,都已经导入模型。现在需要填充你们今天采集到的一线非结构化数据。”
“好。”付平看向其他人,“开始吧。孟勇,你的视频和照片证据。老张,你的工程质量勘探记录。大虎,你的访谈录音。”
一场紧张而有序的数据填充工作开始了。
孟勇把无人机拍摄的滨河公园垃圾填埋和张伟拍摄的豆腐渣护栏照片,上传到了指定的文件夹。刘思雨立刻将这些影像资料,作为“政绩真实度”指标下的“重大工程项目实景评估”一项的证据。她在“媒体宣传与实地走访吻合度”这一栏里,毫不犹豫地打下了一个鲜红的“-50”分。
张伟则一五一十地汇报着他对护栏材质的分析,精确到了水泥标号和泡沫填充物的密度。这些数据,被刘思雨录入到“政府投资项目质量评估”一栏,得分同样是惨不忍睹的负分。
王大虎把与包工头对话的录音进行了转写,那些充满血泪的控诉,被提炼成关键信息,填充进了“营商环境”和“政府诚信度”等指标下的“关键利益相关方访谈”一栏。
随着一条条来自一线的、带着泥土和血汗味道的信息被填充进去,那个原本只是灰色框架的“干部画像”模型,开始变得生动而狰狞。
刘思雨操作着电脑,很快,两张对比鲜明的图表,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屏幕上。
那是两张数据雷达图。
一张图,属于高建民。他的图,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星,极度不规则。在“媒体曝光度”、“个人形象包装”、“向上汇报能力”这几个指标上,他的数值高高地、尖锐地凸起,几乎要撑破图表的边界。而在“政绩真实度”、“群众口碑”、“廉洁自律(预估)”、“财政健康度”这几个关键指标上,他的数值却塌陷成了一个深坑,几乎贴近了圆心。整张图,充满了投机、浮夸和摇摇欲坠的危险气息。
另一张图,属于林海。他的图,则像一个饱满而敦厚的石磨。它不大,没有特别突出的尖角,但非常均衡。在“媒体曝光度”、“个人形象包装”这些指标上,他的得分低得可怜,几乎为零。但在“担当精神”、“群众口碑”、“发展可持续性”、“基层工作时长”这些指标上,他的数值却异常饱满,几乎接近满分。整张图,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稳步向前的感觉。
当这两张图并排放在一起时,其视觉冲击力,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要强大。
这套数据模型,就像一面冰冷的“照妖镜”。无论你把自己包装得多么光鲜,无论你的履历多么完美,只要把你放进这个由几十个维度构成的数据矩阵里,你所有见不得光的暗疮和刻意隐藏的短板,都会被无情地量化、放大、暴露无遗。
谁是“画*皮”,谁是“璞玉”,在数据的对比下,一目了然,无可辩驳。
“干得漂亮。”付平看着屏幕上那两张对比鲜明的雷达图,轻声说了一句。他为自己的这套模型感到满意,也为团队的执行力感到骄傲。
但数据分析,只是第一步。如果仅仅是得出“高建民是坏蛋,林海是好人”这样简单的结论,那这次调研的意义就少了一大半。
付平关掉了数据图表,房间里的气氛,从刚才的高度紧张,转为一种深沉的思索。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他开始了“灵魂拷问”。
“好了,数据看完了。现在,我们来聊聊数据背后的东西。”他看向孟勇,“孟勇,你先说。你觉得,为什么像高建民这样的骗子,能升得这么快,还能成为全省的明星?”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扎进了孟勇的心里。他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会吹!会包装!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做表面文章上,用在了怎么讨好上级领导上!他修那条‘建民大道’,搞那个‘亮化工程’,是为了老百姓吗?不是!他是为了让路过的大领导看着好看!他的政绩,是给领导看的,不是给老百姓用的!我们现在的某些评价体系,不就是看谁的报告写得漂亮,谁的PPT做得好看吗?高建民这种人,太懂这个游戏规则了!”孟勇说得有些激动,脸都涨红了。
“说得好。”付平点点头,没有评价,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更为沉稳的张伟,“老张,你呢?你觉得,林海书记这样的干部,兢兢业业干了十二年,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成绩,为什么还在原地踏步?问题出在哪儿?”
