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尹名木,从华北医学院研读了医学博士后,救死扶伤的情绪,自然而然淡了很多下去。
这并非是我不愿尽职尽责,只是病房里的生死太过于直白,已经让我忘了什么叫做怜悯与悲哀。
从我个人角度出发,医生的工作流程,不亚于冷漠的机器。
唯一能收获安慰的,仅仅是晚期病人临终前的一抹微笑。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不分日夜的研读的西综,帮助我冲破了社会的桎梏,几乎爬到了另外一个受人尊仰的地位时,我却已经变得多么冷酷无情。
我受够了病人家属的冷嘲热讽,也受够了作为性命宣判者的伟大。
我甚至不愿意再听到同事及前辈们对我毫不吝惜的溢美之词。
何谓天才?
仅仅是能全部记住稍稍动手就能查阅的医学常数么?
还是说略微发展一下大脑皮层,就能切入疑难杂症的手法?
亦或者是将自己一作名挂上柳叶刀的医学杂志,且影响因子达到300之数?
妥协罢了。
对烟火的妥协。
而我的本质应该是颓废之中诞生的所谓天才吧。
或许在社会中随着大流躺平才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也对,照着父母的谋划辛苦了前半辈子,后面也该我自己浪荡乾坤了。
在某一天的凌晨,导师打电话恭贺我作为医师留任时,已经连续通宵两天的我,顶着黑眼圈,略微悲戚地对他说:“贺师,算了吧,我不干了。”
这位全国最著名的皮肤外科主任医师终究愣了神,双方都是沉默不语。
不知道是在互相惋惜,还是在相互庆幸。
总而言之,我没有留恋,办完交接手续,第二天就上了飞机,速度之快,让那些日夜陪伴左右的医生战友们都来不及送别。
人生就是这么颠三倒四,意外的来,又匆忙的去。
日夜的轮转加班之后,我终于能品尝一次人间的烟火气息。
父母对我的选择没有异议,他们想得倒好,说什么年轻有想法是不错的。
可关键的话确实,反正你有了博士学位跟医师资格证,隔个十年再出来也不会没人认可,总归有能力赚钱的,不饿死就行。
我哑然失笑。
我没对他们说:不要想得那么市侩,既然我决定离职,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沾染这方面的工作了。
就好像某些病毒一样,我现在只是个逆转录了人生的乞丐。
我靠着读博攒下来的钱,在省内偏远点的地方合租了套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室一厅,甚至连浴缸都搁置了一台。
跟我同居的是个护士,叫裴翼仙,工作的相似性,说起来倒还挺有缘分的。
她正在毕业论文阶段,跟我混熟了后,经常半夜跑来骚扰我一些基础医学方面的问题。
反正我也没事干,在那里长篇大论地把系整的知识给她往上套,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瞧见她的模样,我十分些庆幸自己远离了这个行业。
白天我去医学网站写些狗屁不通的科普文赚外快,晚上叫些富含杂环胺的烧烤给自己下点药——我自然是懂得它们的危害,怎奈我读了数十载书,生活能力却已经完全不能与我的知识储备向匹配了。
对于食物各类营养素的临床知识,我能照着膳食金字塔,从上到下,列出几千条营养素的相关比重,可食比例,并按照《中国居民膳食指南》的指导,设计出一张张精美的食谱。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烹饪这种事情,要是简单下碗面还可以,牵扯上什么食盐味精酱油的,我恐怕就要把厨房给弄炸了。
裴翼仙偶尔会做些小菜招待我,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医院加班加点,平时也不经常见她。
就这么浑浑噩噩了两三个月,某个周末的早晨,一通电话将我惊醒。
我闭着眼在枕头旁摸索了半天,长长拉了一声哈欠。
“喂?又忘带什么了?这次可别叫我去超市帮你买卫生巾了。”
我以为又是裴翼仙那傻姑娘,我可不想又在炎炎烈日之下提着几包姨妈巾走,穿着大裤衩走在街上。
“哥们儿,这几年不见,你真当我去变性了不成?”
声音很陌生,就像是戴了变声器一样。
我本身有些迷糊,没上班过后,整个人颓了下来,懒得去回忆,直接道:“我是尹木医生,现在已经不接受挂号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良媒体将我的电话放在科普文章后面,导致某段时间从早打完,预约挂号的病人从来没有停过,现在基本已经形成条件发射了。
那边声音咯咯咯地笑:“嚯哟,你这小子读个医脑袋就耍涨了?老子林栋天,可问你还认识不认识?”
林栋天?嗯,听起来有那么点熟悉,咋个就是想不起来呢?
我去,这不会是哪次医闹没解决好的人吧?这算是上门报仇来了?
