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宿在廊桥。
慕早打开电子邮箱,里面躺着电台的续约说明。窗外月华露重,入秋的夜晚催人睡意蒙蒙。慕早伸了个懒腰,继续完成新的章节。小小的房间里只有敲打键盘的声音。
廊桥是她隔段时间就要去的地方,那里有南方小镇特有的宁静,最重要的是,那里是沈瞒曾经带她去过的地方。
她记得沈瞒第一次带她来这儿是四月,春日的廊桥淹没在花海野草中。沈瞒站在廊桥河边,旁边放着撑好的画架,他拿着笔,放眼观察着最佳角度。慕早从背后跑来,猛地一推,沈瞒毫无防备,一个趔趄跌入河中。他慌忙从水中浮起,慕早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倒在草地上大笑起来。
吸饱春水的野草疯长,倏倏的碰到慕早的脸和脖子,还挠抓着她的耳朵,她笑得更欢了。
笑罢,她微微睁开眼,沈瞒已经站在她旁边,低头看着这个幕后黑手。午后的阳光像蜂蜜一样流泻下来,流淌在他身上。慕早眯着眼,看着他,沾湿的头发贴在额前,湿透的白色衬衫贴着皮肤,衬衫外的亚麻制的围腰因湿水而变成深色。沈瞒双手盘抱在胸前,咬着下唇看着她。半晌,他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不知道亚麻布会缩水吗?
慕早听到这句话,立刻又笑了起来,就好比犯罪嫌疑人听到受害者嚷嚷抓贼损坏了她的Dior细跟鞋。
——慕早你这个混蛋!
如果词典里需要解释“抓狂”二字,只需在旁边放上沈瞒此时的表情。
他蹲下身来,指着她的鼻子,说——回去你就说我是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的,不然你又得被罚了。
——当然要这样说了,明明就是你自己进去的啊,而且你还叫我混蛋。
慕早露出狡黠的笑容,剩沈瞒一个人继续无奈。
回到家沈瞒自然是被一顿言语教训,而幕后黑手就躲在他的房间里偷听偷笑。
沈瞒苦着脸回房间,一推门就看见这个偷听的混蛋。
慕早拿了一块毛巾走过去,踮起脚,帮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他微微倾下身子,温热的呼吸打在慕早脸上。
——那个......我收回说你是混蛋的那句话。
慕早仰头看他,然后一言不发的将毛巾塞到他手里,跑出了房间。沈瞒想这也许就是古诗里说的小女儿家的“欲说还休”吧。一低头,他看到昨天用来擦房间阳台的毛巾正安静的躺在自己手里。
按下回车键,电脑屏幕上显示邮件发送完毕,这时已将近凌晨三点。慕早踢掉鞋子,直接扑倒在床上。旅馆的床单被套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时刻提醒着你这里并不是你的永久栖身之所,用消毒水的气味设一个屏障,告诉你“宾至如归”真的只是客气话。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插上耳机后调到唯一保存的调频,是午夜电台节目,小说朗读,《悬崖》,今晚是第四章。慕早喜欢这种感觉,在静谧的夜晚时分听主持人用温厚的男声朗读她的作品。她靠着编写人物命运打发时间,然后出卖这些人物的悲欢离合和音容笑貌来换取微薄的薪水。
“她安静的坐在床边,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脸颊消瘦,像是毫无支撑力一样浅浅的凹进去。嘴唇颜色暗淡,唇沿有未清理干净的胡茬。他苍白的像一张描红用的纸,柔软无力,一戳即破。生命是最坦诚的,生时给你快乐,安稳,或是爱情,濒临结束时,就统统收回,一样不剩,只顾将你推入无底深渊,不给你丝毫反抗的力气......”
慕早从未触碰过爱情,或许说她的爱情是见不得光的。于是她就去写别人的爱情,创造角色,再用各种曲折毁掉这个角色。她每天同自己故事里的角色相处,寒暄,然后再听着电台主持人读着她创造的角色的生与死入眠。
廊桥入秋后开始渐渐变冷,但慕早在睡着后还是忍不住的把被子踢开。她睡觉向来不老实,而且有认床的习惯,即使再累再困也只会合眼栖着,一有动静就又醒了。
沈瞒说她是难以驯养的山猫,狡黠又多疑。
此前她从未梦过沈瞒,而今晚却梦见他。他站在廊桥河边,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起,露出麦色的皮肤,但是他始终背对着慕早。河里涨水,开始漫上河岸,渐渐没过他的脚背,小腿。慕早在远处唤他的名字,他却都不回应。她向着他跑去,却被突然疯长的野草拦住去路......慕早缓缓睁开眼,看到窗外还是靡靡黑夜,月光明朗柔和,轻轻的铺陈在大地上。
睡意全无,耳机里电台节目已经结束,今晚的朗读催眠效果格外好,什么时候结束了她都不知道。
她起身回到桌前,打开电脑,查看电台节目的听众留言,有一条是这样写的:你是我的悬崖和床单,让我绝望,却也给我安眠的温柔乡。
看到这条留言,让慕早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在迟愣一会儿后她又突然想起那天的沈瞒,落水时狼狈的样子,贴在额前的头发,以及打在她脸上温热的气息,甚至是沈瞒叫她混蛋。
她输入作者回复:我相信每个人都应经历一次这样的爱情,体验绝望和希望并存的感慨,无论是悬崖还是床单,都依然简单的相爱。
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出一点鱼肚白,透出些微淡粉色的光。日升月沉的交替循环不止,日月永恒不变,但人总是奔波向前,在生命的征程中前仆后继。
或许是因为梦见沈瞒,慕早突然想到廊桥河边看一看,秋草枯黄,河边的野草应该都矮了一茬吧,也没有涂城的野花了。
她把笔记本电脑往前挪了挪,枕着双臂趴在桌上合眼休息。在太阳照亮大地之前,让这个廊桥遗梦再继续下去。即使他不回应,慕早也会继续唤他的名字。
沈瞒。沈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