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上的伤一如当年一样，被枪贯穿，左臂垂着，血浸湿了他的袍子，顺着他的手臂滴了下来。
只是透过他破损的衣服看过去，伤口虽然可怖，但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慕念回过头去，只是望着窗外春雨。
雷声暂小，只有雨滴垂天而下，打落在街上的青石板上，冲散了血气。
与君长离别，再无相逢日。
“你倒是很感怀。”
姜琊动了动自己的左臂，直接解了外袍，他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里衣也破了个大洞，原本雪白的里衣也被染成了血色。
“由情伤感而已。”慕念起身。“王上受了伤，还请王上早些休息。”
姜琊拧了一把湿透的袍子，将袍子搭在身上。
“你急着去做什么？”
“你出的手，你还在担心什么？”慕念回眸看他，“难道冠绝六对自己的手法如此没有自信吗？”
姜琊哑口，看着慕念出门去。
没了楚牧，自然郑国攻势骤然瓦解。剩下，便是白水关燕军。
璧国国内也有动向，璧国王室毕竟立国百年，其中根基并未清剿，只是蛰伏。
不过璧国里白水关甚远，姜琊打下璧国之后，自然是按南楚的制度任官管理。慕念还未曾去过璧国故地，既然楚牧不在，段邑无危，他便想去璧国故地看看。
“你去璧国做什么？”姜琊看着慕念，一手搭在膝上，一手将战报压在手下。
“许久未归，想回去看看。”慕念说道。
“你家中又无人，回去干嘛？”姜琊抬眼，见到慕念神色，方觉自己说错了话：“若是想去，改日等战事了结，我陪你去便是了。”
慕念却是摇头，“清明将至，家中父母无人祭祀，总要回去看看。”
璧国孤云慕家，原本是名门望族。只不过慕念这一支因着慕衍的原因，从慕家分了出来。慕念父母双亡，两个姐姐也因战乱没了音讯。就算是有，却也不见得愿意联系。
姜琊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亲情淡漠，但慕念却不见得疏离亲朋。既然慕念要回家祭祀，他也没有理由阻拦。
“我陪你去？”
“大军临境，战事未平，你即为国主，又为三军统帅，不便离开。”慕念说道：“我自己去就是了。”
慕念摘了玉冠，用一根发带将头发绑了，戴了斗笠。
“你不用再送我。”慕念牵马说道：“我去过家中祭祖之后，很快便会回来。希望王上平安，早日得胜。”
姜琊只是抱着胸看他，“尽早回来。”
慕念笑道：“我不过是回一趟璧国祭祖，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你何必用这种表情看我。”
他带着斗笠，背上背着长剑，倒是有侠客风范。
从段邑往西南方向，便是璧国。
慕念此时悠闲，一路遍赏春光，溪边饮马，不过五日，也就到了凤临。
凤临城墙上的刀痕府印仍在，慕念抬头望去。重临故地，还能看见血雨腥风，城楼上干瘪的尸首随风飘摇。姜琊并未屠城，也算是遵守约定。
慕念低头，放下了斗笠上的纱罩，将剑拿在手里，牵马进了凤临城。
街上有南楚兵马巡逻，见到慕念手中拿剑，多有侧目。不过并未上前盘问，倒让慕念送了一口气。
虽然凤临曾遭战火，但已经过了半年有余，多少恢复了些往日繁荣。虽然是在南楚治下，街上行人百姓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颧高眼深，一片忧色。反而是红光满面，谈笑自若。至少在南楚的统治下，百姓过得还算不错。
“那边的大侠，走累了吧，要不要来喝杯茶。”街边的伙计吆喝道：“上好的凤临浮茶，一杯解乏，二杯清心，三杯安神益气哎。”
这边茶楼原来就是供来往行人喝茶歇脚吃饭，见慕念走过去，伙计迎上来，牵过慕念的马，将马栓到后院。
“大侠您里边请。”
“之前我来凤临的时候，并未见到你这茶楼。”慕念坐下，要了杯茶道。
