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饭的地方,是一处极具当地特色的农家院。远离闹市,环境清幽,不失为一个谈话的好地点。
邓长剑心里明白,所谓便饭只是个表面的由头,暗中本质还是正在调查的案子。落座后迟迟不见武正义提起,他索性也对此保持了沉默,一边大快朵颐的祭着五脏庙,一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眼看这顿饭快要吃完,武正义才起身去把门窗关了起来,口中念叨着秋风越来越凉,给邓长剑的被子续满了茶水。
“怎么样长剑,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味吧?”
在邓长剑的记忆中,武正义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感觉到亲切的同时,内心中也有了一些警惕。几天的相处共事中,他已经摸清了这位县长的行事之风,套近乎的客气背后,无非是两个目的。
第一,拉进彼此的距离,更方便接下来的谈话。
第二,修复之前的关系,因为韩山行的缘故,两人在前几天有过些小摩擦。如今专案组已经漏出了结案的风声,不出意外很快就会离开达格县,以武正义的城府和手段,自然要尽力把裂缝修不好。
果不其然,邓长剑刚刚暗中打开录音笔的开关,武正义就笑呵呵的开了口:“长剑啊,我这个人有些时候心直口快了些,但请你相信,我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之前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武县长言重了,都是为了工作嘛。”邓长剑摆手笑道,“而且真要说反省,那也应该是我。如果我能早听您的,可能张建仁就不会死,孩子也不会受伤,韩山行更不会昏迷,从而导致了如此被动的局面。”
“长剑,话可不能这样说。”武正义摇头,语气严肃了几分,“刑事案件侦查,讲究的是确凿无误的证据链,不管多么细微的疑点,都必须慎之又慎,所以你没有做错。而且我跟你不一样,六年前的案件是我亲手办理的,对韩山行有着更深的了解。如果咱们之间的位置对换,我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再者说,如果不是张建仁的死亡和孩子的受伤,又怎么能起获到韩山行的罪证。”
“武县长,您不用安慰我,死的死伤的伤,错了就是错了。但正如您刚才所说,只要存在疑点,不管多么细微,都得进行反复核定。”邓长剑话中带话,既能隐晦的亮明态度,也能进一步的试探对方。
武正义显然是听懂了,摇头说道:“没有铁证之前,面对疑点确实要进行取证核实,可如果直接的、确凿的、不容置疑的证据出现了,再保持所谓的谨慎就不可取了。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其实都存在两面性,必须把握好分寸才行,当坚守原则变成固执己见的时候,再不放手恐怕就要搭进去点什么了。”
搭进去的是什么,邓长剑心中一清二楚。
——前程!
毕竟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每坚持向前走出一步,承担的压力都会成倍增加。得罪多少人暂且不论,单说一顶贻误案情,包庇真凶的帽子扣下来,那都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更别说如此一起重案了,到时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也正是清楚事情的严重性,邓长剑才越要坚守住初心。正如他向省厅做出的汇报一般,只要案件中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开,那就不能草率结案。况且真要深究起来,整起案件中又何止一个疑点?
就像眼前的武正义,他死抓着韩山行不放可以,如今有了确凿证据给他定罪也行,但其他的环节呢?为什么没见他以同样的力度去追查当年的举报人,去深挖KTV的那场火灾,这显然是说不通的。
归其原因只能是一个,那就是邓长剑内心中已经生出的怀疑。
武正义,涉案了!
心中结论愈发的笃定后,邓长剑便略显隐晦的将疑问表达了出来,之后室内的氛围便陷入了凝滞中。
武正义的反应很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有失落、还有醒目的无奈,盯着邓长剑看了良久才开口。
“邓队,原来这才是你坚持不肯将韩山行缉拿归案的原因?”
“……”
邓长剑没有说话,他心中清楚,当这个敏感的话题抛出之后,便饭的性质已经彻底改变,最终只能是两个结局。要么武正义自证清白,要么即刻把情况上报,相关部门介入启动隔离审查程序。
虽然两人都刻意没有言明,避免了事件在第一时间上升高度,可波涛汹涌的暗战序幕已经正式拉开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武正义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如实做出阐述:“其实在邓队接手这起案件的最初,我就已经做出了澄清。自从许朝阳同志牺牲以后,县局从未放弃过追查,当时韩山行已经入狱,所以重点就在那名举报人和KTV的火灾上。前者还是那句话,自从案发当晚举报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至今都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线索。至于KTV的火灾,确实存在着部分没有写入卷宗的隐情。”
“火灾发生的时候,保险柜失窃了。”说起这个,邓长剑想到了楚世远的话。
“是的,而且数额巨大。”武正义点头,“关于这点也反复调查过,并没有找到跟许朝阳同志牺牲的任何关联性线索。结合一名坐台公主的失踪,只能将其定性为失窃案单独侦查,奈何始终没有进展。”
“武县长,据我所知,火灾中还有一名可疑的人,没调查她吗?”邓长剑问。
“邓队说的是,那个保洁员,叫刘什么来着?”
“刘淑珍。”邓长剑提醒。
“对,刘淑珍。”武正义想起来后,回忆着说道,“查过她,因为年岁大了,要回家养老带孩子,没有嫌疑。”
“不对吧,前几天我派人去走访过,查明了一个可疑的情况。刘淑珍的儿子儿媳当年都是好吃懒做的人,日子过得很拮据。可就在刘淑珍回去之后,他们先是包了地,后来又买了学区房,这笔钱的数额可不小啊。”这个疑点,邓长剑本来是要让苏梓去复核的,因为韩山行突然出事才暂时放弃了。
“不得不说,邓队心思确实缜密。”称赞一声,武正义话锋一转,“但在刘淑珍的事情上面,真的是多虑了。”
“怎么讲?”邓长剑不解。
“邓队,就没听说过保险吗?”
