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旭伟，怎么会是他？
对于这个人，邓长剑并不陌生，多年前曾经主持过达格县的工作，后来提拔到了市里面做了副市长。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在做副市长期间，曾经返回达格县督办了六年前的专项扫黑行动。
“难道，他来也是因为结案的事情？”
邓长剑心里泛着嘀咕，但却不能不把电话拨回去，一来对方发出了邀请，没有直接推脱掉的道理。二来最近他听到过风声，李旭伟有可能调到省城去当常务副市长，以后免不了要经常见面打交道。
约定好时间以后，邓长剑从县局借了辆车前往，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饭桌上喝酒。毕竟从级别上来说李旭伟要高得多，总要找个能说的过去的借口来推脱，否则答应赴宴却不喝酒，终归有点驳对方的情面。
饭店不大，里面装修的却很精致，尤其是单独的包厢里面，隔音效果做的很好，具有很强的私密性。
两人见面以后，先是客套的寒暄了几句，而后相对而坐，在征求过邓长剑的意见后，李旭伟开始点菜。
或许是职业病，也或许是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测，这个过程中，邓长剑始终在悄悄打量着李旭伟。从面相到穿着、从动作到跟服务员说话的语气，全都没有放过，依据丰富的经验得出了初步的结论。
李旭伟，是个做事情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跟韩山行具有相似的特质，认真的事情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不同的是，他更圆滑，也更讲究方式方法，这点从跟服务员的对话中便能窥见一般，不会像韩山行那么直接。
“长剑，喝点什么？”菜点完，李旭伟问道。
“茶水就行。”
“不喝点儿酒吗？”
“不了，开车来的。”
“可以找代驾吗？”
“李市长您就饶过我吧，手里的案子正处在最关键的收尾阶段，大事小情的一箩筐，等忙完了吧，到时候我做东。”
“好，既然是为了工作，那我就不勉强了。”说完，李旭伟示意服务员上壶茶水。
服务员出去，房门关闭，邓长剑这才问道：“李市长，您怎么会突然到达格县来，是出差还是什么？”
“路过。”李旭伟笑道，“我前些日子去临市考察，完了有几天的假期，正好回去的时候顺路，就借道回来看一看。你有所不知，我当年可是从达格县走出去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就是我的半个故乡。”
“怎么样，变化大吧？”
“大，太大了。”李旭伟感慨道，“说句实话，很多地方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这就是发展的力量啊。”
“是啊，这些年国家发展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很多时候我都会有种错觉，快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邓长剑有感而发。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迟早会被时代甩下，但不是现在。相反我们都正值壮年，要继续当好社会的主力军，扛好时代的大旗才行。”
“李市长说的是，在岗一分钟，理当尽责六十秒。”
（2）
砰砰砰……
两人说到这里，包厢的门被敲响，随后服务员开始上菜。等全部上齐房门再度关闭之后，邓长剑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氛围。这让他明白，李旭伟要谈及正题了，不出意外的话，必然会谈及案子。
果不其然，刚吃了几口菜，李旭伟就把话题抛了出来。
“长剑，其实我这次绕路来达格县，是有两个目的的。第一个刚才我说了，现在就聊聊第二个吧。”
“李市长，跟我有关系吗？”邓长剑装糊涂。
“当然，而且是直接关系。”以茶代酒碰过之后，李旭伟表情严肃了些，“准确的说，我是想请你在不违反组织纪律的情况下帮个忙。”
“您说，只要我能做到，义不容辞。”邓长剑回应。
这个保证很让李旭伟满意，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说帮什么忙，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长剑，你一直在省城工作，又是极为重要的公安部门，各方面的消息应该都很灵通，应该听说了即将换届的事情吧？”
“嗯，听说了一些。”邓长剑点头，而后举杯，“我这人不会说话，就提前祝贺李市长走马上任吧。”
“好意我心领了，但具体的结果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啊。”李旭伟摇头。
“李市长的顾虑是什么？”邓长剑只能问下去。
“污点。”李旭伟直言不讳。
“污点？”邓长剑继续装糊涂。
“直白的说吧，就是你手里的这起案子。”放下茶杯，李旭伟开始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那场专项扫黑行动，是我亲自督办的，虽然打击了犯罪人，也稳定了那场行业震荡，但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许朝阳同志，殉职了。”都是一个槽子吃饭的兄弟，每次说起这个，邓长剑的心里都会发堵。
“是啊，多好的一名同志，就那么牺牲了。”李旭伟面现悲痛，“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自责。如果行动前把工作做得再细一点，各方面考虑的再周到一些，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
邓长剑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此，李旭伟继续说道：“作为一名工作多年的老同志，我深知一名刑警的不容易，更知道每次出任务都可能面临着受伤和牺牲。然而只有当事情真的发生在眼前和手上时，才会明白那种感受有多煎熬。”
“事后，虽然组织上没有给我什么处分，但我始终认为，在许朝阳同志牺牲这件事上，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从那时起，我再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把全部身心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正是有了这份毫无保留的付出，您才会马上调任省城。”邓长剑附和。
“所以，你必须帮我这个忙。”李旭伟再次举杯。