近年来对于医生的保护还是做得相当到位的,所以只要患者信任,绝大多数医生都是本着救人的目的,哪怕用药贵些,那也是出于治疗考虑。
所以医生遭到很多没有医学常识的朋友谩骂,我本身是里头的一员,心中自然是有苦说不出。
这么一想,睡意全无。
“哦哦,栋天嘛,我记得你的。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商量,现在我也没在当医生了,不过关系还是有一些的……”
“我日你个龟孙哦!你还真把老子搞忘了?”
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暴怒。
嘶。
我倒吸口冷气。
这种脏话当做口头禅的,好像还真没几个人。
林栋天……
“我去!你当真是林栋天?”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叫出来,“就那个说自己‘进去了’的林教头?你,你是出狱了?”
这的确是十来年前高中的铁哥们,林教头无疑了。
他成绩差,经常被班主任疯狂批斗,说什么未来无望种种话。
不过,他私下倒是跟我说,他的父母很有门道,是“进货”的,等他高中结束了就跟着父母混,绝对少不了油水。
本来我俩还是常联系的,不知哪天他发来个消息,说他进去了,要等很久才见得了面。
这一来二去,我自然是把他渐渐忘了。
“去你妈的,你真当我是蹲局子了?”
林教头的声音比当初粗犷了许多,难怪我第一时间没听出来。
“额,之前你自己亲口说的,现在可别抵赖。”我有些尴尬。
事实上,为人处世的圆滑我都是知晓的,但自从堕落成无业游民之后,一切从简,也不想扭扭捏捏。
已经没有需要讨好任何人的必要了,不是吗?
“唉唉,也罢也罢,当初我没说清楚,老子是去部队里头干了几年,如今衣锦还乡,我也不废话,早听说你现在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医学天才呢,啧啧,这名号响亮得,那上面是有大大的任务派发给你。”
上面?任务?
这话可不像那个二愣子能说出来的,总不能出了局子又搞了票大的吧?
我想起《速度与激情》系列,莫非是要让我做什么技术参谋一类的,劫富济贫不说,还能许诺丰厚赏金……
不过听他的口吻,那可是有组织的人才能承担的底气。
“行,你说吧,能力范围内我肯定接受的。”
我当时已经暗下决心,要是他又想找我去当什么医生,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拒绝他。
不过后来想起来,当时是真不应该去瞎参和体系内的事情。
“你先想想,还记得到小时候咱们一起去的傩村吗?”
林教头语气突变,氛围不由自主地压抑起来。
“傩村?”
两字一念,心头就开始颤抖。
我抬头望向窗台边射进来的阳光,心中忽然冷了下来。
“记得,永远也忘不了。虽然很少去想,可一旦深更半夜,噩梦中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呢。”
电话那边的林教头打断了我的感慨。
“当时若不是运气好,我俩估计也在那里玩儿完了,唉,你说小刀和矮地瓜啊,怎么就……”
傩村么,儿时误入了山民祭祀的地方,遭中伤自然是正常的——这是我常用来开脱自己的话。
我心生怵意,有些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过去的事情过了,可别翻陈账,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些?”
“喂喂,别他吗发火,老子不也是听说你作为华北医学院最负盛名的天才,这才特地来向你发出邀请,不然谁他妈搭理你。”
我冷笑了声:“呵,天才不敢当,你也别奉承,要是再想依此让我去当什么医生的话,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已经不干这行了。”
这都淡了感情十年了,哪还有当年横刀立马的热情,能少事就少事,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
“这样么……行吧,套近乎是行不通了,那我直接摆出条件吧。”
林教头声音显得正式起来,没有犹豫。
“我是“民俗诡案科学调查组”组长林栋天,咱们业内人都简称“民科重案组”,这是近来省公安厅特别成立的小组,负责处理一些常理难以直白描述地历史遗留问题,这自然不限于什么牛鬼蛇神的传说一类,不过跟什么旱魃呀,狐狸精这种妖鬼之说又有区别。”
说着,林教头咳了一声:“说到区别,这些本来也不该是我们涉足的领域,然而最近流牛山的广平村发生了连环死亡案件,按理说普通刑警就足以应付,可尸检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死因均是诊断为:未明原因导致的意外猝死。”
“哦?未明原因导致的猝死,尸检怎么说的,病史怎么写的,别拿个空壳壳就来问我。”
我信手拈来。
这种诊断类似于医生告诉你:“你患了很严重的病,可具体是什么病我们并不知道。”,纯粹是扯犊子的敷衍报告。
至于猝死,这是一种很玄乎的疾病。
它属于一种非预见性,发病到死亡有着极短的时间间隔,且患者不一定有心脏病史的严重疾病。
不过心源性猝死是临床上最常见的病因,其下又分化为“器质性心脏病”以及非器质性心脏病两大类。
由于发病原因众多,且“非器质性心脏病”需要依靠分子生物学水平的精确检验来诊断,所以常常拿来作为不明真相死亡的掩盖。
正如美国政客常常拿来掩盖自己凶相的借口,猝死的含义,要比它本身代表的疾病,要深刻许多。
林教头叹了口气:“现场勘探结果,死状千奇百怪。有呼吸道分泌物堵塞而窒息死的,有脑部倒地受创死的,甚至是没有任何缘由的突发性心脏骤停死亡药检全阴性,也无任何阳性病理征。
“倒是死者表情一律惊恐万分,像是死前经受了巨大的折磨,这一点十分奇怪。”
心头一沉,便开始细细掂量。
这么一听,如果排除了药物作用,那死亡者应当是具有某些原发性或者继发性疾病,导致猝死出现,例如冠心病里头的急性心肌梗死,或者是Na+,K+,Ca+等离子失衡,造成恶性心律失常乃至于心脏停搏,这样才符合情理。
可既然法医说没有任何病理征,我肯定不会去质疑他们专业性。
“你们的解释呢?”
