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深山璞玉
微龙唐2025-08-13 15:175,045

  离开云川县的时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辆破旧的商务车,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把一车的愤怒、失望和压抑,悄无声息地带离了这座依旧在用璀璨灯光粉饰太平的县城。

  车里的气氛,如同车窗外凝重的夜色。没有人说话。孟勇靠在窗边,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由“亮化工程”勾勒出的城市轮廓,眼神里没了来时的兴奋,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寂。张伟低着头,反复擦拭着他的那把工程师小锤,仿佛想擦掉上面沾染的虚假和腐朽。王大虎叼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车厢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疼。

  付平也沉默着。高建民那张印在宣传册上的阳光笑脸,和包工头们那布满血丝的绝望双眼,在他脑海里反复交叠。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对官场百态见怪不怪,但云川县的所见所闻,还是让他感到了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如果连最耀眼的“明星”都是如此,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又会是何等的景象?

  团队的士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打压着,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让人感到无比沉重和压抑。那种无力感,就像潮湿的雾气一样,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王大虎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和低沉,他艰难地开口问道:“下一个去哪儿?”这个问题仿佛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大家心中的焦虑和迷茫。

  付平默默地掐灭了手中的香烟,烟雾缓缓升腾,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重新落回到那张摊在膝盖上的全省地图上。这张地图已经被他们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上面的每一个县市、每一条道路都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

  付平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滑动着,掠过那些经济发达、交通便利的平原县市,这些地方虽然繁华,但却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他的手指继续移动,最终停在了地图的最边缘,一个被群山和河流紧紧挤压着的区域。

  这个区域在地图上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周围的大山和河流吞噬。然而,正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吸引住了付平的目光。。

  黑石乡,一个让人闻之生畏的名字。它仿佛被时间遗忘,静静地坐落在省境的边缘,宛如一颗被遗弃的明珠。这里的山高耸入云,道路崎岖难行,交通条件极其恶劣,仿佛是大自然刻意设置的一道屏障,将其与外界隔绝开来。

  对于那些追求仕途的干部们来说,黑石乡无疑是他们职业生涯中的“流放地”。这里不仅油水少得可怜,问题却多得让人头疼,而且要想在这里干出一番政绩更是难如登天。因此,这个地方成为了他们避之不及的畏途,谁都不愿意被分配到这样一个偏远的角落。

  然而,就在众人都对黑石乡不屑一顾的时候,付平却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去黑石乡。”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充满了坚定和决心,没有丝毫的犹豫。

  “去那儿?”孟勇都忍不住抬起了头,“处长,那地方……能有什么?别说副处,我估计连个像样的科级干部都难找。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是因为时间不多,我们才要去。”付平的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的脸,“云川那样的‘样板间’,我们看过了。现在,我们去看看真正的‘毛坯房’。我想知道,在一无所有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只能一事无成。或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种子,在石头缝里发芽。”

  他做出这个决定,近乎一种直觉。在经历了极致的虚伪之后,他渴望看到极致的真实,哪怕那真实是赤裸裸的贫穷和落后。他需要一剂猛药,来对抗心中那股因为高建民而滋生出的怀疑和虚无。

  从云川县到黑石乡,路程不过两百多公里,但车子却开了整整一个上午。越往里走,路越窄,山越高。宽阔的柏油马路,渐渐变成了蜿蜒盘旋的水泥路。窗外的景象,也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石头山。

  车里的气氛,随着道路的颠簸,愈发沉闷。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然而,当车子终于驶过一个刻着“黑石乡欢迎您”的破旧牌坊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微微一愣。

  没有想象中的泥泞土路,脚下是虽然狭窄但干净平整的水泥路,一直通向远方。路边没有华而不实的景观树,但也没有成堆的垃圾。道路两旁的石头山下,是大片大片被开垦出来的、用石块垒得整整齐齐的梯田。田里种的不是传统的玉米或水稻,而是一种他们叫不上名字的、长势喜人的绿色植物,空气中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再往山坡上看,能看到一些现代化的大棚,银白色的棚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偶尔有三轮车从旁边经过,车上的人看到他们这辆外地牌照的车,会好奇地看上一眼,脸上带着质朴甚至有些羞涩的笑容,而不是麻木或警惕。

