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钤身明白,自己刚才只图一时嘴巴痛快,一阵无所顾忌的分析,已经把自己送到了鬼门关口!
仰荩臣是皇帝钦点缉拿的要犯,竟然从金士淳的眼皮底下溜走,这事要是传进皇上的耳朵,他不会有好果子吃,而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不是削尖脑袋往地狱门口送死吗?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金士淳一眼,见对方也在深不可测地打量他,目光相交,那两道阴森的目光一闪避开,这更加剧了他的忐忑不安,颤栗之余,连肠子都悔得滴出水来。
自己终究是武林中人,真刀真枪、直来直往惯了,在宫中的时候虽然收敛了不少,可是现在处江湖之远,忘庙堂之高,就无所顾忌,终于把自己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箭靶子。
自己和金士淳在宫中熟识多年,听说过他的铁血手段,彼时,大家是为了一个主子办事,也有几分交情,倒也见怪不怪,可是现在各自面临功名利禄、甚至生死存亡的抉择,交情又值几斤几两?
金士淳虽然慑于自己的功夫,不敢马上动手,可是自己老婆和儿子还在县衙后院,这个大太监又统率五千御林军,要是以喝酒叙旧为名,把他扣留在行辕,私下却派人把他老婆和儿子抓了,要挟自己就范,岂不是满盘皆输?
他心里怦怦直跳,又怕金士淳看出来,只好端着茶杯,假装喝一口茶,心里急思对策。
所幸的是,金士淳似乎并不着急,轻描淡写的说:“逃了就逃了吧,这年头逃走的钦犯还少吗,咱们不说他。大人请坐,我先处理几件事。”说着,走到一张可以折叠的公案边坐下,自独自地在一张纸上写起来,好像在处理公文。
满身华衮、身份高贵的主人既然不下令逐客,客人自然不便告辞,只好恭谨答应,坐在一边喝茶。
汪钤身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心里跳得厉害。
如果他是写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密令,写完之后,一定会折起来,然后摇桌子上那个黄金桌铃,叫手下太监进来传令。但是,他一直在写,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汪钤身远远盯着那个不断在纸上跳动的墨色笔尖,额头上冒出冷汗,嗓子干得像要冒烟,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可是还能怎么办?
忽然之间,他脑子里蹦出一个主意,一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自己反正早就不想当这个知县,不如对金士淳说,求他回京之后,请皇帝下旨,免去自己的官职,自己要去捉拿仰荩臣和屈蕴侠归案,报一箭之仇。他想,只要显得自己志在江湖山林,不问官场是非,金士淳也许就会打消戒心,放自己一马。
可是他刚要开口,脑中一个激灵,又发现这个主意不妥。
自己的功夫,金士淳是知道的,要是哪天真的把两人捉拿归案,送京审查,岂不是把他失职的证据送到皇帝的面前?所以,这话要是一旦出口,无异于触动死亡机关,自己和老婆孩子死得更快。
想到这里,他哪里还敢提起,正在急思对策,这时,金士淳终于把手中的柔翰放下,把写好的那张纸折好,果然又摇摇桌子上的金铃。
一个紫衣小太监急忙走进大帐,恭敬道:“公公——”
金士淳把纸条递给他,“你出去,把这个交给提督大人,另外,叫他准备一桌酒菜,我和汪大人要叙叙旧。”说着,朝汪钤身笑了笑。
果然,金士淳要留自己喝酒叙旧,而他刚才这个笑容,给汪钤身一个强烈的直觉,纸条上的内容和自己有关,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心脏格噔一下,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推辞,只是怎么措词,需要赶紧思量。
这时,那紫衣小太监又递给金士淳一张纸条,赔笑说:“公公,这是刚才收到的急电。”
“什么,急电?”金士淳疑惑地接过来。
“我本来要进来送给公公,可是外面的人说,公公和汪大人在说事,我就没敢进来。”小太监紧张地回答。
金士淳急忙展开一看,脸色一变,站起身来,“什么,他家里也跑了?”
汪钤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马上收回思绪,问:“公公,谁跑了?”
