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可少见像您这样的人嘞。”小二倒上了茶水。“这玉京来往的生魂亡魂也都不少，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
纤长食指端起茶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我来找人。”
“呦，真巧了，这玉京城中的人，小人不说都认识，也认识个七八，您找谁。”
“慕。”
小二脸上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面前的人站起身来。
在茶楼屏风后面，一只手摇晃着手里的雪瓷茶杯，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是已经愈合了的斑驳伤口。
“既然是来找我的，那就请进来吧。”屏风后的人声音温润，如玉石琳琅，想必也是一位俊雅公子。
掀开帘子，就看见了白衣公子懒散的倚在窗边，一双桃花眼噙着笑意。
“像您这样的人物，特地来这玉京找我，想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从面前沏好的茶，重新落在那位公子身上。
“茶我就不喝了，我只想听故事。”
“故事么，我不怎么会讲。在玉京，比我会讲故事的人要多得多，您何必专程来找我。”公子呷了一口茶，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碗。“不过我并不是那样不识趣的人，您若想听，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的陈年旧事，倒是可以讲一讲。不过十分无聊，请您姑且一听。”
那年的风雪来得格外早，还未入冬，只是树上的叶子枯黄未落，雪片便如同刀子一样落下来，也斩断了凤临最后一点抵抗的希望，折了守城的长戟。
满目银白，也正如天地服缟，松了苟延残喘的璧国最后一程。
慕念站在城楼上，长身玉立，一身卓然风骨，被风雪吹得有些单薄。他料尽万般事，却怎能想到苍天不仁，下了这一场大雪。人事已尽，尽可归罪于天道不仁。天欲亡璧，绝非人力可挽。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挂上了一抹苦笑。就算是没有这场雪，凤临城中也已经弹尽粮绝，一座孤城，自然耗不过南楚兵马。这场雪送他输得坦然，慕念不知道应该说自己幸运，还是不幸。
想到此时，慕念眼中的神情也带有几分苦涩，举目望去，满目荒凉，他又是什么时候，认了这天命。
“公子。”
一个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慕念垂眸回首，便看见了那位锦帽貂裘的男人，昔日的璧国之主，如今也颓然不复当时气度。
“这降书也已经写好盖章，还请公子过目。”
“过目便不必了吧。”慕念说道。
璧国主犹豫一会儿，看着慕念，最后还是说道。“公子，这送降书的使者。”
“我去吧。”
慕念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对面的那位还是他的故交，恶名昭著，也难怪别人惧怕。曾经慕念坚定要守这座孤城，如今国破之日，便让他一人担了吧。
“甚好，甚好。劳烦公子，劳烦公子。”璧国主急忙说道，他像是不敢再多看慕念一眼那样，慌忙下了城楼。
望着他慌张离去的背影，慕念脸上带着苦笑。
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南楚大军在三里外扎营，自从降雪，凤临城楼挂上降旗之后，他们便在庆功。
在南楚军营中的围火烤肉，慕念想起凤临城那些甲胄不全的璧国兵士。相差如此悬殊，他知道输得不冤，却又怎能甘心，
见到慕念出现在军营门口，原本喧闹的军中寂静下来，他们停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的看向慕念。
围攻凤临三月，他们对璧国这位霁月公子，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他顽强抵抗，更是因为他用兵诡谲，阵法奇异，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没有人拦慕念，慕念便受着他们的目光，往中军大帐中走去。
大营中央火盆燃着篝火，将帐外的风雪隔绝在外，守门的将士将帘子放下，大营内也只剩下两个人。慕念抬眸，便见到坐在上首的主帅，一身玄色，披着毛领披风，单手握着一把出鞘黑刀。
他看见慕念进来，凤眼微眯，从慕念身上上上下下扫过。
“师哥，好久不见，师哥近来可好。”
“姜琊。”慕念深吸了一口气。“我来送，璧国降书。”
姜琊站起身来，他的眼中染着阴戾神色。
“师哥，看你眼下乌青，身形瘦削，便知道，近来师哥殚精竭虑，连觉都没怎么睡吧。”
他从上首位子走下来，在慕念身前站定，单手拿起慕念手里薄薄一纸降书。“托师哥的福，打凤临这三个月来，我过的也不怎么好，师哥，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打呢？”
“凤临已降，我也败了，你已经拿下了璧国，应当满意了。”