  这里很穷,穷得坦荡。但也有一种别样的、充满生机的秩序感。就像一个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洗得干干净净、身板挺得笔直的孩子。

  “有点意思。”王大虎咕哝了一句,放慢了车速。

  乡政府很好找,就在进乡唯一一条主街的尽头,一座灰扑扑的两层小楼,墙皮都有些剥落了,门口甚至没有电动伸缩门,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敞开着。

  他们把车停在院子外,走了进去。院子不大,水泥地上晒着金黄的玉米,几个皮肤黝黑的村民,正嘿嘿哈哈地往一辆半旧的卡车上装着一袋袋鼓鼓囊囊的东西。

  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正站在卡车旁边,一边大声指挥着,一边自己也卷起袖子,搭把手搬货。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磨破了的旧夹克,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他的头发很短,像是自己用推子推的,额头上和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刻。

  付平走上前,客气地问:“老乡,跟您打听一下,咱们乡政府的林书记在吗?”

  那个又黑又瘦的男人闻言,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牙齿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白。

  “我就是。你们是……?”

  付平几个人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浑身泥土气息、看起来跟院子里其他村民没什么两样的男人,和“乡党委书记”这个职务联系起来。在他们的想象中,一个乡的“一把手”,再不济,也该是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报纸的形象。

  付平迅速反应过来,立刻换上了一副调研人员的口吻:“哦,林书记您好您好!我们是省农科院下来搞产业调研的,想了解一下你们这边中药材种植的情况。”

  “农科院的专家?哎呀,欢迎欢迎!快,屋里请,屋里请!”林海一听是省里来的专家,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和热情的笑容。他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跟付平握了握。

  他的手,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一道道细小的裂口。这只手,比任何一份履历都更有说服力。

  林海把他们领进了乡政府小楼。楼道里很暗,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味。他把他们带到二楼最里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推开了门。

  “地方小,简陋得很,几位专家多担待。”

  办公室里的景象,让刚刚经历了云川县种种浮华的调研组众人,再次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这间办公室,小得可怜。一张老旧的掉漆木头桌子,几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墙角立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文件柜。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领导视察的合影,也没有琳琅满目的奖状奖杯。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当当、几乎占满了所有墙面的——地图!

  有全乡的行政区划图,有土地利用现状图,有水系分布图,但更多、更醒目的,是几张用手绘制的、巨大的扶贫产业规划图。

  一张图上,用红色的笔标注出了全乡适合种植黄芪、党参等药材的地块,旁边密密麻麻地备注着土壤成分、日照时长等数据。另一张图上,用蓝色的笔画出了生态养殖的区域,哪个山头适合养黑山羊,哪个水库可以搞生态鱼,都规划得清清楚楚。每一张图上,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项目进展、负责人和遇到的问题,那字迹,有的已经褪色,有的还是崭新的,显然是常年累月不断更新的结果。

  付平的目光,落在了林海那张旧书桌上。桌上没有高档的紫砂茶具,只有一个搪瓷缸子,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已经斑驳。桌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有一摞摞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工作笔记。付平瞟了一眼,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黑石乡贫困户动态管理日志”,本子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全乡贫困户的总名单。名单上,大部分名字,都已经被一支红笔重重地划掉了。每一个被划掉的名字旁边,都用小字备注着“脱贫”,后面还跟着详细的日期,精确到某年某月某日。

  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没有一句豪言壮语,但墙上的每一张图,桌上的每一本笔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心血和付出。空气中,没有名贵香薰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泥土、汗水和廉价纸张混合在一起的、无比踏实的气味。

  “林书记,您这办公室……可真是够简单的。”付平由衷地感慨道。

  林海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开水,憨厚地一笑,露出那口白牙:“嗨,要那么好干啥?有张桌子能写字,有张床能睡觉就行了。省下来的钱,给村里多修一公里水泥路,给乡里的小学多买几台电脑,那不比我这办公室装得好看要强得多?”

