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魔界的第十五日,算了算正是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中我除去了同宋大人学习造盏与烧瓷雕刻之外,便是与云川学笛子了。曲子拢共会了两首,每每与云川吹上一曲时,云川都要变着法的夸我一通。对此,我深表惭愧。云川是个好师父,可我却不是个好徒弟。
日前与云川学完笛子后,他同我道,这几日他要暂时闭关,等三日后再出关教我吹笛子。我虽对他闭关的这个消息甚是不满,但仔细想来,云川初回魔界,身上的伤必然也未痊愈,加之修为暂时没回来,是得常常闭关修炼方可。为了云川的身子着想,我就勉强再忍三日吧。
这几日魔界的天气甚好,我想着闲来无事可以再去其他地方转一转,便挎着一只小花篮出门采花去了。为免自己再像上次一般,被人撞见不好解释,我聪明的带上了两名小丫鬟,拉着她们一起去采花,顺道还可以给我引个路。
魔宫内树上茶花最多,但也不乏其她花花草草,听说有一种花白日里与夜晚时的颜色不一样,且花瓣甘甜,食之若蜜饯,乃是魔界女子最喜欢的一类花,名唤日月霜华,恰好,这魔宫就植有日月霜华。
拎了小篮子,我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昂头观望叶密深处的花盏,花色皎洁,花瓣顶端还氤氲着一片浅浅嫩黄色,瞧着赏心悦目,花色素美,什么都好,就是只有一个缺点,此花是生在树顶头,我若想摘,难不成还要爬上去?
“你们以前摘日月霜华的时候,都是怎么弄到手的?”我偏头问身后的两名小丫鬟,小丫鬟相视一眼,一者乖巧答道:“回大人,我们都是爬上树枝,然后直接摘的。”
“果然还是要爬树。”我伤脑筋的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紫衣,妥协道:“好吧好吧,半个月未曾动我这老胳膊老腿了,看来是时候要活动活动了。”
拎着小花篮,我飞身跃上了树梢,踮脚行在树枝上,唯恐我这体重太沉了会压断这树枝,猫着腰小心的伸出手,拂去树叶,摘掉一朵日月花。一朵花到手,我尝到了甜头,续而又大着胆子去摘其它的。
“大人,您小心啊。”
“大人,那里面还有一朵。”
小丫头们激动的给我指着方向,我蹑手蹑脚的爬了过去,扒开叶子又摘掉一朵花,拂袖用灵力扫开绿叶,几朵皎洁小花映入眼帘,我偷着懒,直接用法术摘掉了几盏花放入篮子里。这个时节的霜华树花盏甚少,需得仔细寻着方可找到花苞。我贪婪的摘了一花篮,觉得再摘下去,这霜华树可能要秃头,于是就只好收了手,飞身从树枝头跳下来。
双脚一落地,大抵是久久不曾运功所以连腿脚也不灵活了,就一个腿软,脚下一崴差些摔了下去。幸而身后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我,这才勉强稳住了我的身子。我拎着花篮身子晃了晃,站稳后才心有余悸的往后看过去,本想看看是哪位大英雄如此有善心,可一扭头,对上的却是一张熟悉的容颜……
男人一袭白衣,长发恣意散在肩后,举止儒雅风度翩翩,明眸熠熠的观望着我,唇角衔起一丝淡笑,“紫衣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我怔了怔,慌着将胳膊从他的手上拿下来,诧异惊道:“禾陵君,怎么会是你……”
两名小丫鬟见状亦是欠身行礼:“奴婢见过禾陵君。”
白衣男子温和启唇道:“不必多礼,起来吧。”看向我,他又解释道:“本君今日本是来王宫面见君上,可不想君上闭关,暂时无法得见,路过此处,见姑娘爬树摘花,举止间天真烂漫,甚是可爱,所以便驻足观望了少顷,失礼之处,还望姑娘勿怪。”
我干巴巴的笑了笑,“咳不怪不怪,禾陵君说的什么话,是奴婢扰了禾陵君清静,该是奴婢向禾陵君请罪。”
他垂眸扫了眼我篮子里的花,平静淡然的问道:“姑娘采花,是回去做糕点的?”
