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荫桓说:“我问是什么人,官府来的两个人说,守园子的老头子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焚香烧纸,模样很丑。老头不敢过去,远远问了一句话,那人就提着香纸,从墙上飞出去了。老头以为见了鬼,吓得第二天就告病回家,不敢再守园子了,如今到处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守备府的后花园闹鬼。”
仰荩臣想起那天晚上烧纸的时候,确是遇到一个老头子问话,没想到他竟然以为自己是鬼,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苏荫桓又说:“官府的人说,那个花园几百年来都是守备府的地方,除了你娘和你哥,没人埋在那里。知县大人今天听到消息,怀疑是你爹回来了,知道我和你爹交好,就派人过来查问。”
漪房听完,低下头去,两只小手绞着衣角,一语不发。
“我把官府的人打发回去,也觉得奇怪,难道真是你爹回来了?”苏荫桓说,“五年前,你娘和你哥自杀,你爹把她们埋在守备府后花园,第二天官府来人,把她们挖出来了。因为你藏在我家,我不敢出面,就委托朋友买了两副上好棺材,把她们迁到南屏山去了,还请道士做了几天道场。如果你爹回来了,他以为你娘和你哥还埋在守备府花园,就去那儿烧纸祭奠,又接连两天跑到咱们药铺对面来,想看你一眼!”
仰荩臣听了这话,感动得泪眼模糊,心想:“雨农不愧是我的知己,只凭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就猜到我回来了!他还把夫人和莲珀妥善安葬了,这份大恩大德,我如何才能报答!”
这时,苏荫桓长叹一声,又说:“我记得很清楚,你爹是万寿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晚上出的门,如今五年过去,难道他真的回来了?”说完,又自言自语:“可是安国如果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呢?我知道,惹怒了朝廷,不死也要扒几层皮,他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模样也变丑了。可是咱们眼看着都快老了,丑就丑点吧,有什么要紧,怎么就躲着不见呢?”
仰荩臣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几次三番想推门进去和他相见,可是想到自己翻墙而入,已经十分失礼,要是再贸然闯进去,吓到雨农,罪过就更大了,只好强自忍住。
这时,苏荫桓走到漪房面前,说:“漪房,你告诉叔叔,你爹是不是来找过你?你是不是嫌他丑,不认他,他伤心了?你给叔叔说,我好悄悄请人找他!”
他见漪房低头不语,更是起了疑心,说:“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渏房低着脑袋,嗫嚅着说:“叔叔,没、没人找过我!”
“漪房,不许对叔叔撒谎!你再怎么恨他,他也是你爹,你也是他的亲生骨肉,你明白吗?”苏荫桓苦口婆心地劝她,“这些年,你爹在外面受了不少苦,现在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才回来看你,你知道他有多想你吗,天底下当爹当妈的心,你明白吗?”
漪房哭着说:“叔叔,你别说了,谁也没找过我!我没爹,我爹早死了!”
仰荩臣在窗外听了这话,只觉剧痛椎心,双手紧紧握拳,险些将手心抓出血来。
苏荫桓训斥说:“胡说!你爹是有大本事的人,谁也害不死他,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咒他?”
“谁叫他害死了我娘、我哥!”漪房哭着顶嘴。
“嗨,你这孩子,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才多大,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呀?”苏荫桓说,“你爹是朝廷命官,当然要上书言事,可是触怒皇帝,那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你想想,你爹会存心害死你娘和你哥吗?”
漪房又低头哭泣,不说话了。
“孩子,你娘和你哥死了,你以为你爹心里好受吗?”苏荫桓长叹一声,“唉,那天晚上,你爹送你过来的情景,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你是不知道,他有多放不下你!”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说:“他当时拿了一千两银票给我,请我好好照看你,可我没要。那时候你睡着了,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你亲了又亲,他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你、放不下你啊!他把你寄养在我家,你以为他心里就好受吗?你是他的亲骨肉,他离开你,那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漪房抬起头来,哭着说:“叔叔,你给我说这些话,是不是不要我在你家了?”
