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巡视组到来后，各部门加班就成了常态。尤其是还要分出精力配合专案组的武正义，最近这段时间忙的有些脚不离地。就像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办公室里灯依旧亮着，提神的茶杯里也依旧满着。
只不过对面坐着的不是杜山，也不是邓长剑，而是方言。带着两手准备，来跟武正义摊牌的方言。
“小方，说起来惭愧，专案组来县里这么多天了，咱们还真没单独聊过，希望你多多谅解啊。”
“武县长，知道您工作忙，不然我早就登门打扰了。”方言说着，也客气了一句，“感谢您百忙之中抽时间见我。”
“我确实很忙，但大家不也都一样吗？”武正义打个哈哈，话锋一转，“既然咱们都忙，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这么晚找我肯定不是来拉家常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一定尽全力满足。”
“行，那我就说正事。”方言调整坐姿，取出了走访笔录本，“武县长不要介意，都是为了工作。”
“理解。”
武正义点头，手指轻轻敲打起了椅子的扶手，眼底也有一丝不悦划过，显然不大认同方言的行为。然而考虑到眼下的局势，想到之前杜山说的话，也只能揉揉太阳穴后，打起来十二分的精神。
“武县长，实不相瞒，今天我来见您，是受到邓队的委派，他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抽不开身，所以……”
“开始吧。”武正义打断。
“好。”方言点头，按照邓长剑的吩咐直奔主题，“武县长，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关代群的事情。”
“他？”
武正义的眼皮一跳，而后故作意外的说道：“小关怎么了？小方，你跟我交给底，是不是正在查的案子牵扯到小关了？”
“我不敢说百分百，但既然有了些嫌疑，自然要弄清楚对不对？”方言绕着圈子说道，“这起案子的性质您都看在眼里，谁也不敢往眼里揉沙子。况且关代群是您的司机，我们不得不慎重。”
“谁的司机都一样，只要有嫌疑就要查清楚，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武正义思索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关代群三个字，“在我还是副局长的时候，他就已经跟着我了，越是这样越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算是划清界限吗？
方言心里揣度着，或者说武正义正在隐晦的表达态度，让专案组的人放心去调查。
如果是这样，就表明了武正义的底气，也说明了一个事实，他这位县长没有与关代群勾连到一起。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武县长，在您的印象里，关代群是个怎么样的人？”
“可靠、踏实、稳重、上进。”说完四个褒义词，武正义略作停顿后改了口风，“他的脑子很灵活，交代的事情都能办得妥妥当当。当然，我说的仅限于工作时，至于生活中，以及我看不到的时候，那就不太清楚了。”
这句话，让方言进一步确认了一点，武正义正在撇清与关代群之间的联系，显然是邓长剑早晨那个电话起了作用。
“县长，有一件事情我想着重问一下，六年前的那场专项扫黑行动之前，县局为什么要从外面订餐呢？”
“还能为什么，上级领导体恤一线同志们的辛苦呗。”说起这个，武正义有了些唏嘘，“小方你就在一线，应该知道真忙起来有多苦，尤其是遇到像扫黑这种大的行动，别说加班加点，连轴转都是常态。”
“我记得清清楚楚，为了那场转向扫黑行动，县局足足准备将近半年的时间。尤其是许朝阳同志，那更是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和精力。可谁能想到啊，行动的前一晚，那么优秀的同志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警枪、警服丢失的同时，他辛辛苦苦搜集到的罪证也没了踪影，以至于一直悬到了今天。”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每每想到许朝阳同志的牺牲，我都会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如果当时行动计划再缜密一些，如果我们把细节做得再扎实一些，或许就能避免惨剧的发生了，都是我的错啊。”
“武县长，刑侦办案本就有风险。而且真要说错，也不是您一个人的责任。”方言不想听这些棉套话，只想问清楚关代群的事情，于是继续问道，“当时负责去饭店取餐的，是不是关代群？”
“是的。”武正义点头。
“当时县局是出于哪方面考虑，把订餐地点选在了那条街上呢？”方言继续问，并在话中设置了一个小的漏洞。
武正义开口，直接就把漏洞填上了：“你说的是韩山行茶舍所在的那条街，发生火灾后封锁整治的那条街吧？”
“是。”方言点头。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按照上级的要求把订餐任务布置给了关代群，具体原因怕是只有他能说清楚。”
“您的配车，除了关代群之外，还有其他人开吗？”
方言很清楚，有些好面子、爱摆谱的领导，除了专职司机之外，还会有其他的司机，这点必须弄清楚。
“没错，我只有小关一个司机。”说完，武正义又补充道，“在此我必须做个声明，自从上级下达禁止公车私用后，我只有工作时间才会用。至于小关私底下如何，我确实是没有太注意过。当然，他给我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也认识了不少的人。具体跟谁走的近，又或者一起做过什么事情，我更不可能了解的面面俱到。”
“嗯，毕竟您的工作很忙。”
点头附和，方言也从这段话中提炼出了三个关键点。
首先，武正义已经不再只是跟关代群划清界限了，而是开始暗示方言可以加大力度，彻底清查了。
其次，他也在暗中提醒，关代群不老实，一定是跟什么人走的比较近。
最后，武正义从副局长到局长，再到今日的县长，这些年的司机都是关代群，所以此人已经无需用公车来证明什么了。换句话说，在达格县这块地盘上，他关代群也是有几分面子的，甚至可以在某些地方横行。
了解到了这些，方言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位县长没有跟关代群勾连在一起，那也就无需继续待下去了。
“武县长，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这就好了吗？”武正义倒是意外了。
“嗯，您留步。”
“小方……”
就在方言要开门的时候，被武正义的声音定在了原地。
“武县长，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叮嘱的没有，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您说。”方言又要去掏笔录本。
