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冥界回到人间,一路虽没了早时的拥挤,但因着我二人在路上几番耽搁,终究还是晚回了不少时辰。
彼时月上柳梢头,繁星当空,月色皎皎洒在整座黑压压的山头上,勉强驱散了两分素日里的萧瑟之感。初踏入华山之境,我便察觉到了股股迎面而来的阴寒之意,忽想起了前几日绛璃同我所说的渡采薇成妖之事,今日正好十五,想来这山中阴气便是与绛璃有关……
“你看这半天红霞,大抵就是绛璃在用逆天换命之术了,采薇本就是凡人之躯,绛璃为了让她活下来不惜将自己的心头血给她,以此作为盛妖息的容器渡进采薇体中,今日子时一过,采薇便要化为妖怪了。采薇这样害怕绛璃是妖,若是有一日她发现自己也是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我总觉得绛璃这样做,有些不妥。奈何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复活采薇,天下复活之术诸多,但他能使用的,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山头寒风凛冽,瑟瑟吹起我肩上长发。云川负手立于夜色之下,平静开口道:“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这些外人,也无法左右。佛家说,因果轮回,这因由他生,结果无论喜悲,皆需他一人担着。”
我向前一步,长叹道:“绛璃他生性正直,行事光明磊落,平日里轻重偏颇他最是拿捏的稳,只可惜在这一事上,他却是失了分寸。脱胎换骨,化而为妖,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多的是以命换命,同等对换罢了。他想要多少,就必然会失去多少。”
“山上风大,我陪你回去吧。”
“好。”
他本就不愿我插手这等事情,如今事无回转,即便我留在此地,也帮不了什么忙。既如此,不如安下心回去睡觉吧。
转身要走时,我却遽然察觉到了另一股强大的气泽出现,彼时正在强行压着妖息与阴气的蔓延,意欲强行垄断绛璃的法阵……
身子一僵,我顿下步伐,回身再看那远方红霞,果不其然,红霞被一道银色给压制了下去,天边的妖息此时也有了退却之意。
是要失败的征兆。
“有人破了绛璃的法阵,绛璃失败了,他有危险!”
能有本事破妖息法阵的人,一定不是简单人物,他不允许绛璃将采薇渡化成妖,极有可能会因此要了绛璃的性命……
云川亦瞧出了天边红霞的不妥,侧首问我:“此次出手的,并非是普通人,他修为不浅,对付绛璃乃是绰绰有余,你当真决定要救他?”
此话暗藏的意思便是:这次出手的人说不准是天上下来的,采薇身上背负着天命,私自逆天而行本就是死罪,若我出手相救,到最后难免会落得个是他同党的罪名。天命不可违,可是绛璃之前对我确然不错,去是不忠,不去便是不义了,这一点,实在难以抉择。
视线内的云霞愈发稀少,我安静了良久,点头下定决心道:“去,大不了落得个看管不严的罪名!再说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在放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随着他一起受罚,既然这样,倒不如放手去做来的自在!”
他垂眸看了我一阵,轻颔首:“既是小九愿做的,我陪你便好。”
手腕被捞入他的掌心,他一拂广袖,脚尖轻轻在满地荒叶间一点,蓦然间我只觉得身子一轻,视线也随着身子的飞升而高了起来。
他带我从山顶飞了下去,仅瞬息的功夫便落于绛璃的竹屋前。
彼时檐下红灯摇曳,绯色的喜字已有一半从窗棂上脱落,满丛菊花空留残瓣,寒冽风意卷着几片花叶悠悠飘落于尘土中,落叶归根,落红成泥……
而竹屋内两道灵力相冲的厉害,红银两道光交相映在了窗纱前,隐约勾勒出房内两道正用灵力抗衡的人影。
我疾步走了上前,一推竹门,顿时有两道光刺入了我的眼中,我下意识的抬袖去遮一遮,待缓了一缓后才又稳下心神前去看那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又是他!”
这个老道怎么阴魂不散的!
看绛璃那法术明显不占优势,我当即便上前帮了一把绛璃,抬手凝出灵力,一掌打向了那老道。老道一个旋身,及时躲闪开。宽大的衣袍在烛火里晃了晃,老道沉下气息站稳步子,手上拂尘潇洒一扬,定睛看向我。
“是你!”老道尤为吃惊的皱了皱眉头,眼里闪过一道无奈之色,续而整理衣袍,提起拂尘朝我一指,平心静气道:“这孽障妄图想偷天换日,渡凡人成妖,你难道还想要包庇他么?”大抵是觉得用这种语气太过平和,他咳了咳,又换了个凝重些的,“此妖一日不除,人间便一日不得安宁!渡人成妖乃是逆天改命之事,贫道劝姑娘,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才好!”
我挪步往绛璃身前一挡,亦神色凝重道:“你的本分是降妖除魔,可他是我手下的人,若你想要对他动手,先打得过我再说!”
