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村子里,此刻正上演着农忙的景象,罗福睿跟媳妇马红梅正在从大棚里面往货车上搬运蔬菜。一个短小精悍,一个人高马大,妇唱夫随之下干的热火朝天,两张黝黑的脸上全是丰收的喜悦之情。
“红梅,装完车你赶紧去洗洗,等会儿咱们一起去送菜。送完后去看看孩子,你这两天不是总念叨想他了吗?”
“想也不去。”马红梅搬起一箱西红柿放到了车上,“看见王志国那张脸我就够够的,要去你自己去。”
“姐夫就那样的人,你跟他较什么劲?”罗福睿擦着脸上的汗。
“是我跟他较劲吗,是他跟咱们过不去。”说起这个,马红梅气的活也不干了,摘下手套摔在了地上,“他王志国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惦记咱们家的房?他也不想想,这几年沾了咱们多大的光。咱们在村里累死累活的,他住着新房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还得寸进尺的想分一半房产,简直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嘘……
张福睿刚想接话,兜里的电话就响了,看到是姐姐罗桂英后,赶紧示意马红梅噤声。
“姐,有事儿吗?”
“福睿,你现在说话方便吗?”电话里,罗桂英显得忧心忡忡。
“就红梅在,有什么事儿你说。”
“今天上午,警察来家里了。”罗桂英压低了音量。
“警察?”
罗福睿脸色一变,赶紧从车上跳了下来。马红梅听见后也顾不得生气了,紧走几步凑到了跟前。
之后,罗桂英把上午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姐,上午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啊?”罗福睿埋怨着,有了些着急。
“我不是没时间吗?”罗桂英解释,“要接你儿子放学,回来还要做饭,看着他睡完觉还要再送到学校去,哪有功夫?而且警察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咱们家的基本情况,我感觉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
罗福睿想反驳,但看到马红梅使的眼色后,赶紧改了口:“我姐夫呢,是不是又喝多了,没瞎说什么吧?”
“就是发了几句牢骚,没说其他的。”罗桂英记得清楚,王志国扯的都是家里事,警察哪有心思管那些东西。
“知道了姐,我还要去送货,就先这样吧。”挂断电话,罗福睿看向马红梅,“昨天警察刚来过咱们家,今天就又去了姐家,他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咱们好不容易把日子过起来了,可千万别……”
“呸呸呸,乌鸦嘴。”马红梅打断说道,“你永远都是这副德性,芝麻大的事儿都能自乱阵脚,警察要查就让他们查呗,咱们又没犯法怕什么?再说了,就算他们真查出了什么,谁能作证?”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就是怕……”
“怕个屁。”马红梅再次打断,“你就记住一点,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人问起来,你妈掉井里都是个意外。而且咱们又不是没想办法救她,该喊人喊了,救护车也叫了,没救过来咱们能怎么办?”
“行,听你的。”点头,罗福睿摆弄着手机,“红梅,咱们要不要给那个人打个电话,就当是给他提个醒。”
“你不说这个我都忘了,赶紧把他的电话删了。”马红梅长得五大三粗,心眼可是一点都不少。
删了?
罗福睿以为听错了。
“让你删你就删,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跟他撇清关系懂不懂?”马红梅提醒。
“为什么?”罗福睿不是很明白。
“你可真是个棒槌。”唠叨一句,马红梅压着声音说道,“他手眼通天,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都门清,能不知道警察上门的事?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联系咱们?还不是怕节外生枝。不信你打一个试试,要么打不通,要么骂死你,信不信?”
“你这么一分析,还真在理,我现在就删了。”删完,罗福睿又问,“你说警察会不会查以前的通话记录啊?”
“肯定查,但是咱们不怕。”王红梅拍着胸脯说道,“一是咱们跟他通话次数有限,二是从你妈过世后我就留了个心眼,每次打电话都是用的另外一张卡,而且是没身份记录的,所以你只需要管住自己的嘴就行。”
“我知道了,都听你的。”罗福睿如释重负的点头后,又怯懦的说了一句,“你以后说起妈的时候,能不能别总你妈、你妈的?”
