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顾晚吗?”
姜柚拿着温热的毛巾,细心地擦拭着慕早的脸庞。她今晨早早的就醒来,身体不舒服,叫人睡得不香。
她漫不经心的玩弄着床头纱帐上垂下来的流苏,装作没听见他在问什么。
“嗯?”姜柚追问道。
“哈,”慕早笑起来,说:“要是可以重来一次,我可不会再做沈慕早了,太累,太没意思。”
“那做什么才算有意思?”
“做人太麻烦,做棵树又不能自由移动,做只狐狸只怕哪天就被人剥了皮缝到领子上了。”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的生命就都没法活了,光无聊就能无聊死。”姜柚用毛巾使劲揉了一下她的脸,“以后的日子我会陪着你一起去看看新鲜的事物,再也不会让你觉得无聊啦。其实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一种不合适,就换另一种吧。”
慕早点点头,挪着身子想要下床,却被姜柚一把按回去。
“你给我坐好,不许乱动。”
她努努嘴,望着被白色帘子遮掩住的落地窗,从外面传来阵阵浪涛的声音。
“不可以。”
“就看一会儿......”她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不行。”
“就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
姜柚的“三不政策“让慕早很是难受,明明都已经听到海浪声了,窗外肯定就是海嘛,还死活不让看。
“医生说了,你现在是能不动就不动,做好保暖措施,保持心情愉快,少想消极的事......”
“不让我看海,怎么能心情愉快嘛!”她扭过头去。
“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站在阳台看吧,只准看十分钟!”
“一小时!”
“二十分钟!”
“四十分钟!”
“半小时!”
“成交!”
慕早高兴地掀开被子就想起来,但是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虽然感觉中了她的圈套,看在她那么开心的份上,也就不再计较了。
“我抱你。”
姜柚弯腰抱她,慕早主动将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将她抱起来,臂弯里托着的仿佛不是个成年人,而是个装满羽毛的枕头。
“你怎么那么瘦,要多吃一点儿才好。”
“姜柚哥哥......你好像我妈。”
他把她放在阳台的吊椅上,又转身回去拿一床薄薄的毯子盖在她腿上。慕早不满足吊椅狭小空间的拘束,一心想探出身去,却被姜柚一把按回去。
“给我坐好!”
他干脆挤在她旁边,让她整个人窝在自己怀里。小小的吊椅里,两个人的呼吸慢慢交织在一起。
“你说你以前来过济州岛?”
慕早随便找个话题,打破有些古怪的氛围。
“嗯,来过。”
“来旅游么?”
“不......不是。有个......有个朋友在这边,我来看看他。”
“但我刚才听见你和酒店服务员说话了,韩语说的很好呢。”慕早把脚从毯子里伸出去,又赶快缩回来。
“私底下学的,就会几句而已......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好啊。”
两个人的谈笑化解了尴尬的气氛,她恍惚间感觉仿佛回到了从前,学画到时候,他和自己,和沈瞒,一起谈笑,玩耍,一起过那些原本无忧无虑的日子。
时间的手翻云覆雨,总是让原本安定的世界变得风扑雾卷,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一转眼我们就都长大了。”
“是啊,一转眼你就长大了。”
“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我妈了。
“有吗?仿佛和沈妈妈并不相像啊。”
慕早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她,是我妈妈,我的亲生母亲。”
姜柚拢一拢就要滑下去的毯子,继续听他说。
“她死的时候我还在院子里摘花,然后警察就进来了,告诉我,我妈死了。我没哭,但对于一个懂事的小孩子来说,早就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我难过,但是没哭。”
“为什么?”