金士淳看了他一眼,“哦,前天一早,我还在符州,听说屈蕴侠越狱逃跑,马上给朝廷发电,除了请旨捉拿,还请刑部给天球总督发报,将屈家老小全数拿下。”
“怎么,没抓到?”汪钤身站起身来,假装关心地打听。
贬到亨邑的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找个理由抓住屈蕴侠,打听仰荩臣的下落,现在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步对方的后尘,要带着家人全身而退,而如何缓和金士淳的疑忌,赶紧走出行辕,成了眼下分秒必争的事情。
“这是刑部的回电,你看!”金士淳假装宽宏,把电文递给他,嘴里说:“怪事太多了,怎么一出接着一出!”
汪钤身赶紧接过一看,电文写着:“钦差大人金公公鉴下:逆臣屈蕴侠窝藏钦犯、杀人越狱一案,部已骇悉,即电天球衙门缉拿,并抄没家产,谁知一夜之间,屈氏产业已荡然无存,一家上下也消失无踪,实属罕异,即日通电各省通缉。”
电报上的文字不多,不到一百字,他怔怔看了好半天,一句话不说,倒不是为屈蕴侠一家连夜消失的事情吃惊,也不是没看见金士淳朝那个小太监看了一眼,小太监就转身出去了。
只是电文上的那些字,好像一条闪电,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照亮县城棋盘大街上的一块商铺牌子,上面写着“屈记土货栈”五个字。
想不到,自己视屈蕴侠为仇人,如今竟然和他成了同林鸟,要落得一样众鸟高飞尽、大地白茫茫的下场。
这道电光在他心里一闪而过,全身紧绷的肌肉忽然松弛下来,说:“奇怪,一夜之间,姓屈的全家跑了,家产也变卖一空,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邪门了!”金士淳在公案边坐下来,“屈蕴侠在符州越狱,他在天球的老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家产又是怎么转移的,难道飞上天了不成?”
汪钤身知道机不可失,赶紧请命:“公公,据下官所知,屈家在亨邑县城有一个铺子,下官马上带人把伙计抓了,也许能打听到线索!”
不久前,他带人上街搜查逆党,不经意间看见棋盘大街上有个铺面,挂着“屈记土货栈”的牌子,当时听衙役们说,这是天球省首富屈侍郎开的分号,专门收购当地土产。
他知道屈侍郎就是屈蕴侠的父亲,当时就默默记在心上,没想到这时可以派上用场。
既然屈蕴侠在符州越狱的当天晚上,远在天球的家里人就人间蒸发,这个离符州近在咫尺的屈记土货栈肯定早就关门了,只是现在他操心的,不是如何抓住屈家的伙计,而是需要一个走出行辕的借口。
果然,金士淳来了兴趣,问:“快说,铺子在哪里?”
“下官才来亨邑不久,是听衙役们说过,还不知道在哪里,下官这就去衙门,叫他们带路!”汪钤身怕他起疑心,又补充一句:“请公公多派些人,和下官去抄家!”
金士淳两个幽黑的眸子在他脸上扫了两下,阴险的神情一闪而逝,忽然堆下笑来,说:“大人急什么,一会咱们喝酒,这些小事让手下人去办就是了!”
对方摆明是鸿门宴,汪钤身哪里会上套,推辞说:“公公,等下官抓住人,再回来陪公公喝酒也不迟!”
金士淳哪里肯依,大步走过来,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我去年下半年就奉旨,带兵出来巡边,和大人大半年不见了,如今正要回京,没想到大人又外放到这里当了知县!明天一别,千里迢迢,云山隔远,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面,今天晚上,咱们正要好好聊聊,不醉不归!”
“公公的厚意,下官心领了!”汪钤身仍然拱手推辞,“公公也知道,下官这次被贬出宫,正是犯了因私误公的大忌,前车之鉴不远,下宫不敢忘记!”
金士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手,“哎,我刚才都说过了,这些年逍遥法外的钦犯还少吗,也不只是仰屈二犯!再说了,现在天下多事,皇上都急不过来,我们再急也是干着急!”说完,又令手下奉茶。
过得一会,一个小太监进来,奉上两杯茶,躬身退出去了。
金士淳热情的说,“大人,这是龙诞玉香茶,去年鸟影王国进贡的,皇上赏了二两给我,你尝尝!”
