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恨啊……
恨!
当得知许朝阳的牺牲时,韩丽的内心既是平静的,也是巨浪翻天的。
平静,是因为哀大心死,正如许朝阳的网名“我心向阳”一样,那一刻韩丽感觉生命中的太阳消失了,从此以后生活中只剩下了黑暗和寒冷。她甚至不知道,没有了太阳还能不能活下去?
而巨浪翻天,则是恨,对韩山行的恨!
为什么?
为什么会摊上这样一位父亲?
母亲被他活活逼死了还不够,好好的一个家被他拆烂了还不够,还要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也从身边抹掉。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韩山行?
他做了那么多的孽,还有什么脸活着?
既然他不肯自己走,那就送他走!
参加完许朝阳的葬礼,韩丽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仇恨,爱她的母亲走了,爱她的男人也走了,孤零零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想到了拉韩山行垫背,等到了地狱之后,再好好向阎王列举他的罪行。
可能是太悲伤了,在计划还没有实施之前,韩丽就昏倒了。当她醒来想继续盘算内心的计划时,被一条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了。
怀孕了!
那一刻,韩丽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悲喜交加,什么叫做绝处逢生。
呆呆的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一下午,再回病房时韩丽的脸上有了些笑容。那是发自于她内心的,也是孩子带给她的,更是许朝阳留给她的。她没有理由那么自私,更没有任何的借口去剥夺许朝阳留下的血脉。
如果她继续抱有寻死的念头,如果她真的扼杀了希望的种子,那根冷血无情、遭人唾弃的韩山行有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无论医生还是护士,抑或是同病房的病友们,都被韩丽的举动惊呆了。
她一边抚摸着腹部,一边幸福的笑着,一边大口大口的吃饭,一边咕咚咕咚的喝水。
那副样子,就像个精神病!
韩丽放过了自己,却没有放过韩山行,将他和张建仁等人见面谈生意时剑拔弩张的视频、音频做了手脚,然后交到了楚世远的手里。并让楚世远代为转告一句话,或者说,是逼迫韩山行做个选择。
要么,韩丽带着腹中的孩子去死;要么,韩山行主动认罪入狱。
由爱生恨容易,可由恨转爱太难了。
特别是形成主观认识,并且不断的自我添砖加瓦后,想要有所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韩丽便是如此,韩山行的入狱并没有消解她内心的恨,相反每一天都在加重着,尤其是每年清明以及母亲和许朝阳的祭日时,她对韩山行的恨意都会增加一分。所以,她去监狱探视过韩山行,不是为了修复关系,而是为了在他内心最大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即便深陷牢狱,也不能让他安生。
可今天,换做她心神不宁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以前所有认为的黑都是有心人涂抹的,如果韩山行是清白的,她该怎么去面对。
或许今天,是该做一次女儿了。
哪怕,只是一次。
酒喝了很多,韩丽却异常的清醒。
此时此刻,她才深刻的认识到一点。
自己总在埋怨韩山行,可何时给过他解释的机会?
自己总是在埋怨他、恨他、诋毁甚至攻击他,又可曾施舍过他一点点的身为儿女应尽的孝顺和温暖?
没有,丁点儿都没有!
就如此刻她手中的手电,不按下开关,怎么知道会不会亮?不向前探索,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埋怨路的不平跟曲折。
采矿证,根本不需要找,韩丽始终保管的很好。那账本,她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必须翻遍屋子的角角落落。不是为了向楚世远交差,而是她想看看里面到底记载着什么,会让楚世远如此的在意。
书房没有,卧室没有,甚至连厨房跟杂物间也翻遍了,都没有看到账本的影子。
站在楼梯上,韩丽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整间屋子,还有哪里是没有翻找,而且又有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
那里!
目光望向偏厅靠墙的长条桌,韩丽看到了母亲的照片,当初悬挂在墙上有一部分是为了缅怀,但更多的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韩山行做过的孽,不要忘记母亲是如何离世的,更不要忘记那个温馨的家是如何破碎的。
一步步走到跟前,韩丽将照片摘了下来,抬手轻轻叩击墙壁,当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后,她的呼吸有了几分急促。放下照片、挪走桌子、撕开壁纸,后面露出了一个精心置弄的暗阁,里面放着一个小箱子。
这个小箱子,韩丽不仅见过,还有着很深的印象,当年母亲出嫁时,里面盛有娘家陪送的嫁妆。母亲去世后,她曾经翻箱倒柜的寻找过,本以为不知道何时丢弃了,没想到竟然被藏在了这里。
不是她藏的,就只能是韩山行了!