“行,看在咱们过上了好日子的份儿上,以后喊咱妈。”马红梅抬手一推,罗福睿就来了个趔趄,“剩下的菜你自己装,我去洗洗换身衣服,等会去县城看儿子,捎带着狠狠收拾王志国一顿。”
(2)
城南的绕城河畔,坐落着一处环境清幽的茶庄,因为河水拐弯形成了面积宽广的缓流区,所以就被充分的利用了起来。比如仿古的乌篷船,坐在里面不仅可以喝茶聊事,还能揽遍沿河两岸的风景。
邓长剑料到了楚世远会早有安排,只是没想到他会走文雅的路子,就像他本人一样,面相温润,举止有度,看不到丝毫商人该有的精明相。结合他泡茶的动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
“楚会长这手泡茶的妙法,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看来日常生活中必然是个好茶的人。”茶香在船舱中弥漫,邓长剑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为了这次谈话更顺利的进行,用对方的爱好打开了话题。
“邓队说笑了,哪有什么妙法,唯手熟尔。”楚世远说完,递过去一杯茶,“来,尝尝,红茶第二泡味道最好。”
“楚会长也请。”邓长剑品过,挑了挑大拇指,“果然是好茶,唇齿留香,红茶都是越久味道越佳,这茶得好几年了吧?”
“前年加个十差不多。”楚世远笑着续水,“我一直觉得,红茶跟好酒一样,都需要时间来洗练。其实人生也是如此,过往的种种经历,就像是茶酒慢慢沉淀的过程,只有尝尽了酸甜苦辣,最终才能收获圆满。”
“但并非世间的所有东西和事情,都会遵循这个规律。”邓长剑准备切入正题。
“比如呢?”楚世远问。
“比如案子。”邓长剑毫不犹豫的回答,“以我从警多年总结的经验来看,很多的悬案在经过时间的沉淀后,会像老树一般迸发嫩芽,从而带出一些新的线索,最终在时隔多年以后得以侦破。”
“邓队想说的是,韩山行这棵老树,又发芽了?”
楚世远心里清楚邓长剑上门的目的,所以也就没再绕弯子,直接点明了此次对话最关键的一点。
对此邓长剑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刚才的对话已经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测,楚世远这个人,具有很深的城府和手腕。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韩山行还要难对付,这并非直觉,而是切实写在卷宗中的。
同样是达格县矿产行业的龙头,韩山行六年前被扫黑扫掉了,但楚世远却没有遭受到丝毫的殃及。后来韩山行进了监狱,眼前这位却混的风生水起,到如今更是功成身退,没有远超常人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想到这里,邓长剑放下了手里的茶。
“楚会长,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很多话我不方便透露。再说今天我是来拜会您的,说他韩山行做什么?”
“邓队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楚某一定知无不言。”楚世远也停下手中的动作,表现出了积极配合的态度。
“那就麻烦楚会长了。”客气完,邓长剑话锋一转说道,“首先我想问的是,除了行业竞争关系之外,你和韩山行之间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有。”楚世远点头。
“什么?”邓长剑追问。
“发小。”楚世远笑笑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伴郎,后来都进了矿产行业发展。他那个人比较认死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有着较大的分歧,慢慢也就从合作变成了竞争关系。”
“楚会长说的分歧,具体指什么?”邓长剑关心这点,他想从具体的事例中,找出楚世远跟韩山行的最大区别,这不仅有助于对两个人做更深的了解,也能从侧面窥探一些案情,从而梳理出蛛丝马迹。
“分歧有很多,无论生活还是生意都是如此。”邓长剑露出了回忆的神色,“先说生活中吧,他喜欢大大咧咧、得过且过,而我更在乎精致细微、未雨绸缪,如果邓队见过韩山行,只从我们的外表中便能看出一二。”
嗯!
邓长剑点头,他必须得承认,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长相气质,韩山行与楚世远都有着近乎天地的差别。前者对穿戴之物丝毫不在意,眼前这位却处处讲究,足以看出两人的生活理念差距之大。
“再说生意中吧,我这个人推崇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凡事求个皆大欢喜。就算遇到了竞争的困境,也会想尽办法谋求多赢的局面,毕竟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但我那位发小做事却从不讲章法,不管处理什么情况都是简单粗暴,就像六年前那场行业震荡,他居然连敲诈、勒索都能干得出来。”
说到这里,楚世远叹息一声:“当年如果他肯忍让半步,哪怕是不那么极端,都不会落到今天这步。”
“是够极端的,但我指的不是敲诈勒索,而是……许朝阳的牺牲。”邓长剑用感慨,引出了悬案的另一条核心线。
“……”
这次,楚世远没有着急接话,而是陷入了沉默中,一时间船舱里只有他摆弄茶具的声响,氛围突然有了几分凝重。
“楚会长有没有见过许朝阳?”邓长剑不想对话中断。
“见过,很阳光、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楚世远终于说话了,忍不住的唏嘘,“可惜了啊,当年那么年轻。”
“我记得卷宗中有记载,许朝阳牺牲的那天晚上,韩山行喝的酩酊大醉,而跟他喝酒的人就是你对吧?”
“没错,是我,这也是我至今想来后悔的事情。”楚世远点头,神色黯然,“这六年来我经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跟韩山行喝那顿酒,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许朝阳还会不会死,还会不会有这么一桩悬案?”
