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广平村有一条凹道,车轱辘是卡不进去的,需要徒步六七里路才能到刑侦支队设立的检查站。
小陶吵着要跟来,被林教头摁在办公室里,美其名曰负责后勤保障工作。
由于此次私自行动,不属于依法履行职责的范畴,林教头含恨放下了他恋恋不舍的92式手枪。
到了检查站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执勤的刑警阿良被林教头拉到一边儿去私自交流,白村便抱着平板对着夕阳下的山村临摹起画来。
我站在她后边儿瞄了一眼,淡蓝色的披风护着她脖子,整个人站在山垛稍高的地方,显得亭亭玉立。
“怎么,想不到A小姐平日里多才多艺,还有空闲时间来个速写画。”我调侃,“你若是去学口腔的话,说不定还有一定造诣呢。”
白村背过来做了个鬼脸:“我作为旅游杂志记者登珠峰的时候,你还在医院玩泥巴呢。倒是你,尹木医生,常年处于低体力活动状态,缺乏锻炼,熬夜,饮食不规律,说不定已经有什么冠心病之类的。到时候爬个小山坡,指不定就两腿一蹬不省人事了。”
她一撩头发:“怎么,不会要让我扛你回去吧?”
听她这么一讲,我捂着左胸,已经隐隐觉得心前区开始疼痛起来。
“得了吧,谁能有你这富家小姐看重身体?”我自讨没趣,尴尬一笑:“我是医者不自医,以前都是拿命去换别人性命,我劝你你最好不要恶言相向。”
这时,林教头忽然从身后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成了,我们负责勘探警员代绥戎的失踪轨迹,活动范围被分在D区。”
林教头应当是凭着脸面硬生生地加了一个搜查小组进去,听起来到挺顺利的。
“不过,据阿良所说,前方搜寻人员上午传回来的消息,那群刁民已经围满了泥巴庙,遍地都是地铺,似乎是打算连续几日聚众请求神像息怒。”林教头面色阴沉下来。
事态发展似乎更加严重了。
我心中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第一时间做出了猜想。
病情扩散了。
“你们快看,十分钟前才传到网上的视频。”一边的白村忽然焦急起来,连忙将平板支到我们面前。
视频画面有些模糊,音质差,四处都是穿着麻布的人影,色彩十分暗淡。
有种上个世纪怀旧电影的风格。
青色的旌旗在空中飘扬,底下全是扑倒在地的村民,嘴里不停发出啊啊啊的呻吟,沉重而凄厉,似乎在经受着异样的痛苦。
画面一转,那缺少四肢,只有粗大毛孔,和长满铁钩般獠牙的神像赫然矗立,身下全是腐烂的瓜果以及叠满的香灰,就像是被供奉着的干尸。
而最为惊人的是,供桌上居然摆放着一具奄奄一息的人体!
只见其全身赤裸,面容苍老,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赤裸的身体有明显的浮肿,浑身上下青筋暴露,如同邪物入体,在一声声沉重地哀鸣中,他嘴里竟然控制不住地呕出红血,颜色异常鲜艳,仿佛被恶鬼截断了心智,全身竟然开始猛烈的抽搐起来。
台下村民见状,均是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在阴暗的视频渲染之下,作为观看者的我,仿佛在经历一场人间炼狱。
“这凶手甚是可恶,竟然还传到网上散播迷信,扰乱民心!”林教头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上去把那群人全部铐起来。
“这群人是怎么了,莫非是心理受到了刺激?”白村附和,“视频中表现的模样,可不像是什么疾病引起的。”
白村望向我,希望我给出专业意见。
“没有实验室检查,这么多症状加和起来,恐怕还难以下定论。”我皱着眉头,“现场调查,刻不容缓。”
见到视频中病人痛苦的模样,与姑息治疗病房中,那群意识尚存,却已经难掩死色的病人有何区别?
这些家伙,真不把人命当回事儿啊。
我沉寂已久的心情出现了波动。
双手死死拽住衣角,面色有些黯然。
将死者在前苦苦哀求,谁会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或许才是一名医生到头来避无可避的事情啊。
职称,学术,钱势,真的比得上半截性命么?
