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荩臣进城时,已经是下午,顾不得吃饭,匆匆忙忙赶到玉林巷,想看女儿漪房一眼。
他跳进翰林府的院子,摸上二楼,听见书房里静悄悄的,从缝隙里一看,屋里烧着一盆炭火,甘杏儿正在伏案写字,却不见两个孩子,十分纳闷,心想:“漪房和那个小男孩怎么没来?”
只见甘杏儿拿过一本书,站起身来,轻声念道:“羡阳公主去世两年,御若风病重不起,弥留之际,有仆人问:‘附马名满天下,皇帝敬重,有憾事否?’若风曰:‘此生最大遗恨,唯与表姐离婚而已。’次日撒手离世。”念完,在屋里来回踱步,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得一会,她抬头看看窗外,自言自语:“天快黑了,先弄饭吃吧,一会两个孩子要来了。”
仰荩臣听了这话,心里大喜:“漪房要来了?她们不是白天来吗,怎么改到晚上了?”
他怕甘杏儿出来做饭看见自己,赶紧飞上屋顶,跳到巷子里,到街上吃了晚饭,又赶回玉林巷,走到一年前拦住漪房相认的那地方,站在那块石碑后面,等她过路。
等了半天,天色渐渐黑尽,漪房还没来,他干脆在石凳上坐下,心想:“我先坐一会,反正天黑,她来了看不见我。”
过得一会,两个小孩子气喘吁吁走近,好像是漪房和那个小男孩。
他心里一慌,赶紧埋头趴在石桌子上,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孩子说:“居易,你快点吧。”果然是漪房。
男孩说:“漪房姐姐,你慢点儿,走那么快干什么?”
“快七点了,别让姑姑等咱们。”漪房说着,和小男孩急急忙忙从石凳前走过。
谁知小男孩走过去不远,低声说:“咦,漪房姐姐,那儿怎么坐着一个人?”
“怎么了?”漪房停下脚步。
“天气这么冷,他趴在石凳上,是不是生病了?”
“不会吧?你成天跟着苏叔叔看病,看谁都像病人。”
“不行,恩师说,我们行医的看见人生病,不能不管,我过去看看。”男孩说着,走了过来,摇了摇仰荩臣的胳臂,“叔叔,你怎么了?”
仰荩臣不敢抬头,只好假装醉酒,“你是谁呀,干什么?”
“叔叔,你是不是病了?”小男孩关心地问。
“我没病,我喝多了。”仰荩臣抬了抬手。
“喝多了,可是我怎么没闻到酒味?”
仰荩臣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假装打鼾。
这时,漪房也走过来,说:“叔叔,天气冷,你怎么坐这儿,快回家去吧。”
仰荩臣见漪房关心自己,心里一阵温暖,又怕她听出来,急忙含含糊糊地说:“我、我坐一会就走!天气冷,你们快走吧!”
“叔叔,你真的没事?”漪房又说。
“真的没事,快走吧,别冻着了!”仰荩臣挥了挥手。
“好的,我们走了啊!”漪房说,“居易,走吧。”
小男孩答应一声,跟她匆匆走远了。
仰荩臣站起身来,远远跟着她们走到翰林府,又飞进院墙,摸上二楼,到窗子下蹲着,从缝隙里看时,漪房比两年前长高了些,正坐着弹琴,琴声优美动听,长进了不少。
甘杏儿在旁边和小男孩说话,说:“居易,姑姑教了你好些字画鉴赏的窍门,今天再给你说一个事。姑姑给你说过‘天下第一神帖’,你还记得吗?”
“记得,姑姑说过,是书仙御若风的《大雪防姑帖》。”
“没错!”甘杏儿说,“这个帖子,虽然不是真迹,也是羽朝流传下来的真迹,十分珍贵。”
男孩吃惊地说:“姑姑,羽朝到现在都一千两百多年了,那时候的帖子怎么还在?”
“问得好,这就是今天姑姑要告诉你的,什么叫‘流传有序’。”甘杏儿笑说,“这件帖子虽然不是真迹,可是历朝历代都由皇宫内府收藏,才流传到今天,不然早就看不到了。”
男孩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流传有序,一来便于保存,二来便于辨别真伪。”
“说得对,不过呢,凡事也有例外。”
“姑姑,什么例外?”