“你!”那老道气急,抽了抽眼角冷哼道:“既是姑娘心意已决,那贫道就只好得罪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白色猛地朝我逼了过来,我忙是后退避开,徒手抓住了那条变长的拂尘,手中凝出一把匕首,顺手一划,那拂尘便被我割断成两半。老道收了手里凌乱的东西,改为从后背抽出一支桃木剑,掌心握住剑刃用力一拉,木剑上顿时沾满了他的鲜血。血在剑刃发了光,破风而来的速度让我防不胜防。
我侧身一躲,没想到那桃木剑却是像长了眼睛一般紧追我不放,我旋身一舞,眼疾手快的握住了那支桃木剑的剑柄,剑柄在手,桃木剑再不得动弹。
“绛璃哥哥,绛璃哥哥……”帘幔内传来了女子细微的呻吟声。
绛璃慌了神,忙是轻声回应:“采薇,我在,我在。”
趁他分神之间,老道士视线一挪,目标落回了绛璃的身上,大步迈上去,掌心凝起大片灵力,欲要一掌要了绛璃的性命……
“让开。”我猛地推开了绛璃,而那一掌,也正好不偏不倚的打在了我肩上……
他用的力量于我来说并不重,但灵力落于我肩头的那一瞬,我忽觉自己肩膀的血肉好似受了烈火焚烧一般,痛的让人心乱神慌……
“小……”老道士欲言又止,赶紧收了手。我捂着肩头承受不住的腿软半跪了下去,肩膀好疼,烈光焚烧之感似在顺着血脉蔓延全身,仅片刻的功夫,便令我痛不欲生……
“大人!”绛璃冲了过来,企图扶住我。
一只冰凉的手将我扯进了一个散发着浅浅茶花香的怀抱,他稍携凉意的手疼惜的抚在我脸颊上,指腹抹去我额角汗水,低哑心疼的唤了句:“小九……”
“云川。”我反握住了他的手,疼的心头乱颤。
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眸愈发浑浊,碧澈眸底倏然攀上了两缕赤色,似一点朱砂落入清泉,渐渐晕染了整个湖面。面色冷肃的昂头,他低沉着嗓音凝问道:“谁允许你伤害小九的?”
“我……”老道士现下一副惊诧模样,出乎意料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云川容我先自己倚在屏风边,缓缓起身,一袭墨影阴沉的令人胆怯,暗暗握住掩在袖中的五指,他负手冷冷道:“你伤了小九?那这笔账,就由我替她,向你讨回来。”
“你、她、她……”老道面目扭曲,抬眼一对上云川那双妖冶森冷的红眸,当即便腿软了,原本要收拾绛璃的强悍气势全无,甚是没出息收了桃木剑转身就逃……
不过云川自然也不会轻易的放过他,老道化为银光飞入夜色中后,云川也一个拂袖,身影消失在了竹屋内。
“大人。”绛璃扶我起来,搀我在椅子上安坐下来,面带愧疚的低头同我请罪:“属下该死,让大人受了重伤,大人,您不该替属下挡那一掌。”
我浑浑噩噩的摇头,单手支额虚弱道:“绛璃,你不用自责,他那功力,根本伤不着我……是我自己身子的问题。”
方才他那力拿捏的有多么到位,我尤为清楚。他并非是想要绛璃的性命,那力度,顶多只能将绛璃打回原形。即便落于我身上,也不过是拍出一口血,算是皮内伤罢了。可,我的肩膀怎么又疼了起来,难道,真的是我有什么隐疾不成?
“大人,喝口茶缓一缓。”绛璃将竹杯递给了我,我疲惫的抬起眼皮,伸手接过那杯茶。
帘帐内的女子还在呓语唤着绛璃,我晓得绛璃担心,便挥袖道:“你去看看采薇吧,我没事,缓一缓便好了。”
绛璃犹豫一阵,拱手道了个好。
见绛璃进了内室,我也不好再在此处耽搁这对小夫妻了,扶着桌子强撑起身子,一步一步轻轻挪出了小竹屋……
今日是十五,凡间的月亮,只有在每月十五才会变得又圆又大。
昂头看那轮明月,恍恍惚惚,似有月中仙人衣带飘逸,寒宫玉兰花开正好……
揉了揉肩膀的痛楚,我凄然弯唇自顾自的笑,为何心底会莫名升起一汩心痛感,又酸又疼,好不是滋味。
烈火如在体中焚烧着五脏六腑般,我双眼视物渐渐模糊了,额上汗水凝结成珠,顺着颌线如泪般坠落……
“君上。”
终是倒在了谁的怀中我不知晓,但我闻见了他怀里,有淡淡的茶花香。
一梦如庄周,不知是他入了我的梦,还是梦中幻出了他。
“茶花性子坚强,即便在寒冬之日也能绽放绚丽,本君希望,你能如此花般,不畏严冬,不畏艰险,永远都能绽放出最美的一面。”
“花开花落自有时,凡人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小九,你的心太乱了。”
“本君不是九重天的那些老顽固,自不信什么天命,本君只信自己的心,心中所想,便是天道。”
“小九,你可知,兰因絮果,必有来因,因为己生,果亦为己食。”
“本君错了,本君真的错了……也许,从一开始,本君便不该那样骗你。本君以为那样能保你周全,可本君没料到,末了却是本君亲手将你推向了深渊,让你,万劫不复。”
是本君亲手将你推向了深渊,让你万劫不复……
推向了深渊,万劫不复……
悲恸的声音在我耳边久久徘徊不肯散去,我拧了拧眉头,难受的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
视线内是男人的一片衣角,怀中不知何时抱了一只绣花枕头,而原本灼痛难忍的肩膀此时亦是一片寒意……
挣扎着要起身,男人却是先摁下了我,低着声温柔道:“别动,还未帮你涂完药水,你先趴着歇片刻。”
是云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