我虚笑道:“闲来无事,采花回去清水养着罢了,奴婢手笨,做不成糕点。”
他畅然一笑,道:“姑娘蕙质兰心,如此说,是同本君见外了,今日天高气爽,不如姑娘你陪在下,在这园中散散步?”
我哽了哽,欲要婉拒:“奴婢今日尚有要事,无法与禾陵君游园,还请禾陵君……”
他打断道:“不过是须臾时辰而已,不耽搁姑娘办事,本君与姑娘一见如故,一起游园罢了,还请姑娘赏脸。”
都这么说了,我若是再拒绝,也说不过去啊……
提着花篮子犹豫了片刻,我将花篮子递给了身后的小丫头,恭敬叩袖与他道:“也好,禾陵君先请。”
白衣男子礼貌道:“姑娘先请。”
我点头,随在他身畔一道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往前走,左右两侧繁花似锦,花开如绸,白衣男子慢步悠然行着,边赏两畔风景边道:“本君以前在泰山修炼的时候,每年春归,泰山胜似仙境,雪白的小花开满整个山野,早起赏花,沐浴着初阳,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简直是太过逍遥恣意。”
“泰山?”我抑制住心下的小激动,问道:“禾陵君以前在泰山修炼?禾陵君不是魔族之人么……”
他笑,道:“有些魔,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是魔。本君是父君在外的私生子,当年本君母亲与父亲相恋,十几个年月后,有了本君,一族之君在外有了血脉,族民当即便能察觉。父君的原配夫人知晓这件事后,就对我母亲大下杀手,父君为了保护我们母子,只好向天盟誓,一生一世都不再与本君母子相见,永无瓜葛。父君离开了我们母子后,夫人并未遵守约定放我们母子一马,她暗中派了人前来刺杀我母子,本君母亲在打斗之中,为了保护本君,被人击碎了灵台,重伤身亡,而本君,则被母亲送去了泰山,借着泰山府的余威,苟延残喘到六万年前。”
泰山府,我师父乃是三界有名的降妖除魔行家,他手下弟子众多,泰山脚下借助他的名气避难躲险的小妖也多,也许,禾陵君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怕是师父自个儿也不知道,当年受他恩泽庇佑的一个小人物,如今已经成了魔界一族之君。
“禾陵君的身世,当真令人深感唏嘘,那,之后呢?”
他沉笑,“后来我在泰山躲了数万年,有一日忽有魔界之人寻到了我,将我带来了魔界。我彼时才知道,父君前些年练功走火入魔,已经被族中长老合力降服了,后长老们又怕父君在此发作,危害苍生,便与夫人勾结,用魔毒了却了父亲的性命。夫人一生无子,恐他日魔君知晓是自己下手毒害了先族君,便着急寻到本君,要本君回来继承君位。如此,本君才有了这禾陵君的名号。”
我深表同情的看着他,笑道:“原是这样,禾陵君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他怅然道:“本君的今日,诚然是以无父又无母的代价换来的。”
“相信老族君与令堂的在天之灵,看见你如今过的甚好,也会开心的。”
他偏头看我,温润一笑道:“本君自报家门,不知姑娘您,可否也愿意同本君做个朋友,得空也好共同探讨人生。”
“朋友……”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皱眉道:“奴婢不过是一名小小宫女罢了,怎配和禾陵君做朋友。”
“本君一直觉得,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有贫富贵贱之分,宫女也好,族君也好,我们不过都是一个魔罢了,谁也没有高贵于谁,谁也没有一生皆要为奴为婢。”
这位禾陵君所言,句句皆是感人之语,也许是因着他自幼的经历,所以才会练就如今这副柔肠淡然。可,偏偏这样的男人,有时候却是最难摸索到他的真性情,他太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了,也太擅长以表面迷惑人心了。
云川让我离他远些,必然是有云川的道理,他这么殷勤的要与我做朋友,不得不令人怀疑他的目的……
“禾陵君抬举奴婢了,奴婢,不过也是刚刚有幸被调来魔宫伺候罢了,能侍奉在君上的身边,实也是奴婢此生之幸。”
“姑娘谦虚有礼,正是本君喜欢的类型,本君现在还不知,姑娘唤何名字,祖籍,是哪里的?”他好脾气的停下步伐,回身问我。
我踌躇了一阵,回道:“奴婢姓花,禾陵君唤奴婢如仙便可,奴婢以前也住在泰山,与禾陵君可算个老乡。”
“花如仙。”禾陵君眉眼俱笑道:“好名字。不过,想不到如仙姑娘的家也在泰山,不过,为何本君以前从未见过如仙姑娘?”
