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楚世远回忆着说完时,天色已经接近了傍晚。渐渐坠落的夕阳,徐徐而起的秋风,波光粼粼的湖面,无一例外,都成为了船舱中压抑氛围的发酵品,以至于足足沉默十分钟后,邓长剑才缓缓回过了神来。
“楚会长,以你对韩山行的了解,他会不会真在打孩子的主意?”
邓长剑之所以沉默如此长的时间,就是在消化楚世远刚才那番话中的信息,他没有想到,韩山行跟韩丽之间的关系会是如此紧张?更没有想到,在韩丽的认知中,韩山行回家是为了接近童童?
有那么几分钟,邓长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虽然对孩子下手是韩丽的心理认知,可对于韩山行那种人来说,还真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而这也是他问楚世远的原因,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好,互相也更为了解。如果得到的是确切的答案,那么邓长剑就不得不慎重考虑,甚至是调整侦查策略。
任何时候,孩子都不能成为无辜的受害者!
“邓队,如果换做六年前的韩山行,我一定说会。”楚世远斟酌的说道,“可现在的他,还真把握不准了。你是知道的,时间能够改变人,更何况他去得还是监狱,或许思想已经被彻底改造好了。”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啊。”邓长剑摇头后,话中透出了几分期冀,“韩山行已经出狱一个多星期了,如果他真在打孩子的主意,想来是有不少机会的,然而他并没有那样做,这或许已经说明……”
“邓队,什么都说明不了。”楚世远打断道,“首先,你我都不知道韩山行心里究竟盘算的是什么?其次,任何事情都有长有短,一个星期可能只是开始。最后,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韩山行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当然,我这是就事论事,不是针对他,具体如何最终还得看邓队能查出什么。”
“楚会长,你刚才的话给我提了醒,我心里大致有答案了。”
邓长剑想到了抛枪事件,韩山行刚刚出狱,很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是那么方便,如果带着童童一起呢?就比如快递员说的狮子桥,他一个人去的话,案发之后一旦暴露,那必将成为警方重点调查的嫌疑人。
如果带上童童呢?
一来可以有合理的说词,比如带孩子去游玩什么的,二来也可以对不谙世事的孩子加以利用,通过某种手段欺骗过后,再让他做出有利的证明。如此一来,既能达到目的,也能洗脱掉嫌疑。
这种算计,正是卷宗中描述的韩山行所擅长的。
“看来,回去得针对这点好好查一查了。”
心里嘀咕一句,邓长剑打算再跟楚世远聊些其他的,一是继续对他做个深入的了解,二是通过跟他的交谈,来扩展一下思维,从而寻求尽可能多的突破点。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兜里的电话就响了。
看到是方言打来的,不由的皱了皱眉头。临行前他让苏梓转告过,没有万分紧急的事情不要联系,此刻电话震动不停,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果不其然,刚刚按下接听键,里面就传来了方言急促而低沉的声音。
“邓队,出事了。”
“说。”
“张建仁,死了。”
听到这句话,邓长剑的手轻轻抖了两下,看看摆弄茶具的楚世远后,一边问着一边来到了船尾。
“什么时候的事,死亡原因是什么?”
“就是刚才。”方言解释道,“今天我们的任务是走访张建仁、梁新武和曹磊,对后两人了解过情况以后,我们联系了张建仁,并约好了在他家旁边的公园见面。没想到刚刚抵达,他就突发心梗去世了。”
“突发心梗?”邓长剑纳闷,这也太巧了。
“确实是突发心梗,不过诱因有可能是韩山行。”方言的语气凝重了许多。
“什么意思,韩山行也在那里?”邓长剑一惊。
“是的,我们赶到时,他就在公园里。虽然初步调查两人没有任何接触,但张建仁的家属一口咬定韩山行就是凶手。”
“他们有证据吗?”邓长剑只关心这点。
“可以说是有,也可以说没有。”
“什么意思?”邓长剑不明白。
“说有,是因为在抛枪事件发生的当天,张建仁也收到了一件快递,里面是一颗子弹。”
“子弹?”
邓长剑一惊,同时缠绕在心底的疑问也解开了。从接手这起案件最初,他就在琢磨一个疑点,许朝阳的枪出现了,里面却没有子弹。到底是在幕后之人的手中,还是配枪中本就没有,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方言继续说道:“张建仁的家属坚持认为,子弹就是韩山行邮寄的,目的是报复六年前的实名举报。可对于咱们来说,在无法证实子弹就是韩山行邮寄的之前,是不可能作为证据对他采取措施的。”
“韩山行人呢?”