“满意，呵呵。”姜琊站在慕念神色，斜眸看着慕念的侧脸，“师哥，你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些楚军的眼神了吗？你可知，这一仗，折损了我多少将士，昔日同袍，如今埋骨。他们眼中的怒火愤恨，可是你这薄薄的一纸降书能压下去的。”
说完，姜琊手上用力，那页降书被他用内力捏成纸灰，化为齑粉，顺着姜琊的手飘落。
“师哥，你说这血债，是由这凤临城来偿，还是由你来偿。”
慕念看着他的动作，敛眸说道：“由我来偿。”
他说完，从袖中滑出短刃，调转刀锋，向着自己心口刺去。
当的一声，慕念手中的短剑便震飞出去，插在地上，雪亮的剑刃映出他们的影子。
姜琊的那把黑刀横在慕念胸口，眸中带着冷色。
“师哥别死嘛，师哥通天晓地之能，济民佐世之才，我怎么舍得让师哥死呢。”
“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琊手中的刀一挥，插在地上，他原本便比慕念要高，此时脸上带着冷色，便更显的压迫十足。
“自然是念着师哥与我旧日的交情，师哥与我情谊匪浅，是不是啊，师哥？”
“姜琊。”慕念拳头紧握，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情绪压了下去。“若你当真念着旧日情谊，就放我走。”
“当然，师哥想走，随时都可以。”姜琊说道，“不过师哥你要走，我就屠了凤临。”
“姜琊，你敢！”慕念咬牙。
姜琊手心压着刀柄上的金纹，脸上带着笑。“师哥，你大可以猜猜，我敢还是不敢？这两年，我都干了什么，师哥不知道吗？”
“我知道。”
姜琊的事迹，逼宫弑父，将南楚大权收入掌中，又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屠了南楚太子的属城。他怎么会手软。
“师哥你一向聪明，我的用意，师哥你猜不出来吗？我需要师哥你来，帮我稳定大局，平定天下。”姜琊向着慕念伸出手。
“我有一个强大的南楚，可以让师哥施展抱负。师哥，只有我，能给你心中所想，一个统一的盛世，强大的国家。”
慕念看着姜琊的眼睛，姜琊的目光诚恳而又坚定，他的手仍在慕念面前，没有一丝动摇。
“师哥，答应我吧。”姜琊说道，仿佛回到从前曾经在止水学宫学艺的时候，慕念伸手，握住了姜琊的那只手。
“我答应。”
姜琊表情带着欣喜之色，可慕念话锋一转。
“但我有条件。”慕念说道，眼神坚定。
“师哥有什么条件，只管提就是。”姜琊说道。
“一，放过璧国百姓。”
“这个好说。”姜琊说道。
“二，一切事宜，听我安排，我之决议，不可有疑。”
“可以。”
“三，若天下一统，放我走，四海之间，任我去哪里，你不得过问。”
姜琊想要将手抽出来，但慕念握得很紧。
“为什么？”姜琊不可置信的看着慕念。“师哥你当真这么讨厌我？就算你不爱高官厚禄，连你去哪里的下落都不愿告诉我吗？”
慕念眼神坚定，姜琊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好吧。”姜琊说道，“师哥，我答应你。”
慕念松了一口气，放开姜琊的手。
“既然你想要统一天下，你灭了璧国之后，便有一件火烧眉毛的事。”
“什么？”
“五国之内，璧国积弱，齐国幼主新立，郑国君臣不睦，南楚唯一的敌手，便只有北燕。而北燕国主萧栖朝，与你是一样的打算，也想博一博这天下。你如今先动了手，他便有理由联合齐郑两国，挥师南下。”
慕念淡然说道，他无需地图，天下局势洞若观火，万里河山了然于胸。
“南楚刚刚征讨璧国，不能应战。若战，必然元气大伤，所以，须得遣使，暂时让萧栖朝打消南下的念头。”
“遣使？萧栖朝又不是傻子，这么好的机会他能放过？派谁去？”姜琊看着慕念，他心中已经有所预感。
“我。”
慕念抬头，眸光潋滟，恍如当年一般意气风发。
“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
姜琊沉默一会儿，就算慕念不说，他也知道这一去风险极大，他不能就看着慕念以身犯险，可是慕念注意已定，而且慕念所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慕念能说动萧栖朝，不来打这一场的话，最好。
“师哥，此去北燕，必然万分凶险，你有几成把握。”姜琊皱着眉头。
“六成。”慕念答道。
“只有六成？”姜琊阻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慕念抬手堵在了嘴里。
“我去之前，还要跟你借一个人。”
“谁？”
“药仙，云千渺。”
对于姜琊，一般关系不太好的，恨他的，大多都会叫他疯狗。云千渺一直都觉得，姜琊是有病的。他需要好好的帮着姜琊治一治他的疯病，但当云千渺被拎到大帐中的时候，云千渺觉得，自己也是有病的。为什么要呆在姜琊身边，也是疯了。
大概帐中的这位穿白衣服的青年，也是有病的，可惜了。云千渺以同情的眼神看了看慕念，“你找我什么事？”
姜琊并不在意他语言中的不客气，“这是我师哥，慕念，他想要你和他一起去北燕。”
“就我和他？”云千渺已经完全不想在乎慕念到底是谁了，他现在无比肯定，慕念也是有病的。
“呵呵。”云千渺干笑“就不能换个人吗？你手下能人那么多，是个人便比我强啊。”
“我师哥点名要你去。”姜琊说道，“你收拾收拾，便准备出发吧。”
“我何德何能。”云千渺嘴角抽动，他真的是有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