“大侠之前是什么时候来得凤临，我家这茶楼啊，可是南楚打下璧国之后新开的，大侠若是早先来璧国，确实见不到我家这茶楼。”伙计一遍说，一遍给慕念倒茶。“大侠可别看我这家店是新开的，这凤临浮茶可是浮生山庄送来的一等一的上品，大侠一尝便知。”
“我不过是江湖行客而已，不算是什么大侠。”慕念温声说道。
伙计看不见他的脸，但根据声音身形可以推断出他大概的年纪。“公子要不是大侠，怎会带这么长的一柄剑呢？公子的这把剑雪白的剑鞘，刻纹华美，定然是天材地宝的玄铁打造。而且这把剑细长，独特，公子怎会是寻常剑客。”
“你懂剑？”慕念侧头，看着这伙计。
“害，咱们开茶楼的，走南闯北的江湖客多了，有江湖人侃上几句，我们也就听一耳朵，略懂，略懂。公子您先喝着茶，有什么要添的再叫小的。”
慕念点头，挥手让他下去。隔着斗笠上的纱，细细看着茶楼中的人。
茶楼里的人并不多，分了好几桌坐着，右手边是一个虬须大汉，旁边放着一把虎头环刀，此时与他坐了一桌的是一个书生打扮，两人推杯换盏，饮酒作乐，十分怪异的组合。侧对着是一队商贾打扮，饮酒喝茶。茶楼原本是清净之地，他们将小二唤过去要酒要菜，十分聒噪。
而他背后坐着的那些人从他一进门便十分安静，似乎是只点了一壶茶，若是寻常客人，想必不会如此安静。
这一间茶楼，倒真是暗潮汹涌，风波四起。
慕念低眉喝茶，长剑放在右手边。
那边的虬髯大汉站起身来，将一坛酒喝干，他对面的书生神色淡然，但眼神中却有邪光诡诈。
一阵劲风，虬髯大汉已经提刀冲来，慕念单手拔剑，架住大汉刀锋。他掷出茶杯，打中书生右手。纵身跃起，脚背勾起桌子，将桌子掀飞。只听当当几声，桌子上便多了几根淬着蓝光的毒镖。
慕念翻身躲过虬髯大汉的刀，与他同桌的那位书生已经出手，他手上是一把软剑，也跃上前来。
原本坐在慕念身后的那些杀手也不在演示，纷纷亮了兵器，想着慕念冲过来。
慕念将桌子踹过去，桌子顿时四分五裂。
原本还在争吵的伙计和商贾见到此状，顿时忘了方才吵什么，愣在原地。慕念落在地上，脚踢飞了一块断掉 的桌子腿，挡住了飞向小儿的毒镖。
“十分抱歉，等我回来，便赔偿贵店的损失。”慕念说完，从伙计身边掠过，一个纵身跳上屋顶。
那些杀手也是紧追不舍。
慕念一个翻身，从屋顶落下，落到一处偏僻巷子里，回头便见到那书生和大汉已经落在他面前，而另外几个杀手，并未跳下来，而是站在屋顶上。
“看得出来，你们不是一波人。”慕念说道：“原本我还纳闷，虎刀蛇剑怎么会和孤风楼混在一起。”
“你还挺有眼力。”虎刀开口说道，手中环刀一震。“只可惜，聪明并不能救你一命，你这颗人头，留不到明天。”
慕念轻笑，摘了斗笠，将斗笠背在身后，单手持剑。“那恐怕要让几位失望了，我对我的这条命还是很满意的，还想多留几年。”
他抖了抖袖子，抬头看了眼站在房檐上的杀手。
“杀手虎刀蛇剑，孤风楼，我是被悬赏了多少，竟然让你们如此感兴趣。”
“大哥，别跟他废话。”蛇剑说道，软剑一挥，如同毒蛇出洞，想着慕念袭来。
慕念跃起躲过，顺势递出一剑，剑尖被环刀挡住。站在屋檐上的孤风楼并未出手，就算是接了相同的悬赏，显然也不会合作。
虎刀蛇剑两人配合默契，虎刀重势，蛇剑阴险。只是慕念身法飘然，如仙人闲游。一手握剑，一手持鞘，剑鞘防守，长剑为攻，面对两人夹击，却也是游刃有余。
渐渐虎刀蛇剑脸上就挂了汗。
慕念长剑刺去，只听耳边风声，慕念转身躲开，就见到暗器插在地上，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蛇剑也出手，慕念躲开，剑尖从慕念身前扫过，割断了慕念背着的斗笠带子。
斗笠从慕念背上滑落下去，在半空中被整齐的切成两半。
暗器的尾部系着极细，极锋利的丝线，在阳光下几不可见。
孤风楼的人又将飞镖射来，慕念翻身躲开，长剑去斩那丝线，只是那丝线极其坚韧，剑斩不断。
暗器已经封住了路，慕念举剑打落暗器。在一旁的虎刀蛇剑也缠上来，蛇剑剑身柔软，将慕念手中悲回风缠住，虎刀从另一侧袭来。此时孤风楼的飞镖插在慕念身后。慕念衣袍后摆被斩落，飘落在地。