“刚刚离开,我着急打电话,主要就是请示要不要对他……”
“不,让他走。”邓长剑直接下了命令,“你告诉监视组的人,把他盯得死死的,一旦发现有逃跑的苗头,立刻控制起来。”
“明白。”
“另外,赶紧派人去找梁新武和曹磊,查问下他们是否也收到了子弹。还有快递员,全部找到带回局里,我马上回去。”
“是。”
突然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邓长剑自然也就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心思,回到船舱示意楚世远让船靠岸。
“邓队,按理说以我的身份不该多问,可刚才我隐约听到了那么一两耳朵,您着急回去是处理有关子弹的事情吗?”
“楚会长莫非知道什么隐情?”邓长剑清楚,楚世远敢这样说,那就一定知道什么。
“之前是隐情,现在嘛……可能会是证据了。”楚世远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信封,随后递给了邓长剑,“您看看就知道了。”
接过信封,邓长剑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有所预感地从里面拿出来,整张脸顿时蒙上了一层凝重之色。
子弹!
与许朝阳的那把配枪,完全契合。
“楚会长,你怎么会有这东西?”邓长剑眼神变得凌厉,彰显着他内心渐渐涌现的愤怒,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邓队,我有这东西再正常不过,毕竟六年前的案子我也有参与。”
“这么说,还真是韩山行做的了?”
邓长剑记得清楚,韩山行入狱跟几个人有着直接关系,除却牺牲的许朝阳之外,再有的就是实名检举的张建仁、梁新武和曹磊。但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韩丽以及面前坐着的楚世远。
所以他报复楚世远,也是符合逻辑的。
“我不知道。”邓长剑摇头。
“楚会长是不知道,还是心中有答案不肯明说?”邓长剑反问,“子弹可是能要命的,你就真的不害怕?”
“我相信警方,相信邓队。”扣顶高帽子,楚世远这才解释道,“正如您说的,我心中确实有过猜测。之所以没有把子弹拿出来,一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二是……如果真是他做的,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楚会长,我想要一句实话。其他人收到子弹的事情,你知不知道?”邓长剑必须把这点问清楚。
“算是知道吧。”楚世远点头,“就在抛枪事件发生的当晚,张建仁、梁新武和曹磊都给我打过电话,问我是否收到了什么东西?我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表达了希望他们能忍一忍的态度。”
“当年矿产行业的震荡中,山行确实犯下了罪行,但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两清了。就像老话说的一样,得饶人处且饶人,或许换个方式应对,山行就能化解掉内心的仇恨了。”
“可显然他没有,否则张建仁也就不会……”话说一半,邓长剑闭上了嘴。
这不是在弥补失言,而是他故意留的话尾巴,他想看看,当楚世远得知张建仁死亡后,会是什么反应。
“张建仁死了对吗?”楚世远猜中后,不由的唏嘘起来,“看来是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放心吧,总会有了结的那天。”船靠岸,邓长剑挥手告别,“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留步。”
邓队!
楚世远提高音量道:“我这个人重义气,但更讲法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到时候尽管开口。”
“多谢。”
摆手,邓长剑带着子弹离开。
(2)
目送邓长剑的背影消失,楚世远回到船舱坐下,不紧不慢的喝完两杯茶后,拨通了韩丽的电话。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没有?”
“没个好。”电话里,韩丽带着满肚子的怨气,“自从他搬回家里以后,我每天都在忍,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我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我真的受不了了。”
“既然如此,那就主动把气球刺破吧,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一味的逃避,并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干爸,你什么意思?”
唉……
邓长剑长叹一声:“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想捂也捂不住了。”
“关于他的?”韩丽的直觉很强。
“是的。”楚世远和盘托出道,“专案组长邓长剑下午来找我了,刚刚离开。在我们刚才谈话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张建仁死了。虽然邓长剑没有明说,可我能看出来,当时你父亲就在现场。”
“他……他杀了张建仁?”韩丽有些惊慌,但更多的还是愤恨和担心,“不行,我现在就去找童童。当初你就不该劝我,也不该签那份狗屁协议书,更不该心存侥幸让那个人渣搬回家里住。”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楚世远安抚道,“以邓长剑当时的反应来看,警方目前还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是你父亲杀了张建仁,所以你千万不要乱来。否则伤害到的不仅仅是你父亲,还有童童。”
“那你说怎么办?”韩丽没了主意。
几天的相处下来,她看的清清楚楚,童童非常喜欢跟韩山行待在一起,鲁莽行事确实不是最佳的选择。
“事到如今,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吧,完了咱们再一起想想该怎么办。”楚世远叹口气,说出了收到子弹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早说?”韩丽顿时就急了。
“没法早说。”楚世远苦笑,“第一,没法确定子弹就是你父亲邮寄的。第二,就算是他做的,我也不希望第一时间把事情捅出去,而是要把事情暂时捂住,再给他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总不能刚出狱就又进去吧?”