初衷与结尾,竟然都是为了拯救。
“我们先通知重案组?”白村即刻建议,“应付这种群体事件,我想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通知肯定是要的,但却已经等不到他们来了。”林教头眼神放凶,“看情况随时都会有人死亡,而且搜查的警员中午就已经返程,等他们墨迹半天赶过来,恐怕造成的社会危害已经不可估量。”
“我建议兵分两路,一路前往诊所搜查信息,看能否确定此次病情爆发的病因,另一组前往泥巴庙制止人群陷入混乱与恐慌,保障村民安全为先,并且看护好病人,免得遭到外源因素干扰,导致死亡提前。”
我整理出思路,语气不容置喙。
“没问题,我带着执勤的两个去泥巴庙维持秩序,卫生所那边就交给你跟白村小姐,你俩都算是医生,这点小事应该手到擒来。而且,碰巧这村里人大部分都前往泥巴庙了,相对来说卫生所的探勘应该更安全。”林教头立刻做出回应。
随后,他吩咐阿良将专用对讲机调频,每人分发一个,且还附带耳麦。
这种改良的警用对讲机包含了个人频道,群体频道,甚至还有GPS定位,在瞬息万变的侦破过程中有极高效用。
“考虑真周全。”我忍不住夸赞。
关键时刻,他的秉性还是勇敢可靠的。
“那是自然,毕竟分头行动,出了事情好及时支援嘛。”林教头摆摆手,不以为意。
这时我也想到什么,从怀里摸了几个医用口罩和手套分发给众人,这是我曾经从医院拿的储备。
“这次恶鬼附身的病状,可能考虑有传染病的风险,你们也要做好防护措施。”我提醒道。
林教头竖了大拇指:“不错,跟我一样的暖男!可靠!”
那白村在背后嗤笑一声,别好对讲机就甩着头发往山道走去。
“瞅瞅,二话不说提枪上阵。浑身是胆的女中豪杰,喜欢不?”林教头望着她的背影,对我嬉皮笑脸。
“去你妈的,这女人老是唱反调,我可受不了她骨子里的傲慢。”我小声反驳。
“尹木啊,你可真有脸说别人傲慢。”林教头趁机挖苦。
“这些不是重点。”我立刻转移话题,对着白村的背影张望一番。
见她走远些,我面色才凝重下来,对林教头小声嘀咕:“目前形势严峻,计划全盘散乱,凶手已然比我们先发制人,我们大张旗鼓地闯入必然会引起注意。”
我顿了顿,郑重其事:“现在,天黑不再是我们的伪装,而是凶手再次出击的号角。你自己可小心点。”
林教头满脸不在乎,在我面前耍了一套军体拳,呼呼道:“你怕啥?我一人能揍他们十个,更何况,还有另外两小子呢,倒是你,没点防身术,小心被女人救哦。”
真是欠抽。
我握着拳头,冷眼一望,头也不回。
……
我很快追上了白村,两人打着手电朝村里光亮的地方走去。
“喂,你俩在那边嘀嘀咕咕什么呢?”白村好奇。
“没,就一些注意事项,毕竟我第一次办案,需要请教一些经验。”我面无表情地撒谎。
“哦。原来我带了个菜鸟。”白村毫不留情地嘲讽起来,“你除了脑袋有些作用,其余部位似乎都是累赘。”
我冷笑:“自然不及A小姐腰才万贯有作用。”
“你这仇富心理可不正常,过来让本心理医生给你疏导一下。”白村在前边勾勾手指。
我却就此打住,停止了这毫无意义的斗嘴。
“无趣。”白村见我置之不理,好像害怕气氛被搞僵,就立刻改口,“好吧,好吧,算你赢了。D医生,我刚就想问,这次事件,你为什么觉得会是传染病呢。”
我冰冷道:“没有临床资料,没有流行病资料,也没有实验室资料,你觉得我是能凭空捏造的神仙么?猜的。”
“我又不是观音,点点神水就起死回生。”见她沉默,似乎是我语气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便稍稍收敛道,“本来临床就是个有经验加持的学科嘛,所以偶尔猜一下也无伤大雅,别把我想得这么厉害。大家都是凡人不是?”
白村似乎被我逗笑了:“那可不见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感觉你不太一样,似乎是个……”
“是个什么?”我追问。
莫非这家伙良心发现了,要夸赞一下我的优点?
“似乎是个,讨人嫌的家伙。”白村哼哼几声,看样子找到机会贬低我很是得意。
我把手揣在兜里,微微一笑,当做空气就好。
“各小组汇报实时位置,各小组汇报实时位置,OVER。”
耳麦忽然传来林教头的声音。
我心想你在这儿模仿港匪片呢?还OVER。
兴头一起,便模仿道:“即将抵达目的地,一路平安,OVER。”
“收到收到,请随时保持交流,OVER。”
声音一闭,四周再度回归静默。
就在此时,路的尽头出现了石墩桥,在谷歌地图上显示是广平村南面的入口,离卫生所最接近。
林教头他们应该会直奔山道上行,那样能最快赶到半山腰的泥巴庙,与我们正好错开,算起来,应该还比我们先到庙里。
“卫生所应该没有详细病程,记录情况可能是散在的。待会进去了,你去查找处方,我来看就诊记录。”我提醒道。
这意味着诊断过程都需要我来判断,是赤裸裸的宣示我的权威性。
“嗯哼。”白村兴致不高,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形势紧急,我可照顾不了个人感受。
我咽下口水。
“好吧,要是你想看就诊记录,我们也可以交换。”我松口道。
为此我可是做出了莫大的牺牲,你要记得感恩。
我安慰自己。
“不是,尹木医生,我又想吐槽你了。”白村侧着身子对我晃了晃手电,“你不会现在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吧,从刚才就听见你一直呼哧呼哧地喘气,拜托,你深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来了?”
