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日,上午十点十五分。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一段路后,郑本家转过了身去,远处韩山行的背影,正消失在缓缓启动的公交车中。
“非要走一条走不通的路,你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
喘息着呢喃一句,郑本家掏出了自己使用的电话,翻出置顶的号码后,深吸口气按下了拨通建。
“喂,本家,你在哪儿?”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担忧,那是妻子对于丈夫的关心。
“贺楠,我已经从单位出来了,正在路上。”郑本家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怎么样,病退申请报告批下来了吗?”贺楠问着正经事。
“批了,从今天起,我就算正式退休了。”郑本家抬头,看了看监狱的大楼,“真到了离开的时候,还真有点舍不得。”
“你都工作一辈子了,该歇歇了。”贺楠在电话里劝慰着,“再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留在岗位上也是给国家添麻烦。”
“你说的是,不想了。”郑本家转身走向旁边停车场。
之所以把车停在这里,是他想着送韩山行最后一程,可因为借用手机以及对方的那些话,最后只能作罢。因为郑本家的心里清楚,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所有关系都结束了,分别就是永别。
除非韩山行真能成功地蹚开那条路,否则将再无相见的可能。
但想要成功,何其难啊?
难于上青天!
退一步讲,就算是韩山行受到上天的眷顾达成了目的,可重病缠身的自己,又有几分希望活到那个时候?
“本家,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没事吧?”贺楠的声音紧张了起来。
“我没事。”
郑本家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抬头在后视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满是病态的愁容和憔悴,时间真的不多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孩子们问要不要中午回来庆祝一下?”说起这个,贺楠的语气中透出了几分喜悦。
韩山行想了想,更改了时间:“晚上吧,虽然说病退手续已经办好了,但还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处理一下。”
“行,那就晚上。吃完午饭我就去买菜,到时候全家聚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对了,中午记得吃饭,有事给我打电话。”贺楠叮嘱。
“知道了。”
挂断电话,郑本家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
此时阳光正盛,眯起眼睛的瞬间,让他有种恍惚感,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当时的情景与现在何其相似,他刚刚开车来到单位门口,就接到了韩山行的电话。短短的几句对话,就像刀子一样刻在了脑海,至今无比清晰。
“还记得我吗?”
韩山行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似乎是愤怒、恐惧、悲伤和绝望的混杂。
“当然记得,说吧,什么事?”
“不出意外,我可能要去你在的监狱服刑了。”
“多少年?”
“具体不知道,应该在八年以上。”
“我该说欢迎,还是说惋惜?”
“随便,我只想问,怎么才能在里面过得舒坦些,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就看你能给我什么了?”
“很多,就怕你不敢要。”
“你还没给,怎么知道我不敢拿?”
“入狱以后见。”韩山行打算结束通话。
“那你可要快点,我的身体出了些小问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
“只要你想,总能坚持到那天的。”
“我尽力。”
“不见不散。”
挂断以后,郑本家不仅删除了刚才的通话记录,还把那个电话号码永久的拉黑,然后若无其事的进了单位。
往日的场景渐渐消散在眼前,郑本家毫不犹豫的发动了车子,来到某处居民楼下,熄火等待着。
当时间来到十二点二十分的时候,一辆国产的轿车停到了旁边的车位上,两人隔着车窗对视少许,纷纷沉默着下了车。
一前一后的走着,来到街边的一家小饭馆,找了个露天的位置坐下,开车的那个人才平静的开了口。
“吃什么?”
“客随主便。”郑本家没接菜单。
“你能吃什么?”
“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郑本家不答反问。
“就因为你这样了,所以才问你吃什么,不然我早就做主了。”
“怎么,你还怕我死在这里?”郑本家摇头。
“那你可说错了,我不怕你死,怕的是你死了以后,我还得配合调查,闹不好还得帮你做尸检。”
“你林栋干了一辈子法医,怎么到我这怕了?”
“我嫌你脏行了吧。”林栋说完,点了两个素小炒外加两碗臊子面,“下午还要上班,凑活着吃点,以后再请你。”
“不要点酒吗?”郑本家笑着道,“你别误会,不是诱导你犯错,我是怕……将来再也没机会了。”
“……”
林栋沉默,一遍遍擦拭着餐盘。
“真不喝?”郑本家继续问。
“不喝,等你八十大寿那天再喝,我去趟卫生间。”林栋起身。
“服务员,来壶白开水。”郑本家招呼着。
来到卫生间,林栋猛然拉开了隔间的门,从洗手池上面挂着的镜子中,可以看到他低头时掉下的那滴眼泪。好一会儿出来后,他用冷水使劲洗了洗脸,直到眼眶的红润消减几分,这才走了出去。
重新坐下后,林栋看到桌子上有三杯水,不由的又陷入了失言中,好一会儿才唏嘘着吐了口气。
“他走了?”