却见慕念阖眸，左手剑鞘挡住虎刀攻势，侧身避开孤风楼的飞镖，剑刃将孤风楼的飞镖卷起，将剑抽了出来。背后落在地上的断袍飘起，四周的暗器蜂鸣。
这一剑，却是桓都城内，卷起满城飞花的那一剑。只是对手并非冠绝，慕念也并未尽了全力。身旁的丝线已经斩断，被剑风卷起的飞镖此时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
慕念落地，有些可惜的看了一眼落在地上被切成两半的斗笠，叹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孤风楼的杀手，和虎刀蛇剑。慕念这一剑并未出全力，只是他们身上已经布满细小伤口，虎刀还想提刀，只是刚一运气，便是一口血吐出来。
“几位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若是强行运功，想必性命堪忧。我并不想伤诸位性命，所以还请几位莫要寻死。”
慕念温声说道，收剑归鞘。“我盘缠不多，还要去赔茶楼打坏的桌子。若也有旁人接了我的悬赏，还烦请你们转告一句，多带些钱。”
他说完，从巷子走出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斗笠坏了，所幸街上人少了许多，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慕念回了茶楼，在伙计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解下钱袋，放了些钱在桌上。
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上了杀手悬赏的榜单，却没想到这些杀手如此迫不及待。想是他在南楚的时候，一直在姜琊身边，那些杀手知道面对冠绝六绝无可能得手，便选了他单独行动的时候。
“出来吧。”慕念抬头望着头顶。
从屋檐上倒吊下来一个蒙面人，双手持刀，却并未出手，只是看着慕念。
慕念握剑，警惕的看着那人。
蒙面人开口，听着声音，却好似稚气未脱的少年一般。“我说，你就是传说中的霁月公子？那个榜单悬赏最高的慕念？”
“怎么，我难道不像吗？”慕念反问，看着这位杀手。
“我就是好奇，问一下，不过你别紧张，我也不是来杀你的。”杀手说道：“我对悬赏不感兴趣，反正你刚才和那些人打我也看到了，我应当打不过你，我叫螭黍，照夜城来的。”
“杀手也会自报家门的吗？”慕念浅笑。“我的名字你应当清楚，我便不再介绍了。”
螭黍从屋顶上一个翻身跳下来，手中双刀插回腰间鞘内。他才到慕念胸口，果然是一个少年。
“你可是暗杀榜上最高悬赏，可是超过了那几位冠绝。”
“我能否问一下，我在悬赏榜上挂了多久了。”慕念问道。
螭黍思索了一下。“大概半个多月了吧，反正我记得好像有不少杀手都接了你的单子。”
他见到慕念狐疑的眼神，摆手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接你的单子，只是好奇，来看看。我原本是想接的，但我姊姊说不让我接。”
他倒是真的勾起了慕念的好奇心，“你倒是不像杀手。”
“我不像吗？”螭黍问道：“你可是小瞧我了，我接过的单子，从未失手。”
“从你挑选单子的谨慎程度来看，的确如此。”慕念一手握剑。“所以阁下，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啊，只是好奇，既然你的行踪已经被公布，我当然要来看看，凑凑热闹。”螭黍说道，眼睛晶亮。“听说你一人守住凤临城，又孤身劝和萧栖朝，我早就想见你了，可惜冠绝六坐镇，我可不敢去触霉头。今天我终于见到本尊了，你的确如同传闻中一样，风骨旷舒，如同仙人一般。”
他这一番话却又不似假意，慕念当真摸不透这少年杀手究竟想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