“一句话的事儿，不必那么麻烦。”武正义说完，走到了近前，“早晨我在路上的时候，接到了邓队打的电话。他当时说了两件事情，一是一句遗言，二是关于那名举报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武县长，您的意思是说，当时您在路上？那也就意味着，关代群应该也听到了？”方言顿时皱起了眉头。
“那我就不清楚了。”武正义做出请的手势，“我只是想让你带给邓队一句话，只要案情需要，从我做起，无条件配合。”
“一定转达。”
点头，方言走出了办公室。
（2）
送走邓长剑之后，韩丽便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这是母亲去世后养成的习惯，也是最无助时的本能反应。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在今天之前，韩丽自以为已经被生活锤炼的坚不可摧，已经被源自于原生家庭的恨，打磨的心坚意定了。所以她才能在六年前拿出证据，亲手把韩山行送进监狱。所以她才能在韩山行出狱后，再次挺身而出，把抛枪、绑架、甚至于谋杀的罪名扣到他的头上。那时韩丽是的得意的，是畅快的。
六年前，她为母亲报了仇，这一次，她又为许朝阳跟孩子讨回了公道。
她自认为，已经做到了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极致。
撑起一个家！
然而这份自豪、这份爽快还没来得及享受，兜头的冷水就浇了下来，让她脚底发寒、内心发颤。尤其是在跟邓长剑的那场谈话中，随着话题的深入，随着线索梳理，随着真相的剖析，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的凝结。以至于邓长剑离开后，她挣扎了好久才从巨大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赤脚坐在阳台上，大理石的凉意能让她在喝酒的同时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尤其是看向手中的照片时，眼睛变得清亮了，嘴角也翘起了温暖的弧度。盯着照片审视良久，她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朝阳，你说……真是我错了吗？”
一句话问出后，韩丽的身体便定格了，只有那双迷离的眸子，在望向外面灯火时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韩丽记得，母亲去世之后，那个家便散了。
亲生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反倒是楚世远，对她嘘寒问暖，视若己出。
生活如此，学习如此，甚至于第一次来例假，首先送上关怀的都是楚世远。他那么和蔼，那么细致，那么严厉又那么慈祥，以至于第一次学会喝酒时，韩丽趁着酒劲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着喊了一声爸。
再之后，上了高中，最好的高中。
也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许朝阳。
至今韩丽都记得，那天学校开家长会，韩山行风尘仆仆的来，急急忙忙的走，除了丢下两个月的生活费之外，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学习。当天晚上，韩丽用那笔生活费请全宿舍的人吃了饭，然后又去网吧包了通宵。在她疯狂敲打着劲舞团游戏的键盘时，QQ上传来了陌生人添加的消息提示。
至今，她都忘不了那句备注的话：“让我，做你的倾听者。”
更忘不了，那个让人对明天充满希望的昵称。
我心向阳！
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心事往往会在家人或者朋友面前隐藏，而面对陌生人时，又会一股脑的倒出去。
那天晚上，韩丽跟对方聊了一个通宵。
不，是对方听她说了一个通宵。
倾诉，很多时候确实是调解心情的最佳方式，至少对于那晚的韩丽而言如此。
从没有一个通宵后，会那么神清气爽、神采奕奕。
也是自那之后，她也没再去网吧通过宵。
因为“我先向阳”说：“努力，才是明天这棵大树最好的养料；学习，才是我们这个年龄最该做好的事情。”
“我们，有机会见面吗？”聊了半年后，韩丽终于把这行字敲了出去。
而后，便是少女怀春的激动和紧张。
到现在她都记得等待回复时的感觉，秒针分明在滴答着转圈，心脏却停止了跳动。
“当然，只要我们都考上好的大学。”
“你的理想是什么？”
敲出这句话以后，大学的种子真正在韩丽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警察。”
“那我也要当警察。”韩丽毫不犹豫的回复。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所以在做任何的决定之前，都应该问问自己的内心，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后来在填写志愿的时候，韩丽选择了名牌大学的企业管理。
也许是小时候见证了达格县矿产行业的乱象，也许是后来受到了楚世远的影响，总之她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学成之后回到家乡，整合良莠不齐的矿产行业，让其发挥出经济支柱应有的影响和贡献。
四年，很长。
尤其是对于两个相隔千里，心却靠拢到了一起的年轻人来说，一千多个日夜，确实是漫长的煎熬。
四年，又很短。
当他们带着行囊向母校挥手作别时，擦发现不过是转眼的时间，都从青涩的少年蜕变成了国家的栋梁。
原来，学习并不是那么苦。
原来，苦中作乐的日子，才是最为珍贵的财富。
那个时候，两人早已经不再那么稚嫩，所以即便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也都明白彼此已经拥有了对方。
只是韩丽没有想到，真正的见面会是那样的场景。
“你好韩丽，我叫许朝阳，刚刚入职县公安局，目前正在实习期。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调查韩山行。”
那时候，韩山行这三个字，已经成了韩丽的心魔。
于她而言，那句话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是她听过的最朴实，也最感动的情话。
她没有想到，对方为了她会舍弃家乡，来到这落后的达格县从警。
她更没有想到，对方见面的第一句话，会直指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只有英雄，才会用这样的开场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对方，从此便再也没有分开。
直到，许朝阳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