“走了,上午十点整走出的监狱大门。”
“然后呢?”林动低着头问。
“我没劝住他。”
“能劝住的话,他也就不是他了。”林动摇头。
“可惜你们没能见上一面。”郑本家也摇头。
“我们……不需要见面。”
“他送你的那样东西保管的怎么样?”郑本家问完,眼里闪过一抹决绝,“反正我也时日无多了,要不要我……”
“不需要。”林动直接打断,“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养病,别再操心其他的,总不能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吧,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郑本家没再坚持,他心中清楚,有些事情自己能做,别人自然也能做。
“呵呵,我看你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两人斗嘴的时候,饭菜端了上来,对视一眼后,他们几乎同时拿起了水杯,碰过另外一只装满水的杯子后,慢慢吃了起来。
直到结账离开,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分开后林栋去上班,郑本家则是开着车在城市中游荡着,仿佛想把所有曾经去过的地方都再看一遍。
走着走着,就到了黄昏。
(2)
“本家,你可算回来了,这一天跑哪儿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刚进门,郑本家就听到了贺楠的牢骚,他心里清楚,这不是数落,而是几十年夫妻之前的关心。
“爸,事情都办清了?”女儿郑芸迎了上来。
“都办清了,以后就天天围着你们转了。”郑本家笑的开心,所有的心事在此刻也都被放到了一边。
“爸,饭已经做好了,洗洗手赶紧上桌吧。”儿子郑峰催促着,“全都是我做的,一会儿您好好点评一下。”
“贺楠,去开瓶酒。”郑本家吆喝着。
“做梦吧你,医生怎么说的,一滴都不能喝。”贺楠拒绝。
“妈,今天是我爸正式退休的日子,难得大家都这么高兴,就让他少喝点吧。”
“是啊妈,就一两,我监督着爸。”
看到女儿都这么说,贺楠犹豫着点了点头:“说好的啊,只能喝一两,多一滴都不行。”
“就一两。”
郑本家从洗手间出来,坐到了桌子上。
“贺楠,第一杯我敬你。”郑本家端起酒杯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你的默默付出,我郑本家走不到今天,咱们这个家也走不到今天。借着工作生涯落幕之际,我要向你真诚的说声谢谢。”
“老郑,你这是干什么?”贺楠的鼻子有些发酸,没等情绪释放,又赶紧劝着,“你喝慢点,慢点。”
一饮而尽后,郑本家又转向儿子郑峰。
“第二杯,咱们爷俩喝。你大了,以后这个家就靠你撑着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孝敬好你妈,照顾好你妹妹。”
“爸,今天的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说起这个了?”郑峰的心有些发沉,总觉得父亲哪里有些不对劲。
“给我满上。”
喝完,郑本家指了指酒杯。
“老郑,事前说好的,你不能再喝了。”贺楠不同意。
“跟你喝了,也跟小峰喝了,芸芸总不能欠着吧?”
“妈……”郑芸为难。
“我倒吧。”郑峰拿起了酒瓶。
贺楠这次没有阻止,起身去厨房端螃蟹,经过玄关时回头看了一眼,眼眶慢慢有了湿润。
活到这把岁数,对于某些东西她已经有了预感,加上老夫老妻一辈子,清楚有些事情就快来了。
“芸芸,爸对你的叮嘱只有一句。不管将来嫁给谁,都不要为了迁就对方而委屈自己,别总跟上学时一样报喜不报忧。你记住,这个家永远都有你的一个位置。就算是我不在了,还有你妈,还有你哥。”
“爸,你别说了,我都记下了……”郑芸转身去擦眼泪。
当贺楠再次落座后,郑本家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迷离。
自己又倒满一杯酒,举起来茫然的望向了窗外。
“我这辈子,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位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警察。”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这个人啊,一辈子都在拧巴着过。憧憬当英雄,却又没有那份勇气。羡慕八面玲珑,仕途得志的人,却又拉不下脸去阿谀奉承,只能这么左摇右摆的活着。后来经历了一件事,我本以为自己挣脱掉桎梏,重获了新生。可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那仅仅是自以为,在真正的勇者面前,我依旧是个失败而畏缩的懦夫。”
“老郑,你,你到底怎么了?”贺楠越来越紧张。
“爸,人无完人,您没必要妄自菲薄。”郑峰也劝。
“对啊爸,在我心里您就是英雄。”郑芸鼓励。
“永远,我永远……都配不上英雄这两个字。”
话落,郑本家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随后深深的凝视着家人的脸,想到过往的种种,喉咙忍不住颤动起来。
直到一口血喷出,缓缓趴向了桌子。
昏迷前,口中还在呢喃着。
“到死,我也成不了他……”
(3)
2018年9月2日。
先是从省厅到达格县,再从县局来到滨城,然后又在了解情况后赶到医院,苏梓腕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上午八点半。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苏梓又安慰了贺楠几句,这才说起了正题。
“贺阿姨,您放心,郑科长没有任何方面的问题,我们这次来主要是了解个情况,您现在方便吗?”