我愕然反击:“有吗?我还以为是你呢? 我正想说,你的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生理状况跟一个小老头似的,可别到时候五十步笑百步。”
可白村回头一望,面色忽然大变。
“什么?真不是你?”
这语气可不像是开玩笑。
听白村这么反复强调,我好像也意识到什么。
从刚才起后背就一直感受到阵阵寒气,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这可不是夏天夜晚该有的情况。
可若不是疟疾引发的病理症状,那还能是什么?
我停顿半刻,两人屏息相望,却依旧能听见深大的呼吸声音。
我嘴唇微颤,几乎和白村同时转身,两束手电朝前方打去。
三米开外的地方,一个人影喘着粗气驻足。
他光着脚,走在这种山路上,行动起来的确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他身上穿着鲜艳的红色大衣,在这黑暗之中,显得异常渗人。
只见他面部血肉模糊,嘴里时不时发出凄惨的呻吟,而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在手电光下,能清晰看见他发胀的脸部被锐器划破导致的切割伤,静脉血管凸出,血液仍在不断汹涌地流出。
他胸廓起伏剧烈,腹部隆起,呼气声十分骤然。
他的神志清楚,但表情却又带着怒容,被血染红的双眼圆睁,就这么在黑夜中死死地盯着我们。
短时间内,我能捕捉到的症状已经全然刻印在脑海之中。
“恶鬼……”白村在一边声音颤抖,似乎已经出现不好的联想。
“镇静点。”我嘱咐。
我自然不会考虑白村的胡话,看他情况,估计是村里游荡的发病者,见到我们手电光后,才被吸引着尾随而来。
至于他手上的匕首嘛,恐怕也是处于精神症状发作状态,导致出现了自残行为。
不过目前最好不要对他有什么刺激,他如今处于极不稳定状态,随时都可能造成病情恶化。
白村在一边慌忙打开对讲机:“林栋天……我们……我们这里,出了状况……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对讲机那边传来一阵嗡鸣,随后便是林教头断断续续的声音。
“什么……干你丫的……看你后面……拉住他……”
这些语气的词汇,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这是怎么了,他们也遇到了危险?
我虽然心中发慌,可此时万万不能自乱阵脚,便安慰道:“我们先别慌,放轻松,不要招惹他,看看他的举动。”
我转头清了清嗓子:“请问,你是因为哪里不舒服来跟踪我们的?”
问完我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以前见到病人习惯了问诊,语气和用词依旧处于惯性思维。
就在这时,一边的白村关闭了手电,一个侧身将我挡在身后。
“让我来试试。”
能听得出来,白村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恐慌。
然而她还是上了,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关头。
“你,你好!”白村的声音一下子温柔下来,那神情就像换了个体贴的姑娘,“你能告诉我们,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放轻松,放轻松……不要强迫自己,我们都是来帮助你的,你现在很安全。”
这声音听得我耳朵酥麻,像飘在云顶一样,不由自主的,一股绵绵睡意就朝我脑海涌来。
“有两把刷子啊!”
我心中暗暗叫好。
若是让她把这人谈妥了,把来龙去脉做个交代,这进度直接就能接近尾声!
‘恶鬼’捂住面容,痛苦的哭泣。
“别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白村诱导着患者,给他施加一种安全感。
正常情况下,患者应当会渐渐放下防备,开始吐露心声。
“唔……唔……”
只见他带着染血的衣服慢慢走了过来。
有效!
我和白村屏住呼吸,努力去辨识他嘴里念叨的话。
空气在黑夜之中无声无息,只剩下我猛然搏动的心脏。
“它,它……来抓我了。”
他喉咙里发出惊悚的笑声。
我脚趾抓地,浑身不自在。
“它?”白村反问,“它是谁?你的好朋友?你的亲人?还是那位告诉你秘密的天神?能告诉我吗?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它,它是……”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伤口,那神情竟然逐渐地明朗起来。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对讲机那头猛然爆发出了嘈杂的嘶叫声,此起彼伏犹如鬼群哀嚎,声势之大,令白村一声惊叫,将对讲机直接脱手扔出。
不好!
我心中大骇。
这刺激来得也太过猛烈!
夜色之下,‘恶鬼’连连后退,面容惊骇,开始慌乱的摇头。
只见他浑身先是抽搐,随后忽然发出痛苦的叫声,手中疯狂地挥舞着匕首,朝我两人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