那龙诞玉香茶颜色碧绿,叶如金针,在白如凝脂的瓷杯沉沉浮浮,散出淡淡的郁香,果然十分名贵。
可是汪钤身哪里心思喝茶?金士淳为人阴险刻毒,办事向来雷霆万均,宫中无人不知,可是今天却判若两人,无非是在拖延时间,再说茶叶里是不是下毒,也在未定之天。
他心里焦急,也不再顾忌情面,猛地站起身来,说:“公公,下官是粗人,赏不来好茶,公事要紧,这就告辞!”
金士淳见他说得峻急,似乎已经察觉到危险,只好站起来,朝大帐外面看了一眼,估计手下提督派出的兵已经快到县衙了,而且再拦着他,只会增加他的怀疑,脸上马上堆下笑来,说:“好,既然这样,我也不强留,大人抓住人就赶快回来,我等你喝酒!”
谁知汪钤身看穿他的心思,长臂一伸,抓住他的胳臂,说:“公公,这样的大案,下官一个人去怎么成,公公最好和我一块去!”
一阵剧痛从胳臂上传来,痛彻骨髓,金士淳呲了一下嘴,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急忙赔笑说:“大人去就行了,我去干什么?”
“公公,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一会屈记的伙计都跑了!”汪钤身不由分说,捏住他的胳臂就往外走。
对方的武功,金士淳自然知道,要是惹怒了他,只有死路一条,眼看自己弄巧成拙,成了他手里的人质,心里又惊又慌,急忙答应:“好说,好说!大人放手,我和你一块去不就行了吗?”
“我和公公好久不见,正要亲热亲热,怎么能放手?”汪钤身脸上带笑,把他拉出大帐,“再说下官贬到这里,虽然住的地方寒碜些,不比宫里,还要请公公去坐坐,看看你弟媳和侄子!”
站在大帐外的几个军将见钦差大人出来,赶紧问:“公公去哪里?”
汪钤身手上一捏,金士淳痛得冷汗直冒,急忙说:“我和大人出去走走,你们不要跟来!”
几个军将答应一声,马上退下。
汪钤身捏着人质,顺利出了大营,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飞快点了金士淳身上的几处大穴,把他推进路边一间堆满柴草的偏房,冷笑一声:“公公,委屈你在这儿住一晚!明天不要派人追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回去见了皇上,也不要胡乱说话,不然,我会去宫里找你的!”然后纵身起落,往县衙直奔而去,刮起一阵冷风。
他到了县衙门,急忙奔后院而去,谁知院门从里头闩住了,无法进去,只好飞身上了房顶,正要跳进去,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来了一个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多兵勇跑进院子,挥舞单刀,喝道:“快去后院拿人!”
兵勇们轰然答应一声,马上朝后院冲去了,可是院门闩着,只好站在门口又推又踢,大吵大闹。
汪钤身乘机揭起一块厚瓦,朝院子里那军官掷了过去,一阵劲风过处,正中军官的脸上,立即倒撞马下。
他赶紧飞落院子里,把那匹大马拴在庭柱上,然后捡起军官的单刀,追到后院门口,手起刀落,把十多个官兵杀得精光。
他一脚踢开院门,夫人冯采薇听见外面踢门,十分吵闹,正在惊慌,见他进来,急忙问:“大人,怎么了?”
“快收拾东西,我们走!”
“走哪儿?”
“别问这么多,我不做官了!”
冯采薇见门口血淋淋死了十多个人,知道出了大事,也不多问,赶紧和他飞快收拾了家里的细软,放在院子里的一辆马车上,那是他带儿子汪忠来上任时坐的,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汪钤身穿着官服,赶着马车来到城楼下时,夜色深沉,城门紧闭。
几个兵勇走近一看,竟然是知县大人,急忙上前打恭请安:“大人这是去哪儿?”
“老家有事,我去不了,只好请夫人带孩子回去看看!”汪钤身挥挥马鞭,“劳驾兄弟们开开门,我送她们出城!”
兵勇们答应一声,赶紧打开城门。
汪钤身赶着马车经过城门时,说:“多谢兄弟们,一会我回来,还要劳驾你们开门!”