“我妈死了,我又哭给谁听呢?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死了,没有人再会理会我是不是真的难过了。”
“你从未跟我说过这些话。”
“不是什么好事,更不必什么人都说。”
听到“什么人”三个字的时候,姜柚的心又颤了一颤,仿佛又感受到慕早无意间的疏离。
“你知道吗,姜柚哥哥,我慢慢地感觉到她的死对我来说影响很大,但不是一夜之间的改变,而是潜移默化的,渐渐地,改变着我。还记得斯浓吗?我就是在孤儿院认识她的。”
“我记得。”
“沈瞒的妈妈本来要选她,而我,出手抢了她的。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小女孩的世界里居然有那么多的手段和心思,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可怕,但我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种自嘲似的表情,又落寞,又悲伤,但丝毫没有一点悔意的显露。即使是这样,姜柚还是心疼她。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不捍卫你的,就要被别人抢走。你不抢别人的,别人也要来抢你的。你不必过于自责,更不要怀疑自己的本质。”
“你不了解,我还做了许多......”
“我了解。”
“不,姜柚......”
“我了解你本来的脾性,善良,机灵,勇敢而奋不顾身。你从来不知道你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样子有多迷人。还记得收容所里那些猫猫狗狗吗?我总是嫉妒你,因为它们都更乐意和你亲近呢。若说你不好,只是因为童年的事情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那时还那么小,就要独自面的那样残酷的事,连哭也不能。”
海风吹上来,温和湿润的空气叫人觉得清朗安宁。姜柚的话让她心里有了一丝慰藉,至少他从不觉得自己恶毒,工于城府。
慕早躲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有安适柔软的香气。
“我总觉得是感情逼死我母亲的,虽然那时我还小,还不懂。但我经常看见她哭,成日地哭。有一次我玩的忘了时间,她也不来找我。我回家,看见房门虚掩着,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掩着面哭。她面前摆着一个搪瓷的脸盆,里面有相片信纸一样的东西在烧,腾起来的烟屑落在她的头发上。”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想起那些相片来,是一个男人,但是已经不记得模样了。”
姜柚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你若是很像她的话,那她一定很美。”
慕早笑笑,脸上浮起红晕来。抬起头来看他,吊椅的藤隙里透出蓝盈盈的天。
“她是很美呢,我现在还会想起她坐在堂屋里簪花的样子。”
“簪花?很少有人会簪花了。怪不得你那么喜欢花,原来是和妈妈一样的。”
慕早笑而不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说起自己与她相像。虽然她离开了,但慕早总觉得她还在自己身边。
曾经她以为这个世界上和自己相关的人只有母亲一个,后来母亲离开了,沈瞒来到她身边。再后来沈瞒也离开她,顾晚出现了,却在自己以为即将坠入幸福的时候敲碎所有梦境。
慕早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渺小的车站,立在路边,在车水马龙中寻找着那辆也许会靠近自己的车。来来往往的车流,霓虹闪烁,她在风风雨雨中等待着。只是时间这双翻云覆雨的手,总是将她的翘首以待变成哀伤绝望。
“你知道吗?直到这一刻,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姜柚捋一捋袖子,说:“我从来不敢相信有一天你会依靠我,慕早,你掐我一下,好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慕早嗤嗤地笑,伸手抱住他。“现在相信了么?你不是在做梦,我就在这里呢,姜柚哥哥。”她说着用手轻拍他的背,像母亲温柔拍打着即将入睡的婴儿。
“济州岛真漂亮,我光是瞧见这一点点的海岸沙滩,就觉得十分安逸了。”
“这里还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等你身体恢复了,我就天天带你去各处看看,直到把整个济州岛都走遍,你说好不好?”
“当然,我是想四处走走看看,若是整天闷在屋子里,人都要憋坏了。只是当我逛完了所有的地方,我也许就会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姜柚笑笑,望一眼不远处的沙滩。
棱台状的堤岸隔开沙滩与公路,小孩子们爬到堤岸上,赤着脚走,手里提着天蓝色的沙滩鞋。褐色的礁石上挂着很多海菜,却不见有人去捡。退朝后的海变得很安静,退到几十米以后,偶尔推几朵小浪上来,像个探头探脑的小好奇鬼。有人在沙滩上跟小狗玩飞盘,欢声笑语传过来,让人忍俊不禁。
“这里确实很美,来过就不想走了。”
“你说之前来是来看朋友的?什么朋友,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唔......是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住在这里。”
瞧她还想追问的样子,姜柚便说:“你要是喜欢这里舍不得走,我们就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等你去釜山了,假日我们也可以再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