咔哒……
上面没有锁,只有荷叶扣,怀着复杂的心情掀起来,手下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韩山行跟李文娟的合影,而且是最为朴实、最为幸福的结婚照,脸上全是幸而满足激动的笑容。
第二张,是全家福。更准确的说,是韩丽满百天时。韩山行一手抱着她,一手搂着妻子李文娟,满满的都是温馨。
拿着两张照片端详良久,韩丽轻轻的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而后又看向了那个箱子。原本洁白的布,在岁月的浸染下已经变得发黄,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的种种过往,让她心中泛着一股股的酸楚。
与此同时,伸出去的手也有了些犹豫。
因为她知道,这里一定封存着韩山行的秘密。
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
呼……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韩丽的手落在了白布上,心头狂跳的同时,她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不希望,里面藏着是证据,有关韩山行犯罪的证据。
刷……
闭眼、咬牙,韩丽将白布扯了出来。
当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犹如雷击一般愣在了原地。
慢慢地,身体开始颤抖;渐渐地,泪水湿了眼眶。
(2)
“朝阳,代我向你的母亲许萍问好。另外,请允许我就你父亲的事情做个解释。我没有向他索要过一分钱的贿赂,我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是清清白白的。即便是你不相信我,也总该相信你的父亲陆平民。”
……
“朝阳,见字如面。你的母亲给我来电话,说你最近有厌学的情绪,我要对你做出严厉的批评。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种文雅话,也不说知识是人类进步阶梯的深奥哲理,今天我们只说些大白话。说说你,说说我,也说说你的父母,或许你会从中得到一些较为深刻的启发。”
“我们都是普通人,生存下去不难,难的是活出意义,活出价值。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不好好学习,考不上一所好的大学,你的眼界较之同龄人就会狭窄,就会浅薄,看事情也就不会那么透彻。”
“当然,你不要曲解我话中的意思,学历并不代表一切,文化程度的高低,也不能决定人将来的成就,我说的只是概率问题。就好比池塘里的鱼,绝对活不出江河中鱼儿的潇洒,更活不出海洋中鱼儿自由。相较于低文化程度的人群来说,高学历人群中会产生更多具有思想性、创造性、以及多样性的人才。只有达到了这个层次,你才会有更多主动的选择,否则只能被动接受生活的安排。”
“而往往被生活和现实奴役了,都会成为没有思想的奴隶。”
“最后我想说的是,人的一生要扮演很多角色,从孩子、到父母、再到爷爷奶奶,这是绝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的角色转换。同理,人的一生也要经历很多个阶段,当你处在学生这个时期,最该做好的就是学习。”
……
“朝阳,恭喜你考上了重点高中,篮球鞋还喜欢吗?这次给你写信,有一事相求。当然,是在不耽误你学业的情况下。”
“我的女儿跟你同岁,可惜没有你这么懂事,但也总算搭上了高中的末班车,这点还算是值得欣慰。”
“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想必你也听说了,自从她的母亲去世之后,我们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很多时候我想跟她谈谈,可每次她用离世的母亲当做开场白后,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话,导致了关系越来越糟。”
“青春期的孩子,很容易产生叛逆的心理。很不幸,我的女儿变成了这样。当然,最大的责任还是在我,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是我疏忽了她的感受,也是我没有做好她的心理辅导。”
“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思来想去,我想让你帮我开解开解她,无需考虑我的任何感受,只要能把她引回正道就行。我实在不想看到,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因为我的过失而误入歧途。”
“朝阳,拜托了!”
……
“谢谢你朝阳,虽然小丽还是不理我,但我能看出来,她最近有很大的变化,变得爱笑了也变的爱运动了。”
“这份儿功劳,叔叔先帮你记下了,等到你考上重点大学那天,我去看你们娘俩,到时候咱们好好喝点儿。”
……
“朝阳,祝贺你考上了公安大学。叔叔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无论何时,都要对得起那身衣服,对的头上的警徽。”
……
“陆朝阳,你小子行啊,悄无声息的把我闺女泡到手了,要不是我偶然听见了你们打电话,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你们恋爱我不反对,只警告你小子一句话,不要辜负了小丽,否则老子饶不了你,听见没有?”