一家人出了城门,马车也不要了,汪钤抱着儿子汪忠,冯采薇跃身上马,带着几包细软,快马加鞭而去。
他们跑到天亮,幸好金士淳没有派兵追来,才放下心,后来就到处云游,一边带着儿子求医问药,一边打听仰荩臣的消息,一晃几年过去。
不久前,他们到了泰城,慕名找到名医安民世。
安民世性情淡泊,一副宿儒模样,给汪忠号了一回脉,吃了一惊。
汪钤身心里不安,赶紧打听是怎么回事。
安民世说,汪忠体内有一种十分厉害的热毒,已经侵入七经八脉,无药可医,最多再过半年,就要不治,必须赶紧到雾川省找到一个野人部落,拿到冰火屠毒丹给汪忠服用,先保住性命,再行慢慢调治,才有望治愈。
汪钤身不敢耽搁,急忙将母子二人安顿在泰城,方便请安民世治病,自己骑马南下,到处打听野人部落的消息。后来他在路上听说,横州帮帮主金震川当年在川藏边境和野人交易发迹,多半知道野人部落的消息,就匆匆赶来,没想到认识庄承宗,从金震川家里偷到冰火屠毒丹,省去无数周折。
他说完经过,举杯敬酒,说:“贤弟,大哥敬你一杯!”
庄承宗举杯一仰而尽,好奇地问:“大哥,这个仰荩臣和屈蕴侠是什么来头?”
“仰荩臣是个官场失意的五品守备,因为上书辱骂朝政,皇上下了一道密旨,令我率人南下,捉拿此人归案。”汪钤身叹一口气,“没想到屈蕴侠得到消息,提前一步送信给他,我带人赶到的时候,仰荩臣已经畏罪逃跑。大哥受此事牵累,被皇上贬出宫来,到亨邑当了几年知县。’”
庄承宗说:“姓屈的吃里扒外,朝廷如何处置?”
“刑部查了,没找到证据,只知道他和仰荩臣是同年,交情不错,怀疑是他传递消息,就贬出宫来,到符州当了千总。”汪钤身说,“后来仰荩臣又千里迢迢,跑去投靠他,险些落到金士淳的手里,没想到又阴差阳错,被他们二人逃出法网,至今音信全无。”
“大哥刚才说,要了结一桩江湖恩怨,难道就是这事?”
“是啊。”
“恕小弟直言,这个案子,大哥明明受了冤屈,皇上却不辨是非,将大哥贬出宫来,又何曾对得起大哥了?”
“贤弟有所不知,皇上贬我出宫,是我咎由自取,也不全是冤枉。”
“这话怎么说?”庄承宗疑惑地问。
“那天我接到皇上密旨的进修,天色已经晚了,偏偏儿子的病又发作,只好请郎中到家里医治,一直忙到半夜,见他没有大碍,才连夜率人上路。”汪钤身说,“过了十多天,我率人赶到梦州的时候,姓仰的只比我们早了几个时辰逃走!你想想,如果我不是为犬子的事,耽误这几个时辰,哪里会让姓仰的逃掉!”
庄承宗不以为然,“可是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意料不到,皇上怎么能为这事,就把大哥贬出宫?”
汪钤身摇了摇手,说:“此言差矣!大哥既然因私废公,耽误大事,这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怎么能怨皇上!”
庄承宗见他忠心耿耿,容不得别人指摘皇上,只好作罢,又举杯邀他喝酒。
“刚才承蒙贤弟不弃,愿和大哥结为生死兄弟,可是我当年杀过船帮的人,帮船恨我,不共戴天。”汪钤身说,“贤弟如今又做了船帮的帮主,要是和我结拜,什么时候事情发作,就会大祸临头,大哥又怎么能连累贤弟?”
庄承宗听了这话,自然不好强求,陪他喝酒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汪钤身早早起来,就要动身起程。
庄承宗拿出一千两银票送给他,说:“大哥,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请大哥笑纳!”
汪钤身也不推辞,接过银票。
庄承宗叫李挺昉牵来一匹大马,送他到城门外,拱手说:“大哥此去,不知时候才能相见!”流下眼泪,十分感伤。
汪钤身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贤弟,你是英雄好汉,怎么如此女儿情长,咱们兄弟有缘,将来还会再见的!”
“好,小弟恭候大哥的消息!”庄承宗强颜一笑。
汪钤身飞身上马,抱一抱拳,“贤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扬一扬鞭,骏马飞驰而去,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只见远处翠峰遥遥,黄叶萧萧,风送江涛,响彻远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