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蓝布片往回走。裤兜里的小熊皮毛硌着腿。
老周家的门帘在风里晃。
他正蹲在门槛上剥蒜,抬头看见我,蒜皮“哗啦”撒了一地:“昭昭?你这手——”
我摊开掌心。蓝布在夕阳下泛着青白。
老周的指甲掐进布边。
“是蓝斜纹。”他声音发闷,“和你爷爷那件一个料子。”
我喉咙发紧:“我爷失踪时穿的……”
“可你爷爷那件。”老周突然站起来,蒜臼子“当啷”砸在地上,“三年前我帮他补过袖口。布都糟了,指甲一挑就破。”
他凑近些,鼻尖几乎碰到布片,“这布,新得能闻见浆糊味。”
山风卷着松针灌进院子。
老周突然压低声音:“上回见你爷,他揣着把生锈的剪刀。
说要找个‘还活着的人’。”他喉结动了动,“我问谁,他说,‘当年没找着的那个’。”
我连夜翻爷爷的日记本。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在最后几页的夹缝里,掉出张照片。
照片边角卷着,是二十年前的护林站。
爷爷穿着蓝布衫,蹲在地上给母熊包扎前掌。
母熊左眼的疤还渗着血,却没挣扎。
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它没杀我,它只是想让我记住。”
我猛地想起护林站柜底那张撕碎的纸条。
爷爷写:“它把我当成了当年那个猎人……我救过它,可它记得的,是我没能救它的孩子。”
两张纸在我手里重叠。窗外的树影晃了晃,像有人在扒窗。
第二天天没亮,我揣着指南针往山洞走。
指针转了两圈,突然钉死在西北方向。
不是回村的路,是片没去过的山坳。
小径藏在荆棘丛里。
我拽着野葡萄藤往下挪,鞋底打滑,膝盖磕在石头上。
等看清窝棚时,后颈全是冷汗。
木头墙根爬满野葛,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红布,和爷爷说的“猎人老巢”一模一样。
窝棚门“吱呀”开了条缝。
墙角堆着几团破布,我蹲下去翻,指尖突然顿住。
蓝斜纹,洗得发白的领口,还有爷爷缝的歪歪扭扭的补丁。
是他失踪时穿的那件蓝布衫。
前襟干干净净,没有抓痕,没有血。
我抖开衣服,兜里掉出个纸团。
是半张药方,字迹是爷爷的:“熊胆三钱,治小儿惊风。”
背后突然传来响动。
我僵在原地。
风穿过破窗,吹得蓝布衫猎猎作响。
呜咽声从背后渗进来,像有人含着水说话。
我慢慢转身。
母熊站在窝棚外。
它前掌的蓝布脏了,沾着草屑。
左爪里攥着根骨头,泛着死鱼肚皮的白。
它低头,把骨头放在泥地上。
“咔嗒”一声。骨头落在我脚边。
我蹲下去。
指骨上有道浅痕,被刀刻的。
雨水冲过,却还能看清。
是个“昭”字,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
母熊退了两步。
喉咙里发出轻响,像叹气。
它转身往林子里走,皮毛擦过野葛,绿藤簌簌往下掉。
我捏着指骨,指甲掐进掌心。
蓝布衫还搭在胳膊上,带着太阳晒过的暖。
爷爷的日记本在包里硌着腰。
最后一页夹着片桦树皮,上面是新写的字,墨迹没干:“昭昭,我找到它了。小熊的爪印,在猎人窝棚的土坑里。”
风突然大了。
我听见山涧的水声,混着远远的,像是有人咳嗽的动静。
指骨上的“昭”字贴着皮肤。
我站起来,蓝布衫被风吹得飘起来,像爷爷在前面带路。
母熊留下的骨头,爷爷没烂的蓝布衫,还有窝棚里的小熊爪印。
所有碎片突然拼在一起。
当年猎人没带走小熊。
它死在窝里,被埋在窝棚的土坑里。
母熊守了三十年,不是等复仇,是等有人告诉它:
它的孩子,没被吃掉。
而爷爷,找了三十年,终于替它找到了。
我把蓝布衫穿在身上。
布面贴着皮肤,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指骨放进兜里,和小熊皮毛挨在一起。
山雾漫上来,遮住了窝棚。
我顺着母熊走的方向往前,听见林子里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像有人拄着拐杖。
“爷爷?”我喊了一声。
回应我的,是一声悠长的熊鸣。
但我知道,他就在前面。
因为风里飘来熟悉的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