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区的凉亭中,韩山行跟楚世远相对而坐,初秋的风从他们身上拂过,一股说不清的氛围油然而生。
“提前出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楚世远问。
“说不说有什么用,刚才的场景你也看到了。”韩山行不想解释什么,尤其是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后,心情无比的失落。
“山行,你要理解小丽。”楚世远安慰,“你不容易,她何尝又容易呢?先不说当年她母亲的事情,就说这些年她带着孩子,孤儿寡母日子是非常难的。好在经济方面不用担心,否则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生活条件就不要说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当初也不会答应你,否则仅凭小丽拿出的那些东西,是不可能把我送进监狱的。”韩山行言语冷漠,“你答应我的事情,如今都做的怎么样了?”
“有的如你所愿,有的可能会让你失望。”楚世远解释,“你入狱前托我照顾好小丽跟孩子,刚才已经看到了,他们都很好。还有公司,虽然因为你的事情遭受了波及,但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加上这六年来行业政策越来越完善,已经完全走上了正轨,毫不夸张的说,远远超出了你当时经营的规模。”
“可惜,小丽还是不肯原谅我?”韩山行唏嘘。
“是的,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是我没做到位的地方。”楚世远表示无力,“六年时间,我不知道跟她谈了多少次,丝毫都听不进去。我在想,是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根在你的身上,是不是还得你亲自去解决?”
“我怎么解决?”韩山行摇头,“文娟的死,我有着直接的责任,说破了天也是不可推卸的。至于六年前的那件事情,就更是一笔糊涂账了,警方定不了我的杀人罪,同样我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是啊,这就是棘手的地方啊。”楚世远叹息道,“不管是文娟的死,还是六年前的那桩案子,都给了小丽难以愈合的伤害。你是不知道,这六年我托人介绍了很多出色的年轻人,她连见都不见。”
“她认死理这一点,完全随了文娟,一旦认准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说起这个,韩山行丝毫的办法都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楚世远问。
“求你办。”韩山行直言。
“我?”楚世远苦笑,“文娟的事情都多少年了,小丽她不肯放下我能怎么办?还有那起案子,她认定了就是你干的,我劝了六年半点效果都没有。如今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就能想到别的办法了?”
“做个交易吧。”韩山行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说。”
楚世远似乎并不意外,眼睛里闪烁起思索的光芒。
“只要能让我回家,回到小丽和童童的身边,让他们慢慢接受我,咱们之间所有的恩怨都一笔勾销。”韩山行转身,盯住了楚世远的眼睛,“你应该清楚,只要我愿意,有的是办法从小丽手中把公司拿回来,到了那时你再想睡安稳觉可就难了。现在的你,应该不想再回到当年的局势中吧?”
“这算是威胁吗?”楚世远收起笑容,脸色凝重了几分。
“我说了,是交易。”韩山行摇头,“你是商会会长,一边是矿产行业的稳定,一边是我们小家的团圆,怎么看沾光的都是你。”
“你真这样想?”
楚世远有些动摇,从内心来说,他是不想看到韩山行继续进入矿产行业的。这个人凡事都由着性子来,从不为大局着想,一旦他铁了心的要搞事情,平静了六年的达格县,又得闹出大动静不可。
“我要是没这样想,会跟你浪费唾沫和时间?”韩山行不答反问。
“那……刚才说的话算数?”楚世远又问。
“哪句话?”
