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朝阳!
从接手这起案件开始,邓长剑就一直在思索两个问题。一是韩山行的心思那么缜密,为什么会选择杀害许朝阳,走上永远无法回头的绝路?二是即便父女关系不融洽,韩丽也没必要心狠到把父亲送进监狱吧?
此刻,两个疑问都解开了!
许朝阳是警察,韩山行是涉黑的犯罪分子,这本就是一种无法调和的对立关系。而卷宗中又写的明明白白,当初启动后者的调查时,是前者毛遂自荐,提出通过接近韩丽来完成犯罪证据收集的。
利用女儿来对付自己,这对于韩山行来说,无异于是在身上插了两把刀,而且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刀,得知以后怎么受得了?以他的行事风格跟手段,必然要进行狠狠的报复,所以他确实具备杀害徐朝阳的合理动机。
同理,将其搁置在韩丽身上也完全说得通,父女之间的关系本就不融洽,最后又夺走了男友的性命,她内心必然是会充满仇恨的。正是因此,她才会提供证据,亲手把韩山行送到了监狱里面。
弄清楚这点以后,邓长剑久久无法回神,既觉得震惊,又觉得荒唐,还有对于造化弄人的无奈感慨。
“能想的,我都想过了,唯独没有想到,许朝阳跟韩丽是这种关系?”
“当初我得知真相的时候,跟邓队的反应一样。”楚世远唏嘘着摇头,“一名带着任务的警察,怎么会跟犯罪嫌疑人的女儿谈恋爱呢?”
“……”
邓长剑没有说话,或者说是不想发表任何的看法,即便许朝阳违反了纪律,可他已经殉职了,无需再品头论足。只不过心里有些遗憾,如果楚世远所说都是真的,那么许朝阳的英勇事迹就要被涂上污点了。就算还会保留烈士之名,其性质也会发生一定的转变,人们对他的牺牲也会产生不同的看法。
可显然,邓长剑多虑了,因为楚世远接下来的这句话,不仅将他的想法扼杀了,还抛出了另外一个卷宗中没有提及的隐情。
“当年我知道小丽跟许朝阳谈恋爱时,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甚至从心里觉得他们两人都没有长脑子。然而事实证明,我错怪他们了。原来在他们上大学时,就已经是关系很不一般的网友了。”
“网友?”
邓长剑错愕,两人之间居然还有这种关系?
这样一来,一切的不合理之处确实都可以解释通了。
许朝阳之所以自告奋勇去接近韩山行,就是因为他与韩丽之间的这层关系,甚至在提出这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对方的工作。一个为公,采集证据扫黑除恶;一个为私,大义灭亲帮其改过自新。无论是方法还是动机,在当时的形势下都是无可指摘的,可惜的是他们低估了韩山行的狠辣,所以才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得知这个隐情以后,邓长剑所有的忧虑全部都烟消云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另外两件事。
“楚会长,那天晚上你跟韩山行喝完酒以后,他是怎么回去的?”
“司机送回去的,如果需要询问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人找来。”楚世远说着去摸电话。
“不必这么麻烦,我相信楚会长。”
邓长剑根本不担心楚世远撒谎,一来这种事情很容易就能做出核实,二来相较于这个问题来说,下一个才是重中之重。
“楚会长,你是否还记得,在许朝阳殉职的前两天,韩山行私人茶舍的隔壁曾经发生了一场火灾。”
“当然记得,发生火灾的KTV就是我开的,怎么能忘记呢?”楚世远笑道。
“那场火灾,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以邓长剑的经验判断,那场火灾的背后百分百藏着阴谋,只是线索太少,始终无法得到确切的证实。所以他想听听楚世远怎么说,又是否能提供一些可供追查的线索,尤其是关于坐台公主姚娜的。
在刘淑珍已经去世的情况下,目前她是唯一的突破口。
“阴谋。”
楚世远不假思索,直接吐出了两个字。
这让邓长剑有了几分振奋,赶紧追问了一句:“难道楚会长也认为,那场火灾是针对许朝阳的阴谋?”
“不是针对他。”楚世远摇头,指了指自己,“是针对我。”
“针对你?”邓长剑顿时皱起了眉头。
“没错,针对我。”说起这个,楚世远难得有了几分怒色,“邓队有所不知,就在火灾发生的当晚,财务的保险柜失窃了。”
“保险柜失窃,报警了吗?”
邓长剑又一次露出了意外的神色,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也没有写到卷宗里?