“你们问吧,我知道的话一定如实相告。”
贺楠的心里有些打鼓,昨晚郑本家亲口说过,他不是一个好警察,紧接着省厅的人就找上门了,这绝对不是巧合。
当然,相濡以沫大半辈子,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小事上可能会犯些糊涂,大是大非面前绝对不会站错队。
“贺阿姨,郑科长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出问题的?”苏梓问。
“大概,是五六年前,当时检查出了些状况,我本以为就是些小毛病,后来才知道是鼻咽癌初期。”
“也就是说,最开始您是不知道的?”
“对,老郑他做了隐瞒。半年后症状加重进了医院我才得知的,当时我就劝他提交材料申请病退了。”
“但郑科长没有同意?”苏梓继续问。
“当时他是同意的,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又变卦了。”贺楠回忆着,“主要医生也说过,因为是初期,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有极大的希望康复。再加上他极力坚持要上班,我也就没再使劲拦着。”
“您再回忆回忆,这个时间点到底是六年前还是五年前?”苏梓必须弄清楚这点。
“六年。”贺楠想了起来,“我记得那年开奥运回来着,老郑他喜欢兵乓球,因为时差问题,特意换了台可以回看录像的电视。”
果然是六年前!
心中有数,苏梓继续问道:“贺阿姨,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韩山行的人?”
“不认识。”
贺楠直接摇头。
“您再想想,或者说郑科长有没有跟你说起过这个人?”
“没有。”贺楠依旧是摇头,“生活中,老郑从没提起过这个人。至于工作中我就不清楚了,因为他单位的性质问题,我们早就有过约定,不在家里说任何相关的事情。所以你说的这个人,我是没有任何印象的。”
“那郑科长,有没有达格县的朋友?”苏梓只能换个方式。
“不知道。”
“最近这段时间,郑科长有什么瞒着您的事情吗?”苏梓有些失望。
“有。”
“什么?”
“喝酒。”贺楠指了指重症监护室的门,“明明一点都不能喝,非骗我说没事,这下能不能醒来都两说了。”
生死离别,总是人生最苦的事情,苏梓感同身受,只能送上祝福。
“贺阿姨,您放心,郑科长一定能醒过来的。”
“谢谢,您还有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就去门口了。”
“贺阿姨,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留下几个人等郑科长苏醒。到时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向他了解些情况。”
“虽然你没说,但我也知道你们过来肯定是牵扯到了什么案子,作为老郑的家属,我当然要配合你们的工作。”
贺楠心中很清楚,询问同意与否只是客套话,不是自己说不行就不行的。
“谢谢贺阿姨。”苏梓说完,问着最后一个问题,“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郑科长上午就离开了单位,截止到进医院之前,他去过其他地方吗?”
“应该去过。”贺楠点头,“我给他电话是上午十点多,一直到傍晚他才回家,而且情绪有些不对。”
“好的,谢谢您。”
目送贺楠离开,苏梓指派了三名侦查经验丰富的刑警留下来。
两个任务,一是摸排郑本家昨天去了哪里,又见过什么人?
另一个是在等候郑本家苏醒的同时,也把所有来医院看望的人记录下来,一旦有可疑情况立即上报。
随后,急匆匆带人赶往滨城监狱。
新任狱政科长了解到来意后,直接做了如实的陈述:“以我了解的情况来看,老郑跟韩山行之间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他那个人就那样,工作尽心尽责,别说对待服刑人员,对我们也都是一视同仁。”
“那其他方面呢?”苏梓不想放弃。
“各方面都挺好的,热心肠,又任劳任怨,在服刑人员中的口碑也很好。就是可惜啊,得了那种病。”
“您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办理病退吗?”苏梓总觉得这点该做个深入的了解。
“还能因为什么,不服输呗。其实他的病情一直很稳定的,再加上他本人不愿意离开工作岗位,就一直熬下来了。当然,领导们也表过态,哪天老郑身体恶化了,或是他感觉自己该休息了,随时可以报批。”
“韩山行,跟其他服刑人员有没有什么紧密的交集?”苏梓转移了话题。
“不存在那种情况,韩山行那个人,入狱后表现非常好,六年间从没有违反过任何纪律,否则也不会减刑对吧?”
“好的,谢谢您,如果有再需要了解的,我们再来打扰。”
“随时都可以,我送送你们。”
(4)
听完苏梓通报的情况,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有些挠头,为郑本家身患鼻咽癌感到不幸的同时,也对他的昏迷表示无奈。
多么重要的一条线啊,就这样断了。
而且进了重症监护室以后,谁也不敢保证他能醒过来。
换句话说,除非摸清楚9月1日郑本家的所有行踪,才能确定会不会有收获,然而这项任务太艰巨了。
滨城那么大,排查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即便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有心人想要规避还是有办法的。
更何况,郑本家还是跟犯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狱政科长,他真要跟韩山行有什么勾连,调查难度绝对不比许朝阳殉职来的小。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想说的那就散会,今晚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继续打攻坚战。”
邓长剑,依旧站在窗前。
说啥?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接话。
散会!
邓长剑大手一挥,转身拿起卷宗出了门。
“苏梓,案情进展到现在,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方言往前凑着问,很有套近乎的嫌疑。
想法?
苏梓收拾好面前的资料,起身就走。
“我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