“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楚世远必须要个确切的保证。
“嗯,勾销。”韩山行点头,“在牢里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其实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而且你我都这把岁数了,继续斗下去实在是没意思。与其跟你较劲,还不如回家多陪陪小丽和童童,他们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好,那就说定了,今晚我摆一桌。一是给你接风,二是当一回和事佬。”说完,楚世远招呼着,“走吧,先带你去洗个澡,再买两身衣服。还有,以后碰上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尽管使唤我就行。”
(2)
华灯初上,三杯酒满。
楚世远端起酒杯,目光在韩山行跟韩丽的脸上扫过,十分尽职的扮演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山行,今晚的饭菜可都是我亲手准备的,为的就是给你接风洗尘。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以后咱们还是好兄弟。”
“谢谢。”
换了一身衣服后,韩山行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不过相较于面相儒雅的楚世远而言,举止还是透着几分耿直的粗鲁。就像他说的话一样,本是好心的关怀,到头来却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既然你说到了兄弟,那我也劝你两句,单了一辈子,是时候成个家了,否则将来身边连个养老的人都没有,多孤的慌。再说你这么大的家业,总得传下去吧?这把岁数了,该为以后做做安排了。”
“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养老的问题我自有打算。”楚世远摆手,“不吹嘘的说,我要想找个女人传宗接代很容易,容易到说句话就行。可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娶了就得尽责任,生了就得尽义务,那副担子可不轻。”
“以你这家业,还怕那点分量?”韩山行摇头。
“这跟家业无关。”楚世远也摇头。
“你……”
“干爸,咱们喝酒。”韩山行还想说什么,韩丽根本不给机会,端起酒杯碰向了楚世远,“有些人永远都不明白什么是责任和义务,所以他说的话您当成耳旁风就行。养老的问题有我跟童童,不需要有任何担心。”
“……”
冷漠的奚落和嘲讽,让韩山行沉默了下来。
特别是那句养老的话,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
楚世远见状赶紧挨个碰杯:“小丽,以后不准跟你爸这样说话。还有山行,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过日子嘛,闹点小矛盾都很正常,以后都各自包容些。来来来,咱们先把这杯酒喝了,然后我有事情要说。”
一杯酒下肚,楚世远起身给两人倒满,然后说道:“山行,今天凑到一起有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清楚,所以我也就直话直说了,既然你决定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那索性几把身上的东西都放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
点头,韩山行取出了一份资料:“这是我下午拟定的协议书,从今天起,属于我的所有产业全部都转交给小丽搭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是请求,让我搬回家里住,可以随时随地的陪伴童童。”
“不可能。”韩丽直接拒绝,“你可以搬回家里住,但只能跟保姆住在同一层,不准随意去我和童童住的二楼。还有带孩子的事情,每天我可以给你们一定的相处时间,决不允许你插手孩子的教育问题。”
“……”
韩山行再一次沉默下来,协议书不知道该收起来还是该递过去。
“小丽,过分了啊。”楚世远解围道,“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和山行以及童童都有着血缘关系,这既是纽带,也是割不断的牵绊。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要相亲相爱,决不能立那些破坏家庭和谐的破规矩。”
“我……”韩丽想反驳。
奈何楚世远根本不给机会,接过协议看完,示意韩丽签字:“我今天的身份,不光是和事佬,也是你们关系修复的见证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让山行再做出格的事情,赶紧把字签了。”
“其他的我都可以让步,孩子的教育问题绝对不行,我不想童童重蹈我当年的覆辙。”韩丽不答应。
“不行也得行。”楚世远有了些不悦,“俗话说隔辈亲、隔辈亲,我相信山行一定会把童童照顾好、教育好的。你仔细想想,是他这位外公更亲孩子,还是保姆更值得信任?你马上也三十的人了,怎么就拎不清呢?”
“还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山行对矿产行业着非常丰富的经验,有他在家里坐镇,你经营起公司是不是事半功倍?又能帮你,又能照顾孩子,这种好事儿别人上赶着还求不到,你怎么还犯起矫情了呢?”
“那行,我答应。”韩丽最终点了头,“保险起见,约法三章。如果我发现某人依旧不知悔改,甚至向孩子灌输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我有权终止这份协议。在孩子的健康成长面前,不管什么都得让步。”
“山行,你也快表个态。”楚世远催促。
“还是那句话,只要能一家团聚,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韩山行说完,率先在协议书上面签了字。
“一式三份,咱们各持一份,这事就算是定下了,接下来好好吃饭。山行,今晚你可得多喝点。”
楚世远开口收尾,招呼佣人们开始正式上菜。
不知道是因为楚世远,还是因为签了协议书,韩丽的态度了不少,因此饭桌上的氛围也有了几分融洽。
或许是血缘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那把玩具枪,总之童童对韩山行很亲近,酒足饭饱后拉着他去外面放烟花。
而楚世远和韩丽,则是移步到了偏厅,两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韩山行的背影均是陷入了沉默中。
(3)
“干爸,你不该当这个和事佬。”窗外的烟花绽放,照亮了韩丽的面庞,除却不悦之外,再有的就是厌恶。
“你啊,就是执念太深了。”楚世远摇头,“老祖宗留下的话怎么说来着,冤家宜解不宜结,跟外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亲生父亲呢?”