“你为什么跟他喝酒?”既然问出来了,邓长剑就必须弄清楚,“是因为扫黑,他去找你商量该怎么应对了?”
“邓队,您该不是怀疑,我跟他有什么勾连吧?”楚世远微微挑眉。
“楚会长为什么这样想?”邓长剑不答反问。
“因为邓队的话告诉了我,准确的说,是咱们见面之前你内心就有了的推测。”楚世远的眼睛里,透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精芒。
“楚会长多虑了。”邓长剑摆手,“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这不难,因为邓队是带着命令和任务来的。”楚世远眼中的精芒更盛了几分。“抛枪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所以有关部门必须给出一个交代。而调查这件事情,就一定绕不开当年的那桩悬案。如此一来,也就只有三个方向最可能有进展,邓队被派过来,显然是警界的精英,自然会注意到。”
“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邓长剑,感受到了压力。
这是一种被人看穿的压力,当中隐隐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有那么一丝挑衅,还有那么一丝藐视。
楚世远似乎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的说道:“要解开那桩悬案,就必须从源头入手,也就是当初的行业震荡,于是我跟韩山行就都具备了嫌疑。以此作为基调,很容易就能梳理出三个最有可能成为突破口的方向。”
“首先,恶事都是韩山行做的;其次,我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最后,一切都是我们联合起来唱的一出双簧。目的就是把掌握了证据的许朝阳除掉,然后再暗中联手垄断达格县的矿产市场。虽然这会付出一定的代价,比如韩山行入狱,可相较于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收益而言,完全值得。”
“……”
这次,轮到邓长剑沉默了。
他来之前想到了楚世远心思的可怕,刚刚的谈话中也证实了这个推测,然而此刻他还是觉得低估了对方。这个人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简直就是恐怖,仅仅是初次见面,自己的所思所想就完全被他摸透了。
但邓长剑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拍手称赞几声后,就拉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楚会长这般心思,不去做刑警太可惜了。既然你知道了我的想法,那就帮我消除下心中的疑虑吧。因为从心里来讲,我很不希望你会成为对手。同时我也有些担心,你完全具备做下悬案的能力。”
“这算是夸奖吗?”
楚世远笑笑,示意喝茶的同时说道:“那天晚上韩山行之所以去找我,与其说是让我帮忙出谋划策应对扫黑行动,倒不如说是走投无路下的托孤。毕竟当时许朝阳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托孤?”这个情况,邓长剑还真没想到过。
“是的,韩山行就一个女儿,叫韩丽。他自知法网难逃,所以希望我以后能多帮忙照顾下孩子。”
“同时,也帮她打理好公司对吗?”邓长剑知道这些。
“没错。”楚世远点头,“说起这个,我也能让邓队打消掉疑虑了,因为如果我想,在韩山行入狱的这六年间,完全可以把他的公司弄到手,而不是费心费力的去帮助韩丽,为自己培养另外一个竞争对手。”
“嗯,商人逐利,在当时的处境下,怕是没有人能做到楚会长这样。”邓长剑确实觉得在理,不说趁人病要人命的主动出击,哪怕是楚世远不闻不问,韩丽也不可能撑起来那么大的一个摊子。
从这点来说,楚世远的嫌疑确实可以排除掉。
可如果他真的没有参与,那真凶到底是谁?
难道真如武正义所坚持的认为一样,就是韩山行?
但邓长剑想不通一点,从接手案件到现在都被困扰的一点,再大的涉黑罪行,也比不过杀害许朝阳吧?
韩山行那么有心思的一个人,不可能分不清当中的利弊,到底是什么动机,才让他走上了一条绝路。
还有韩丽,就算是父女之间的关系再紧张,也不至于亲手把父亲送进监狱吧,这同样需要一个促使她不得不为的动机。
到底是什么?
“邓队是不是在想,如果真是韩山行杀害了许朝阳,他的动机是什么对吗?”楚世远毫不避讳的问了出来。
“没错。”邓长剑痛快的承认,“还有韩丽,能拿出确凿证据,说明她早就收集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原因,一个没有写进卷宗的原因。”楚世远眯起了眼睛,“准确而言,警方从始至终都没查到的一个隐情。”
“什么?”
邓长剑的呼吸,在这一刻急促了起来。
“童童。”楚世远吐出了两个字。
“韩丽的儿子?”邓长剑一愣。
“没错。”点头,楚世远深吸口气压低了声音,“邓队知不知道,童童的父亲是谁?”
“谁?”
下意识的问出后,邓长剑的脸色猛然大变,以至于手都有了些颤抖,茶水洒到身上都浑然不觉。
“是他。”
楚世远手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许朝阳三个字。
轰……
一眼之下,邓长剑脑海直接爆炸,险些倒在船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