……
“你问我来达格县怎么样,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欢迎。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支持你,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调查当年的事情可以,为你父亲讨回公道也是理所应当,但必须得沉得住气,我不希望再看到悲剧的上演。”
“还有,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不行听我的吧,就定在你转正的第二天,我亲自来操办你们的婚事。”
……
“朝阳,这是你来达格县前的最后一封信,以后就不用再写了。你之前问过我无数次,为什么不把当年的真相告诉小丽?你还问我,为什么阻拦你透露真实身份,现在是时候给你一个回答了。”
“先说第一个问题,我始终认为小丽母亲的死跟楚世远有直接关系,但我不能告诉她。因为我了解楚世远,真把他逼急了,小丽可能也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但要尽全力保护小丽的周全。
“现在说第二个,你父亲当年被扣上了行贿的帽子与我有关,如果告诉了小丽,他不仅会恨我,还会恨你,甚至会觉得我们联合起来欺骗她、算计她。你们那么相爱,我不允许你们之前产生一点嫌隙。”
“还有一点,多年下来小丽已经将楚世远当成了父亲看待,如果你的真实身份曝光,恐怕到时结局只有两个。一是黯然离开达格县,二是永远的都留在这里。这里的永远,是指去陪伴你的父亲。”
“最后,来达格县报到时,把我写的信都带回来。生活中我陪伴小丽很少,只有从这一封封信中来寻找回忆了。”
……
这是一封封信,也是一块块石头,更是一把把刀子,扎在韩丽的心头,让她浑身战栗,让她无法呼吸。
原来,真相是这样?
原来,真相是这样!
没有什么机缘之下的巧合,更没有命中注定下的缘分,自己与许朝阳,不,是陆朝阳。自己跟他不是网络上的偶遇,从始至终都是被人一手安排的。而这个人,正是她恨了多年,恨不得亲手杀掉的父亲。
是的,父亲!
在这一刻,韩丽终于从心底接受了这个称呼。
他的初衷是那么简单,只是怕自己堕落,怕自己误入歧途,怕自己自毁前程,所以把陆朝阳送到了自己的身边。这就是父亲的心意,这就是父亲的爱,无声而深沉,即便无数次的被误解,也从未澄清过半句。
“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解释一两句?”
或许是喝了酒,也或许是被这一封封信中的内容震撼到了心灵,韩丽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声来。
颤抖着双手把信放下,她又拿起了一沓纸,这是一张张汇款单,金额或多或少,全部都是寄给许萍和陆朝阳的。
眼泪啪嗒、啪嗒的砸在汇款单上,韩丽的眼前浮现出了当年的一幕幕。
那时候韩山行刚刚涉足矿产行业,正是最艰难的创业阶段,每次冷漠的伸手要钱,韩山行都是两种表情一个动作。先是愁苦,后是微笑,然后起身出门,再回来的时候就会把生活费放到桌子上。
而每一次,韩丽都会恶毒的留下一句话:“我妈就不该嫁给你,你们更不该生我,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韩山行去学校送生活费。当他离开后韩丽跟同学们去网吧,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韩山行正在啃着馒头。看到她后匆忙的收起来,还努力的挤出了笑容,然后挥手挤上了公交车。
在韩丽即将进入网吧的那一刻,转头又看到韩山行从公交车上被人狼狈的推了下来,然后啃着剩下的馒头走向了远处。
那一刻,韩丽仿佛真正体会到了萧瑟这个词的含义。也是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朱自清的那篇文章。
——背影!
“不,都是装的。就算是真的,也是活该。”
留下一句话,韩丽一头扎进了网吧,潇洒的甩出了几张大钞。
“老板,五台机子,从现在包机到明天早晨。”
“小丽,你真大方。”同学们纷纷称赞。
“以后每次出来包夜,我都请。”
坐到电脑前的一刻,韩丽又莫名的想到了那道背影。
活该!
“是啊,活该。活该你活的这么狼狈,活该你遭受这么多的苦难,活该你的家支离破碎。”这一刻,韩丽颤抖着捶打自己,泣不成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情绪总算有了些平复,挪动僵硬的身体,伸出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掀开了第二层的白布。
白布掀开的瞬间,韩丽就愣住了,就像是石化了一样。
啪嗒……
眼泪砸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像一颗手雷拔掉了保险销,从中午积攒的现在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手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眼泪决堤而出,将那张本就没了血色的脸冲刷的愈发苍白。
一次次的张嘴,一次次的尝试,可就是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了喉咙,几乎要窒息一般。
哇……
终于,当所有的情绪攀升到顶峰的时候,堤口被彻底的冲开了,韩丽嚎啕大哭的同时,嘴里也喊出了那声就别多年的称呼。
“爸……”
身体前扑,韩丽像个孩子一样哭的撕心裂肺,哭的痛不欲生。
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抱着箱子的手。
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可以看到箱底摆放整齐的东西。
那是一套警服!
衣服在岁月的洗礼下已经变得陈旧,但警徽和肩章,依旧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