转念,他就释然了。
因为不管火灾看起来多么像针对许朝阳展开的阴谋,说到底都没有直接的关系,是不会并案侦查的。
“当然报了,可正如我刚才说的,既然是阴谋,哪有那么容易侦破。再说那又是火灾,什么可疑痕迹都没留下,至少警方是这样说的。”楚世远摇头。
“损失了多少?”邓长剑问。
“两百多万。”
嘶……
听到这个数字,邓长剑微微吸了口冷气,因为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诱发KTV火灾嫌疑人有两个,分别是刘淑珍跟姚娜。前者虽然死了,但在火灾之后,他的儿子儿媳却包了地、买了房,这需要很大一笔钱。
假设火灾真是刘淑珍跟姚娜做的,那么两百多万平分后,刘淑珍确实具备了不菲的财力,姚娜也有了隐姓埋名去过安生日子的资本。可同样,这也意味着调查难度的增大,甚至成为永远的悬案。
“楚会长,在你心里,有没有可疑的人选?”
“有嫌疑,但是没有证据。”楚世远说道,“火灾发生之后,KTV自然要停业整顿,而且这是意外事故,所以我不能把损失转嫁到员工身上。因此在那段时间,工资都是照发的,不过有两个人是例外。”
“刘淑珍跟姚娜对吧?”邓长剑插话,“一个是保洁员,一个是坐台的公主。”
“邓队果然是有备而来,连这两人都摸清了。”楚世远点头,“不同的是,刘淑珍跟人事经理提出的辞职,说要回家养老。而姚娜,则是注销了银行账户,如果不是财务要往卡里发工资,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发现。”
“换句话说,姚娜跑了。”
邓长剑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不打招呼消失了,而且六年来从没回过老家,显然带着一百多万改头换面了。
段时间内想要把她找出来,希望太渺茫。
“她跑没跑我不知道,反正是失踪了。”楚世远苦笑道,“后来我去见过刘淑珍,也旁敲侧击的问过火灾当晚发生的事情,她的反应是一问三不知,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以楚会长的能力,真拿刘淑珍没办法吗?”邓长剑可不会轻易相信这点,相反还有了些怀疑。
堂堂商会会长,在达格县商界一手遮天的人物,会拿一个当保洁员的农妇束手无策?
“邓队,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都听。”
“实话就是,办法有的是,但在当时的形势下,我能用吗?”楚世远问。
“也是,用了惹一身骚,倒不如不用。”邓长剑想想点头,“因为就算楚会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也必然会惹来无数的麻烦。先不说紧接着发生了许朝阳牺牲的事情,就说KTV里那笔巨款是否清白,在那个节骨眼上都很难说清。楚会长是商人,当然知道鸡和蛋哪头更重,大不了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知我者邓队也。”楚世远深深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有一点我必须澄清,我很清白,就像这河水一样清白。”
“还是先听听楚会长的假话吧。”邓长剑懒得听这个,天下商人千千万,真正清白的有几个?尤其矿产是达格县的支柱产业,能把公司做到龙头的位置,又当了多年的商会会长,想不沾点淤泥怎么可能?
“我的假话是,那笔钱是被姚娜偷走的,跟刘淑珍没有任何关系。”楚世远说完,又开始泡茶。
“跟楚会长相比,无论做人还是做事,我邓长剑都还差的远啊。”
这是邓长剑由衷的感慨,他不得不承认,楚世远太精明了,手段之高简直令人咂舌。
一句假话,一举三得。
首先,宽慰了自己,不至于因为失窃的事情动气伤身;其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堵住了刘淑珍的嘴,万一以后他牵扯到什么案子里,刘淑珍也不能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比如检举作证等等。最后,给警方施加压力,借助他们的手,把姚娜挖出来。到时再牵扯出刘淑珍,可就跟他楚世远没有关系了。
这才是真的老谋神算!
因为当中还藏着最重要的一点,盗窃案一天不破,警方面对楚世远的时候都会显得底气不足,导致有可能在某些事情上开方便之门。
想到这里,邓长剑强行打算了自己的思维,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楚会长,韩山行出狱后,你们是否见过面?”
“见过。”楚世远点头。
“什么时候?”邓长剑追问。
“他出狱的当天。”
抬手倒茶,楚世远陷入了回忆中。
(2)
2018年,9月1日,中午12点半。
当韩山行走出车站,看到久违的故乡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隐隐涌现出了几分激动和紧张。
激动,是因为阔别六年之后,他终于回来了。
紧张,则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韩丽。也不知道,当年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女儿,会以何种态度对待他。更不知道,那个从未见面的外甥,现在长的多高了,初次见面又肯不肯喊他一声外公?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韩山行上了一辆公交车,来到韩丽居住的小区玩具店,用全部的钱给外甥买了一把玩具枪。
随着他距离家门越来越近,心情也变得忐忑不安,尤其是站在楼下的时候,一双手都紧张的冒了汗。把随身的行礼放下,对着光滑的大理石整理过衣服和头发后,他才深吸口气勇敢的按下了门铃。
“喂,谁啊?”