“在我心里,他还不如外人。”韩丽的声音发冷,“当年如果不是他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我妈也不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你还让我把童童交给他,就没想过后果吗?”
“不行,我不能签协议书,现在就去撕了,然后再把我的真实态度告诉他,永远都别想得到我的原谅。”
“你冷静一点行不行?”楚世远呵斥,“你现在管理着好几家公司,难道不知道签字画押的法律效用吗?还有你母亲的事情,多少年了你怎么就是放不下呢?难道你真要他死了,才能解开心结?”
“当初离开家的为什么不是他?”韩丽忍不住哭了出来,“从小到大,他管过我什么?我妈妈生死不明这些年,他又做过什么?这种人渣,如今走投无路想起家了,我没有那么大的心胸和气量,做不到以德报怨。”
“好,那你就换个角度去想,带着报复的心态和他相处。”楚世远生气之下,音量也高了一些,“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弄到手,无论公司还是钱,抑或是现在谁都办不下来的采矿证,等他一无所有了再抛弃他行不行?”
“行。”韩丽狠狠擦掉眼泪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就该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只有这样才能还我妈一个公道。也只有这样,才算是他应得的报应,他就该落到众叛亲离,丧家之犬的境地。”
楚世远没有搭话,或者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刚才的提议,本是他打算唤醒韩丽的气话,想不到她还真当真了,此刻想收回来,也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破不立吧。
但愿,到时候能有个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楚世远递过去了一张纸巾,等到韩丽的情绪有所恢复以后,才长呼口气做出了叮嘱。
“小丽,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只想站在你的角度,为这件事求个圆满。你可以带着报复的心态跟山行相处,甚至可以用任何手段把你想要都拿到手,这都没有问题。因为我知道,你父亲知道后不会责怪你。可同时我也希望,你能用客观的眼光去看一看他,或许会慢慢的理解他、接纳他。”
“到时如果你能解开心结,那就会收获一个其乐融融的家,若还是放不下执念,也能通过报复的方式化解掉多年淤积的仇恨。最终如何选择,还是要看你自己。我只提醒你一句,将来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永远都不会。”韩丽咬着牙说道,“而且就算我不计较妈妈的事情,也不会真正接纳他分毫。”
唉……
楚世远无力的长叹,怕什么来什么,看来在韩丽心里,殉职的许朝阳才是永远都迈不过去的坎儿。刚才饭桌上他没提,也在尽量引导着韩山行跟韩丽也不去提。可到头来呢,终究是自欺欺人,无济于事。
越不提的,越是致命。
自己,又能再做什么呢?
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除非能查清楚许朝阳牺牲的真相,可那比登天都要难。
念及至此,楚世远甚至有了些后悔,从韩丽的态度来看,怕是用不了多久,裂痕刚有修复迹象的家就得分崩离析。
他这个和事佬,最终两头都讨不到好。
“小丽,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懂得该怎么进退,又该如何取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祝你好运。”
这次,韩丽没有说谢谢两字,而是将目光望向窗外,说出了内心最深的担忧。
“干爸,你觉得,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回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是喜欢童童,还是想要……”
“小丽,你住口。”
没等韩丽说完,楚世远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想到那种恐怖的可能性后,整张脸都没有了血色。
“你也在害怕,对吗?”韩丽的目光就像两把刀子,迸射着凛冽的寒光,“当年,他能害死童童的父亲;如今,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楚世远心跳加速,急忙摆手,“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不相信山行会打童童的主意。再说他做过保证,刚才又签了协议书,绝不会做出你想想的那种事情,永远都不会。”
“会与不会,还是交给时间吧。”韩丽笑了,笑的狠辣而决绝,“今晚回家我会写下一封遗书,如果他真敢打童童的主意,我会亲手杀了他。到时候童童就仰仗您来照顾了,反正您也没有成家生子,就让他给您养老送终吧。”
“小丽,你,我……”楚世远真的被吓到了,语无伦次,不知所措。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您答应我一件事。”韩丽依旧在笑。
“你说。”楚世远的声音,低的可怕。
“收养童童后,把姓氏改回他爸爸的。”
“许?”楚世远话音发颤。
“许!”
韩丽点头,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楚世远没有再说半个字,转身面相落地窗,目光透过夜色落在了韩山行的身上,内心中波涛汹涌。
韩山行,你真的会那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