“什么,我…我有这个意思吗?”苏荫桓急忙回过身来,走到她面前蹲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好言安慰:“漪房,你怎么能误会叔叔呢?叔叔就是听到消息,怕你爹回来了,把你带走,再也找不到你们爷儿俩,才对佩蘅说,漪房姐姐要离开我们家,不和她玩了,让她把你叫过来问话!你可倒好,越说越不像话!”
“那你老提那个没良心的人干什么呀?”漪房哭着说。
“孩子,不要乱想,这儿就是你家,叔叔要你永远在家里住,天天和佩蘅、居易玩,你明白吗?”
漪房哭着点了点头。
“叔叔是想啊,要是你爹回来了,他不是没地方住吗?咱们就把他接到家里来,和你一块住!往后啊,他就天天和你在一起,好好疼你、爱你,把这些几年亏欠你的都补回来!”苏荫桓说,“到了那时候,就算天底下有数不完的金银财宝等着他去拿,叔叔也不会许他再离开你半步!叔叔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漪房低头抹泪,却不说话。
仰荩臣在窗外听了这些话,早就感动得泪流满面,心想:“天可怜见,我把孩子托付给雨农,真是托对了人!只是我欠孩子的,将来还能补偿,欠雨农的,只怕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他擦一把眼泪,再看书房里,苏荫桓仍然在劝说漪房,可是任他磨破嘴皮,漪房都不承认有人找过她。
苏荫桓奇怪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没人找过你,你这两天怎么装病,不去姑姑家?”
“我…我不想去。”漪房抽泣着说。
“是不是姑姑惹你不开心了?”
漪房急忙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想去?”
漪房低下头去,又不说话。
“唉,你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懂事,怎么就不明白叔叔的苦心呢?”苏荫桓长叹着站起身来,“你爹的事,看来是我多想了,咱们先不说他。姑姑是居易的救命恩人,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住那么大的房子,我叫你们俩去和她学本事是假,陪她打发日子才是真,你要是不去,姑姑还以为做错什么事,得罪咱们了,她会不开心的,你知道吗?”
漪房点了点头。
“嗯,你明白就好,明天和居易去姑姑家,好不好?”苏荫桓说,“姑姑那儿,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前几天,佩蘅吵着要去,我看她太不懂事,怕她在那儿胡闹,都没让她去。”
仰荩臣听了这话,才明白他叫两个孩子去侍奉甘杏儿的本意,又不许女儿佩蘅去,是怕她任性胡闹。
“漪房,你放下心,好好来和姑姑学本事,不要有什么顾虑。姑姑是唱曲的戏子不假,可她是好人,又满腹才学,认得许多稀罕的古书古字。”苏荫桓说,“叔叔请她教你和居易学本事,是要让她开心,决不是要你学了弹词,以后到酒馆茶楼卖唱!”
漪房擦一把眼泪,抬起头来,认真听他说话。
“就算你爹这辈子不回来,叔叔也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唱曲卖唱的那些事,咱们永远不会沾染半分,你明白吗?”
漪房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嗨,你这孩子,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这是几个意思?”苏荫桓莫名其妙,一连问了两遍,她才怯生生地说:“叔叔,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我还是不想去。”
“你这孩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苏荫桓生气地看着她。
漪房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就是不说话。
仰荩臣在窗外听了,心里却知道,漪房是怕自己再在路上拦她相认,心里一阵难过,心想:“漪房从小寄养到雨农家,虽然衣食无忧,毕竟不是亲爹亲娘,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看透人情世故,心里早就恨我入骨,这也不能怪她,我只能慢慢想办法和她相认。”
他轻轻叹一口气,又想:“既然雨农说了,会把漪房当亲生女儿看待,将来不会让她卖唱,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官府听到风声,到处查问我的消息,孩子又不愿意认我,我留在梦州也没有多大意思,还害得她担惊受怕,不敢去找甘杏儿开心学琴。我干脆去办一件大事回来,重重报答雨农,既不辜负他的大恩,将来也能好好补偿孩子!”
他打定主意,又恋恋不舍地盯着漪房看了几眼,才悄悄转身,大步朝院子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