我顿时来了兴致。
“坊间传说,是因为他们看见了十二太子,然后被勾了魂去。”
林教头说完,似乎点了根烟,或许是想让冰冷的空气暖和起来。
“十二太子是傩舞里用作驱邪的凶兽,在广平村的村民是这么称呼它们的。”林教头补充道。
“故弄玄虚。”我笑出声来,“人民警察可不会相信这些东西”
“呼,没错,一开始我们也觉得非常扯淡,不过越是深入调查,却越觉得这一切总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死亡之间有着某种诡异的牵连,导致无时无刻都有东西在阻挡你的视野。”
我打了个寒战,因为傩舞的出现。
“你这么一说,倒是故意把我往傩村的记忆上带了。”我有些无奈。
“抱歉。”林教头爽朗的承认,“那些村民的眼神都不太友好……或者说恶毒更准确些。你没见过现场,他们泥巴庙里供奉了些东西,给我第一感觉,就是不干净。我们已经找到古文学系专家处理了,希望能明白他们这场人命祭祀的来由。”
“刑侦过程也是千般阻挠……若不是当时我们一个小队七人都配备了武器,恐怕是很难抵挡他们做什么事情,线索没有,证据没有……他们的,现在几条人命在手上捏着,厅里上上下下全都束手无策,还在等一个能破局的人出现……”
的确,对于民俗的保护,不比少数民族自治来的轻松,只要没有审批文件,警察绝对是无权干涉的。
“报案的呢?难道那报案的人不是他们一员吗?”
这自然是一切的起源。
“不是,她死了。”
林教头声音平静。
我讶异:“死了?开玩笑吧,怎么死的?”
“那是去广平村支教的女大学生,名叫代冰,我们去的第二天,她的尸体就被活生生地摆在了泥塑前面——一尊青面獠牙的邪神,目前还不清楚是哪种邪教。”
“全身赤裸,皮肤几乎淤青,下半的器官被撕裂,看样子生前遭受过特别严重的侵犯。甚至于她的手足骨架都被活生生地取了下来,两边乳房被切割,身体被削得平整,变成活生生的泥人形状。嗯……”
“简单来说,死于报复性的祭祀。”
“丧心病狂。”我皱起眉头。
“是的,如此变态的杀人手法,这不仅仅是对公安厅的挑衅与蔑视,更是对人性与法律的唾弃与溟灭。”
听着林教头的厉声呵斥,我仿佛看到了他捶胸顿足的模样。
“扯了这么多,来找我有用吗?”我明知故问,“我没有任何刑侦经验,也没有能耐去制服歹徒,那不是我对口专业。”
“我隐隐觉得,我们数十年前经历的傩村诡案,与最近这次江域连环杀人案有着难以言说的联系,目前所表现的,有可能是一张巨大祭祀网络的冰山一角。”
“然而,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他们呈现的密闭网络,如同一张令人喘不过气的大网。”
我越听越觉得有点窒息,低声道:“那你想我怎么做?我能帮忙的部分,肯定不如法医来的直接。”
“我想你帮我将这张大网给逐一理清。”
我摇头苦笑:“你太高估我了。”
林教头深吸一口气:“傩村,你我不仅仅是经历者,更是幸存者。”
“尹木医生,你的逻辑思维,是我从事刑侦行业以来见识过最顶尖的,更何况有你医生职业加成,如何不能案件中发扬光大?别埋没了你的才华,人生能有几个躺平的日夜呢?”
我无言。
“这样吧,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考虑一下,我们以顾问地形式让你全权介入,明天下午对角咖啡店,你来试试,我请客。”
林教头又扯了些家常,才挂了电话。
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刚起床的我,就已经被大汗淋湿。
房间中的阴暗让我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
“算了,先洗个澡吧。”
我拖着疲惫的心,正要去往浴室。
可浑身却在某一瞬间颤抖起来。
与墙壁上怪异的画作相对的地方,也就是在我房间析开的门缝处,有一双眼睛正贴在上面,没有任何感情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