“……”
一句话,顿时把邓长剑给问住了。
武正义似乎很满意对方这样的反应,又露出了笑容:“其实刘淑珍之所以辞职,并不全是要回家养老带孩子,还有个原因是在火灾中受了伤,KTV和保险公司加起来赔付的钱,足够她儿子去包地买房了。”
“这么说的话,保险公司也赔付了KTV失窃的损失,所以楚世远才会是那副不疼不痒的反应和态度?”
“邓队觉得,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会自己承担损失吗?”武正义解释道,“实不相瞒,当初保险公司是不愿意全额赔付失窃损失的,是楚世远找到了我,要么出面协调好保险公司,要么定个期限把姚娜缉拿归案。原本我是不想妥协的,可紧接着就发生了许朝阳同志牺牲的事情,只能暂时把失窃案放下。”
“嗯,在当时的形势下,武县长的选择没错。”
邓长剑理解这点,事有轻重缓急,案子更是如此,以达格县的警力来说,当时确实只能确保一头的大案。何况很多保险公司也确实欠收拾,投保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一旦到了赔付的时候,就会各种扯皮推诿。
见到邓长剑点了头,武正义的语气也轻松了些:“种种迹象表明,火灾跟许朝阳同志的牺牲没有任何的关联性,因此就不能并案侦查,而这也意味着,无论刘淑珍还是失踪的姚娜,都跟命案扯不上关系。”
“在排除掉他们之后,就只剩下了韩山行跟那名举报人。在前者入狱的六年中,的确无法做出准确的甄别,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在几年的持续调查中,也没有发现两人相互勾连的罪证。但随着韩山行的出狱,抛枪事件的再现,悬了六年的案子又生出了波澜,我不该怀疑他吗?”
“……”
邓长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从对话开始后,他就一直在观察着武正义的表情和反应,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这多少让他有些动摇,是不是怀疑错了?
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武正义继续说道:“事实证明,我死抓着韩山行不放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邮寄的子弹、张建仁的死亡、韩丽提供的地图、孩子被掳走之后受伤,以及可以作为铁证的血迹跟指纹,都表明了凶手就是韩山行。我不知道邓队究竟查到了什么,为什么在极力否认甚至是推翻这一点。”
“武县长,我从来都没有说过韩山行不是凶手。”
这个观点,邓长剑始终都藏在心里,从没有在正式场合提出过。此时说出来,也只是为了反驳武正义的话,并不代表他的最终态度。相反,即便对武正义的怀疑是错误的,但只要案情还存在一点,他都会追查下去。
“可邓队也从没有说过,韩山行就是凶手,即便是采集固定了血迹和指纹两项铁证。”武正义反将一军。
“等他苏醒亲口交代作案过程把证据链补充完整,我自然会说的。”邓长剑见招拆招。
“那如果他醒不过来呢?”
武正义问的犀利,眼神更加的犀利。
他心里非常清楚,当邓长剑将期望寄托于韩山行的苏醒上时,他的嫌疑已经基本撇清了。甚至可以这样说,在这场不动声色却暗藏凶险的交锋中,他赢了。但这还不够,必须借此机会把皮球给邓长剑踢回去。这跟报复无关,相反他很理解邓长剑的做法,如果位置对换,他也一定会有类似的怀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促成结案,尽快平息舆论,尽快把专案组送走。
邓长剑明白武正义的心思,无非是担心配合不好巡视组的工作,本着疑心有愧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武县长放心,无论韩山行能不能苏醒,只要证据链完整符合结案标准,到了该结案的时候自然会结的。”
“好,那就辛苦邓队和专案组的同志们了。”武正义终于松了口气。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邓长剑的心里还有句话。
“就算到时符合结案标准,但只要还存在着一丝疑点,专案组都将继续追查下去。必须依照省厅的指示,办成毫无瑕疵的铁案。”
(2)
与武正义分开之后,邓长剑并没有着急回去,左右脑子里都是案情,与其回到办公室里憋着,倒不如沿着河边散散步。
在这个过程中,他先后给方言跟苏梓打了电话,询问前者得知,电影院那里依旧没有丝毫的进展。对后者,则是下达了一道命令,去核查保险公司的事情,如果事实与武正义说的没有出入,也能尽早放掉刘淑珍跟姚娜这两条线。与此同时,也从苏梓口中得知了滨城的情况,郑本家的情况有了些好转,很有可能会醒过来。
这多少算是个好消息,让邓长剑的沉闷的心情舒畅了几分,只要郑本家能够醒过来,能以目击者或者亲历者身份证实韩山行确实给高纪伟发了信息,那么无论向左还是向右,案情都必将有重大的进展。
除此之外,他又给边宁安排了些具体的工作,根据监控中的影像,对当年的那名举报人进行一个溯源画像。六年过去,很多的刑侦技术已经有了极大的进步,利用最先进的仪器,保不齐就能有什么收获。
做完上述的一切,邓长剑打算好好放空下身心,然后再把案情从头到尾的捋一遍。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接听之后,顿时脸色大变。
“邓队,您赶快来趟医院,韩丽……要杀害韩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