“干爸,你怎么能做这种糊涂事儿呢?”韩丽急得不行,“我坚信,所有一切就是韩山行做的。不仅子弹,抛枪事件也是一样,要知道他亲口承认过,曾经带着童童去过狮子桥,不是他还能是谁?”
“你不要乱讲,那些都不能成为证据。”楚世远焦急的劝说,“你要像我一样相信,你父亲他是清白的。”
“他不是我父亲。”韩丽不仅不听,相反还撂下了一句狠话,“他邮寄了那么多东西,做了那么多坏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一定会把这些证据找出来。不是为了检举立功,而是为了把他赶出家去。”
“小丽,你听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韩丽冷声打断,“这种不知悔改的人渣败类,我绝不允许他再待在家里,待在童童的身边。”
(2)
邓长剑离开后,先去了张建仁心梗发作的公园,勘查完现场之后,又对当时的情况做了具体的了解。
无论监控还是目击者,都能证明韩山行出现过。同样,也都能从另一个角度还他清白,别说动手,话都没跟张建仁说过半句。当时他只是站在不远处,时而跟外孙童童玩耍,时而带着笑容凝视轮椅上的张建仁,毫无嫌疑。
然后,张建仁的状态就越来越不对,先是脸色苍白,再是大口的喘息,最后捂着胸口直接摔在了地上。
即便是120来的及时,还是没能把命抢救回来。
“邓队,张建仁的家属一直在闹,非让我们拘捕韩山行,您看怎么办?”方言指指不远的地方,几个哭哭啼啼的人正在跟其他警员交涉。
“没有证据,怎么拘捕?”邓长剑摆手,“不能因为他们曾经有过节,就把张建仁去世的责任推到韩山行身上吧?”
“要是按照这个逻辑,当时距离张建仁较近的人是不是都要抓回去?再说张建仁是突发的心梗,这种病本就有随时发作要人命的可能。真要说责任,我看明知病情严重,照顾不周的家人责任才更大。”
“邓队,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韩山行他……”方言说着心中所想。
邓长剑打断,直言说道:“你想说韩山行知道张建仁病情严重,所以才会来到公园,目的就是为了刺激他对不对?”
“对。”方言点头,“而且这逻辑没有问题。”
“逻辑是没有问题,而且我坚信,如果将来能证明韩山行就是凶手,那他百分百采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可还是那句话,证据呢?监控看了,目击证人的证词也采集了,韩山行有半点的嫌疑吗?”
“那怎么办?”方言挠头。
“还能怎么办,围点打援。”邓长剑已经想好了对策,“那几名快递员找到没有,就从他们身上入手,在他们配合调查的过程中,时刻注意韩山行的动向。既然暂时找不到证据,那就看看他会不会在着急之下自露马脚。”
“能把每一步都算计到近乎完美的地步,会露出什么马脚吗?”方言摇头,对待韩山行那种人,更应该采取强制措施。
“他不主动露,那就逼迫他露出来。”邓长剑进一步说道,“我之前跟韩山行见面时,把对话录了下来,到时候让那几名快递员仔细听听做个辨别。只要是狐狸,总会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
“这倒是条路。”表示赞成后,方言又说道,“不出所料的话,快递包裹八成也是快递员自取的。到时第一时间派人去调阅具体地点的监控,只要韩山行全部出现过,那就容不得他再狡辩抵赖了。”
“马上去办。”
示意方言赶紧去忙的同时,邓长剑也拨通了苏梓的电话。
“邓队,罗福睿他们两口子去了县城送菜,我们还在等他们回来。等待的过程中又做了一次走访排查,没发现什么疑点。”
“有突发情况,先撤回来吧。”邓长剑说完,又想到了另外一点,“对了,留在滨城的人有没有传回消息,郑本家醒了没有?”
“午饭后我联系过,还在重症监护室里面。稍后回去的路上我再问问,有消息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挂断电话,邓长剑急匆匆的上车去找武正义。未雨绸缪,他必须把所有的工作都提前安排好。
有些事情,不是只靠专案组就能完成的,必须借助当地的警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