对话机中,传来了稚嫩的童声。
韩山行的身体一颤,咽下两口唾沫润润嗓子,小心翼翼的问出声。
“请问,韩丽在家吗?”
“妈妈不在,你是谁?”
妈妈?
韩山行的嘴唇哆嗦两下,继续问道:“你是不是童童?我是你的外公。”
“外公?”童童疑惑后,又紧接着说道,“你才不是我外公,妈妈说外公早就去世了,我没有外公了。”
去世了?
这三个字,就像子弹击中了韩山行的心脏,脸色变了几变以后,抬手悄悄抹掉了眼角滑落的泪珠。
“童童,妈妈是骗你的。外公没有去世,这些年一直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还给你带了礼物,你看。”
从可视电话中看到玩具枪,童童顿时兴奋了起来:“没错,你就是外公,要不然怎么会给我带礼物。外公你等着,我马上下去找你。”
“慢点,慢点。”
韩山行心里清楚,童童喊外公,不是因为什么血缘的感应,而是他还小,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话。看来见面以后,得好好叮嘱叮嘱小家伙,不要轻易跟不认识的人说话,更不要这么莽撞的冲下来。
很快,童童就跑了下来:“姥爷,快把玩具枪给我。你都不知道,妈妈从来不让我玩这种玩具。”
看着虎头虎脑的孩子,看着眉眼间女儿的影子,韩山行又湿了眼眶,应声的同时把玩具递了过去。
“童童,你干什么呢?”
就在一老一少要手碰手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了呵斥声,童童吓得不敢动的同时,韩山行的身体也僵在了原地。
缓缓转身,当他看到女儿那张脸时,就像被雷击中了一般,浑身的每一处都在颤动,可嘴里就是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而韩丽,也在此刻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谁。
只不过她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如雕塑般呆愣片刻后,无视韩山行走向了童童,直接拉着他上楼。
“跟我回家,以后再敢往外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说话,怎么就是记不住?”
“妈妈,他不是陌生人,他是姥爷。”童童辩解。
“你没有姥爷,你姥爷早就死了。”韩丽更加的愤怒了。
叮……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一个保姆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看到童童的瞬间,赶紧冲上去仔细的查看着。
“小祖宗啊,你可把我吓死了,没事吧?”检查完,又赶紧跟韩丽解释,“韩总,我刚才在厨房做饭,一不留神童童就跑了下来,都是我的错,你扣我的工资吧。以后我一定注意,绝不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王姐,下不为例。”韩丽说完,示意进电梯,“你先带着童童上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
“好好好。”
保姆带着童童走向电梯,临进门前,回头看了韩山行一眼。
跟韩总,长得好像!
一楼大厅只剩下韩山行跟韩丽后,氛围顿时变得压抑起来,最终还是韩山行向前一步,迎着女儿冰冷的眼神打破了沉默。
“小丽,你,你不该那么训孩子的,他还小,还……”
“我的孩子,怎么教育轮得着你管吗?”韩丽毫不领情,“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面,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小丽,你……”韩山行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韩丽冷眼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不该对孩子说你死了?说你死了,总比说你蹲监狱强吧?”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韩山行急忙解释,“我是想说,我回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孩子看看你。”
“我们很好,不需要你来看,以前不需要,以后更不需要。”韩丽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韩山行赶紧上前,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女儿拒人千里的态度后,只能把手里的玩具枪递过去。
“这是给孩子买的玩具,你拿上去吧,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
“我不喜欢。”韩丽直接推了出去,“而且我也不会让孩子喜欢,只要跟你有关的,他都不能喜欢。”
“……”
韩山行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手缩了回去。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否则直接报警。”韩立说完,直接去按电梯。
韩山行默然转身,失落至极的朝着门外走,当电梯的开门声响起时,他也缓缓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孩子,是不是“他”的?”
“……”
这次,韩丽沉默了。
良久之后,撂下一句话进了电梯。
“他是英雄,你没有资格做他孩子的外公。”
呼……
听完这句话,韩山行如释重负般长吐口气,原本凝重且悲痛的神色,也瞬间如冰雪般在脸上消融了。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而还没来得及享受,就看到了外面站着的那个人,沉下脸凝视少许,一步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