“李市长，您就直说吧，到底需要我做什么？”邓长剑不喜欢拐弯抹角。
“好，那我就直说，我想请你帮的这个忙是……结案。”李旭伟，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结案？”
邓长剑皱眉，果然猜中了。
“没错，结案。”李旭伟点头，“当年的案子始终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每次回想都寝食难安，所以我始终关注着案子的进展。洗去背负的污点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为许朝阳同志讨回欠了多年的公道。”
“李市长，如果只是结案，我可以向您做出保证。只要把证据链补充完整，我一定会按照程序结案。”
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面对谁，邓长剑都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证据链还不完整吗？”李旭伟疑惑，“可正义向我汇报过，已经采集到了韩山行的犯罪铁证啊。”
“是采集到了，不过有些地方还存在疑点。”邓长剑如实告知。
“你说的疑点，能将案件全面推翻吗？”
“不确定，但刑侦办案，只要有疑点就必须查清楚。”
邓长剑摇头，如果能全部推翻不早就去推了，还至于为结案的事情发愁吗？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又何必这么较真呢？”李旭伟摇头，“你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
“李市长，您说的我都清楚，可越是如此，不越是要查清楚吗？只有把案子办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才能堵住有心人的嘴。”
“那你有没有想过，时间上来的及吗？”李旭伟提醒着。
“省厅方面，又给争取到了七天时间。”
“七天以后呢？”李旭伟追问。
“那就要看调查的结果了，如果有重大转折出现，案子就必须追查下去。反之，也就能彻底结案了。”
“换句话说，以现在的案情进展情况，其实也是符合结案标准的对吗？”李旭伟直问主题。
“……”
邓长剑沉默，这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一点。
李旭伟瞬间了然，稍作沉思说道：“长剑，既然案件符合结案标准，那为什么还要浪费七天的时间呢？尤其是在你不能确定案情会出现重大转折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冒险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李市长，我只想把案件查的一清二白，我不想留下任何的遗憾。”邓长剑依旧坚持着立场。
“长剑，你别误会，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更没有否定你的责任心。我想提醒你的是，要懂得审时度势，如今韩山行已经昏迷，即便是请了最好的专家组手术，也未必能醒过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邓长剑点头，“在他活着的时候结案，跟他去世之后结案，某些方面来说有着天地之别。”
“既然你都明白，就不要再抓着那些细枝末节不放了。”
“李市长，我……”邓长剑为难之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长剑，听我一句劝，趁着巡视组还在，结案吧。”李旭伟举起了杯。
这句话，彻底惊醒了邓长剑。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李旭伟所说的顾虑了。
一切的根源，都在巡视组。
巡视组没来之前，悬了六年的案件并未影响到李旭伟的仕途，否则也不会成为省城下届常务副市长的候选人。
可随着巡视组的到来，抛枪事件的发生，整件事情的高度上升了太多，到了足以影响李旭伟调任的程度。
抛枪事件的核心，是六年前的那桩悬案，而当时又是李旭伟督办的，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舆论风波，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换句话说，如果李旭伟还想调任更进一步，那就必须把悬案了结。反之，不仅此次竞选会败北，以后也将再无升迁的可能。
想明白这些之后，邓长剑也忍不住在心里摇了头。什么路过，什么回半个故乡，不过是冠名堂皇的借口和理由罢了，李旭伟的目的很单一也很直接，就是奔着结案的事情来的，就是为了把影响调任的不安因素扼杀在摇篮中。
而这，也彻底把邓长剑置于了进退两难中。
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邓长剑可以送出一个天大的人情，而且也无需背负任何的风险。毕竟以此刻掌握的证据而言，是基本符合结案标准的。最多就是心里会有些意难平，始终没有弄明白的疑点，可能会成为终身的遗憾。
不答应，那必然会得罪李旭伟。不说后续他能不能成为省城的常务副市长，就说现在地级市副市长的身份，真要做点什么也绝对够邓长剑喝一壶的。更别说他从政多年，各个方面的关系和人脉了。
到底是从心，还是从情，邓长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看到对方面露难色，李旭伟继续说道：“长剑，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只需要从工作角度来考量就行，我相信你。”
“既然李市长这样说了，那我知道怎么做了。”邓长剑做出了选择。
“怎么做？”李旭伟顺嘴追问。
“李市长打算在达格县逗留几天？”邓长剑不答反问。
“暂时还说不好……”李旭伟犹豫。
“那我知道了，请李市长放心，我会让您在离开之前看到结果的。”
“好，那就一言为定。”李旭伟满意的点头后，又举起了茶杯，“下次再见，可一定要不醉不归啊。”
“嗯，不醉不归。”
茶很淡，然而此刻的邓长剑，却喝出了浓浓的苦涩。
（3）
晚饭结束，两人作别，邓长剑直接开车回了局里。
有些话他没法跟下面的人说，于是就独自钻进了办公室，黑暗中点燃一支支烟，目光在火光中渐渐变得深邃。
当整间办公室变得云雾缭绕时，他摸索着拿过纸笔，刷刷刷的写下了几个大字。
起身来到办公室外，邓长剑喊来了一名专案组的成员。
“通知方言、苏梓还有边宁，一小时后到会议室集合。对了，去办公室里把六年前的原始卷宗拿过来。”
“是。”
组员应声，推开了邓长剑办公室的门。
捂着鼻子咳嗽几声，前后打开了灯和窗户，走到办公桌前取卷宗时，看到桌子上的白纸上写着几个字。
“查，一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