张伟扶了扶眼镜,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孟勇要低沉,但分量更重。
“我觉得,问题出在我们的‘发现机制’上。林书记这样的干部,他不会‘走动’,不懂得‘经营’自己的上层关系。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乡里那摊子事上。他不给领导写信汇报思想,也不懂得在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提前安排好‘看点’。他的成绩,是默默无闻的,是需要用脚去丈量、用心去感受的。而我们传统的干部考察方式,往往是听汇报、看材料、开座谈会,这种方式,很难发现像林书记这样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他就像一块深山的璞玉,你不去主动挖掘,他自己是不会发光的。久而久之,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就成了常态。”
“说到了点子上。”付平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王大虎,“大虎,你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从你的角度看,我们这套选拔机制,最大的漏洞是什么?”
王大虎弹了弹烟灰,他没有说那些大道理,而是讲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我觉得,是‘容错机制’和‘评价周期’的问题。像高建民,他搞的那些工程,两三年内看着光鲜亮丽,能出政绩,能让他赶紧升官走人。等他走了,那些豆腐渣工程,那些欠下的债,就成了下一任的烂摊子。他不需要对长期后果负责。而像林书记,他搞产业,一种药材从试种到产生效益,少说也得三五年。一个产业布局要见到成效,没有七八年下不来。周期太长了,等不到他出成绩,考核的领导都换了几茬了。谁有那个耐心去等一个干部十年磨一剑?大家都喜欢短平快的,今天投入,明天就能剪彩上电视的。这个导向,就逼着干部去做‘短视’的政-绩。”
一针见血。
最后,付平看向视频里的刘思雨:“思雨,从你做数据分析的角度,你发现了什么规律?”
刘思雨冷静地回答:“我发现,高建民的所有正面数据,都来源于‘上层信源’,比如官方媒体、政府报告。而他的所有负面数据,都来源于‘底层信源’,比如网络论坛的匿名帖子、实地走访的录音。林海则正好相反,他的信息,在‘上层信源’里几乎是空白,但在‘底层信源’里,却是压倒性的好评。这说明,我们的信息渠道,存在着严重的‘上下层断裂’。上层听到的,和底层感受到的,完全是两回事。”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思想被点燃后的深度发酵。
孟勇的愤怒,张伟的沉思,王大虎的洞见,刘思雨的冷静,汇集到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思想力量。他们不再是简单的任务执行者,他们在这个深夜的、小小的宾馆房间里,开始真正地思考这次任务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
付平掐灭了烟,站起身,走到了那块画满了逻辑图的白板前。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白板的正中央,写下了三个大字:
为什么?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的团队。
“大家说的都很好,都说到了根子上。所以,这就是我们这次任务的真正意义。”
“我们不仅要把那些‘高建民’揪出来,把那些‘林海’找出来。我们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土壤,在供养着‘画皮’,又是什么样的石头,在压制着‘璞玉’?”
“我们的最终报告,不能只停留在列出一份一百人的红黑榜。那太肤浅了。我们要向王部长提交的,应该是一份深入的、有数据支撑的、关于我们现有干部选拔任用机制的‘病理分析报告’!”
“报告里,不能只写谁好谁坏,更要写出‘为什么’,写出‘怎么办’!我们不仅要当‘啄木鸟’,找出树干里的虫子。我们还要当‘老中医’,给这棵大树,开出一剂能够固本培元、祛病强身的药方!”
“这,才是王部长真正想要的!”
付平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那一刻,所有人胸中的疲惫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他们知道,他们正在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简单的调研任务。他们正在触摸这个时代最敏感、最核心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