  他说话不带任何官腔,就像在拉家常。

  付平以“农科院专家”的名义,开始与林海深入交流。他发现,跟林海谈话,根本不需要任何引导和技巧。他不会说那些“在省委省政府的英明领导下”之类的套话,也不懂什么叫“顶层设计”、“闭环管理”这些时髦词汇。

  他一开口,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专家,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乡里种的那个黄芪,今年收成不错,就是有几个村子反映,说到了后期,叶子容易发黄,不知道是缺了啥肥料。”

  “还有我们大石村搞的那个黑山羊养殖合作社,规模是起来了,但防疫是个大问题。我正愁着,想请县里的畜牧专家来看看,你们可是帮我大忙了!”

  他谈起乡里的产业,就像在谈论自家的孩子,哪个长得壮,哪个有点小毛病,都了如指掌。他会不自觉地走到墙边那张手绘的产业地图前,用那根粗糙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你看,这里,二道沟,光照足,我们试着种了三百亩丹参,长势特别好。明年,我准备把规模扩大到一千亩。”

  “还有这片,靠着水库,我们引进了生态鱼苗。现在是愁销路,城里人喜欢吃这个,但是我们这儿路不好走,运不出去。”

  在交谈中,付平了解到,林海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放弃了留在城里的机会,回到了黑石乡。从一个普通的科员干起,一干,就是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里,乡长换了三任,只有他这个乡党委书记,像一棵钉在这里的树,雷打不动。

  他刚来的时候,黑石乡是全省挂了号的特困乡,人均年收入不到一千块,年轻人几乎全都跑光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他带着乡干部,一寸一寸地丈量土地,一点一点地分析土质,硬是在这片石头地里,找到了发展中药材和生态养殖的活路。他带头垫钱搞试验田,失败了无数次,被人骂过是“败家子”。他为了给乡里修第一条水泥路,去县里、市里,磨破了嘴皮子,喝了多少顿“不要钱”的白酒,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十二年,他把一个穷得叮当响、没人愿意多待一天的乡,变成了如今这个虽然不富裕,但家家有产业、户户有希望的远近闻名的专业乡。

  当付平问起他这十二年来最开心的事是什么时,这个饱经风霜、皮肤像老牛皮一样的汉子,沉默了许久。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还在忙碌的村民,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

  “前年……前年吧,我们乡的王老五,就是那个以前出了名的懒汉、酒鬼,他儿子,考上大学了,是我们黑石乡祖祖辈辈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通知书下来的那天,那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跑到我这办公室,‘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的腿哭啊,说他家祖坟冒青烟了,祖祖辈辈都没出过一个文化人。”

  林海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地抹了一下眼睛。

  “那一刻……我跟你说,专家,那一刻,我觉得我这十几年,吃的苦,受的累,被人戳的脊梁骨,都值了!没白干!”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孟勇低下了头,张伟推了推眼镜,王大虎默默地把头转向了窗外。经历了云川县的黑暗和虚伪,黑石乡的这一幕,像一股清澈甘甜的泉水,瞬间洗涤了他们有些麻木和愤世嫉俗的心灵。

  他们看到了,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在一个最不被人看好的角落里,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如何用十二年的青春和汗水,去践行“为人民服务”这句已经被很多人遗忘的誓言。

  付平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根给林海。这个动作,已经超越了上下级的界限,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的敬意。

  林海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烟,付平亲自给他点上。

  青色的烟雾,在简陋的办公室里缓缓升起。

  付平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衣着朴素,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他没有高建民那样光鲜的履历和出众的口才,他不会对着镜头夸夸其谈,他甚至连一张像样的个人照片都没有。

  但是,他黝黑的皮肤,是他长年累月奔走在田间地头的证明;他满是老茧的双手,是他带领群众苦干实干的勋章;他谈到百姓时那湿润的眼眶,是他心中最滚烫的真情。

  他就像一块被深埋在黑石山里、未经雕琢的璞玉。外面包裹着粗糙的石皮,但内里,却蕴含着最纯粹、最耀眼的光芒。

  这,才是他们要找的真正的金子。

继续阅读:第579章 数据照妖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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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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