“姑姑给你说一个典故,是项朝明宗皇帝的。”甘杏儿笑着说,“明宗皇帝附庸风雅,喜欢收藏古玩字画。有一年,有个大臣献了一幅羽朝大画家李梦伦的名作《春江万里图》,明宗皇帝爱不释手,在画上题了许多诗文,还盖了玉玺。”
男孩目不转睛,听她说话。
“奇怪的是,第二年,又有人给明宗皇帝献了一张《春江万里图》,和前面那张一模一样。”甘杏儿说,“居易,你猜猜,哪一幅是真的?”
“不知道。”男孩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吧,幸好后面这张是真的,不然,早就让皇帝糟蹋坏了。”甘杏儿笑着说,“可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不好承认自己弄错了,就说两张都是真迹,在内府保存起来。过了几十年,这两幅画落到书画名家的手里,才鉴定出真伪。”
男孩说:“姑姑,我明白了,那件赝品流传到后世,如果因为有皇上的题字和玉玺,以为是‘流传有序’,把它当成真迹就错了。”
“居易真聪明,说得对!”甘杏儿高兴地说,“所以,我们鉴定字画,千万不能‘只认衣衫不认人’。衣衫可以模仿,可是书画家的技艺、见识、修养,谁也模仿不来!什么都靠不住,咱们只能靠自己的学识和眼睛,你可要记住了。”
“姑姑,我记住了。”男孩说。
仰荩臣在屋外偷听,只觉甘杏儿咳珠唾玉,皆成文章,心里十分钦佩,想到自己寻访一年多,都没有打听到宝藏的下落,辜负了她的嘱托,暗暗惭愧。
这时,甘杏儿又给漪房指点琴技,教她弹了几遍,说:“好吧,今天天气冷,你们早些回去,不要冻着了。”
漪房答应一声,把三弦琴挂在墙上,和小男孩穿上棉衣,由甘杏儿送下楼来。
仰荩臣跃上房顶,听见两个孩子告别甘杏儿,匆匆走远了,才跳进巷子,尾随漪房和小男孩而去。
只听男孩说:“漪房姐姐,姑姑好像在写文章呢!”
“我也看见了,好像是写弹词?”
“真的吗,姑姑学识渊博,写的弹词一定好看!”
“当然了,咱们就等着看姑姑的大作吧。”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仰荩臣远远跟着,到了妙仁斋,看见她们进门,才转身回来。
他打开院门进门,黑暗之中,只听“当啷”一声,踢着一个东西,好像是两个铁盒子,急忙捡起来,开门进家。
他点亮油灯一看,果然是两个装药的铁皮盒子,锈迹斑斑,轻轻摇一摇,里面空空的,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打开一个铁盒,吃了一惊,里面居然藏着一封书信、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他急忙打开书信,竟然是苏荫桓一年前写的,说他那天晚上看到仰荩臣留的信,第二天赶紧找“墙挠头”打听,知道他以“李藻九”的名义买了这座宅院,就赶过来和他会面,可是铁锁高挂,只好回家写了这封信,夹了一百两银票,用铁盒子装了,以防被雨水淋湿,从院墙外扔到院子里。
苏荫桓在信里说,如果他看到信,一定要到妙仁斋相见,就算漪房不肯相认,也会劝她回心转意,和他团聚。
他叹一口气,打开第二个铁盒,里面除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又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梦州妙仁斋苏先生请转李藻九大哥”,寄信地址是雾川横州,竟然是舒四五写来的,不禁喜出望外。
原来,舒四五见他一别经年,没有半点消息,十分焦急,后来想起他当年说过,和梦州妙仁斋大夫苏荫桓是莫逆之交,当年犯事出逃的时候,还把女儿托付给苏家,现在他回到梦州,一定会找苏荫桓,就写了一封长信,花十两银子,托顺路的商人捎信到妙仁斋,托苏荫桓转交给他。
苏荫桓接到书信,知道是寄给仰荩臣的,也不拆看,又附上五十两银票,也用铁盒装了,过来找他,谁知又吃了闭门羹,只好把铁盒扔进院子里。
仰荩臣急忙打开信看起来,舒四五问他怎么一直不写信,什么时候可以到梦州和他相聚,又说了他和庄承宗的近况。
仰荩臣匆匆看完信,大吃一惊,觉得不可能是真的。
原来,舒四五在信中说,庄承宗在他离开横州的第四天,竟然得到一个武林前辈的帮助,一步登天,当上了横州船帮的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