我讪笑道:“禾陵君说笑了,奴婢前几年才满三万岁,禾陵君松柏长青,奴婢又怎能同禾陵君相见。”
他似恍然醒悟,“也是,本君疏忽了,姑娘原才三万岁。”深深一叹,又道:“数年不曾归去一望,不知泰山如今风光可同旧时好,山下的莲池,可还绽青莲了。”
“泰山现在风景也甚好,只是我未曾在山下见过什么青莲,倒是山下池塘中生了不少野菱角,每每丰收季节,都可装满好几筐子。”
“这样……”他抿唇低笑:“看来是我离开的太久了……”
我昂头看了眼天色,同他轻道:“看这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怕是不能同禾陵君一起赏花了,禾陵君,要不然奴婢先告退?”
“好。”他柔柔一笑,又提醒道:“姑娘什么时候有空闲,本君请姑娘过府一叙,一同吃杯茶吧。”
“啊?什么时候有空闲,这个,我也说不大准呢!”还要请我过府一叙,哪有族君请丫鬟吃茶的啊。
他自顾自的轻笑,“那就三日后吧。”
“三日后……嗳我……”本想拒绝来着,奈何这厢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反驳,不等我说完话就转身离开了。
我掐着腰很是不解,三日后,三日后……这厢怕是对我早有预谋啊!
罢了罢了,去不去到时候再另当别论吧,今日甩了他,指不定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整了整衣袖转身离开,我拢了拢身上的紫衣,一路快步往若水殿的方面而去……
“这禾陵君啊,乃是魔界一部族的族君,身世是凄惨了些,但他这个人,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总之啊,他城府极深,寻常人根本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此次与大人攀谈,意欲结为好友,说不准是早就查到了大人的身份,所以才想言语诱惑大人,大人您可千万不能上当,但凡这样的人啊,心中想的永远都是利益,所做的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晚间芙蓉伺候我褪下衣裳沐浴,我披着一层青纱下了温泉,推开池面上的红色花瓣,取下发簪,散下三千青丝泡入水中,撩起一捧水兜头淋下,“这我自然能猜到,况且前次阿阙也曾提醒过我要离他远些来着,于他,我必定会留下十二分的心,只不过,我想不通,我一个地府中人,他接近我是何目的。”
芙蓉拾起我的衣裳笑道:“大抵就是因着大人乃是地府中人,所以才会引人接近,魔界之人若是能娶个冥界的夫人,那日后可就多了一层靠山,况且大人原本就是地府的判官,这身份尊贵,必然会引来不轨之人。那禾陵君乃是小小族君,自会想与大人这座大山结盟。”
“说到底,还是想要利用我呗。”想到此,我不觉在心中暗暗叹了两句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啊。
“大人先洗着,下官就先下去了。”芙蓉晓得我没有被人伺候沐浴的习惯,每每帮我更了衣后就按着规矩退下了,容我一人先洗着。我挥了挥手应道:“嗯,你下去吧,我洗好了会叫你。”
芙蓉女官抱着衣裳躬身行礼:“是。”